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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别云很快交代了下去,他无事可做,又不愿煎熬干等着,索性躲进柴房里,盯着四处的血迹发呆。
这间柴房已经变成了刑房,谷杉月和被擒的刺客都被转移到了其他房间。
那刺客在此处被用了不少刑,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却什么也不愿说,此时正在旁边的房间昏迷着。
没过一会儿观尘也进来了,在他身边站定,也学他靠着墙。
季别云头也没偏,闷闷问道:“你算算,要等多久才会有消息?”
观尘答道:“最快今日,最迟不出三日。”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显得有些无力。
“方才写的那两句话……你一个和尚还看术势之书,打什么主意呢?”季别云半开玩笑道,“难不成悬清寺也尔虞我诈?”
“施主说笑了。”僧人答道。
门外有不少士兵守着,这间屋子墙壁和门窗又都薄。为了不被听到,季别云转过头去,放轻了声音问:“喜欢权力?”
观尘一派坦荡,“不喜欢,只是少时看的书比较杂。”
季别云又将脑袋转了回来,继续盯着地面的一片血迹。
“其实你当个和尚挺可惜的,”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若是还俗后走仕途经济这条路,必将前途无量。能看清时势,性格又沉着冷静,不像我常常意气用事,论入仕你比我适合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观尘忽略了前面那些话,只针对最后一句答道:“施主何必妄自菲薄?”
这是在跟他装傻呢。
季别云品了品那声“施主”,忽的发现只有旁人在场时,这和尚才会捡起这些客气疏远的称呼。他没来由地一阵开心,也不计较对方跟自己装傻了。
“嗯,”他漫不经心道,“是我妄自菲薄了。”
“其实意气也不是件坏事,若心中一潭死水才是可悲。”观尘顿了顿,“你还是这样更好。”
季别云看过去,“我哪样?”
观尘看着少年眉目间的神采,没有立即回答,却在心中想了许多。
季别云就该是稚气、无畏的鲜活模样,可以做天上一片自由自在的云,也可以化作疾风骤雨落下来,淹没一切。不应该被黑暗吞没,被罪恶压着,难以脱身。
掌心那串佛珠早已被他一颗一颗抚摸过,连每一颗的纹路他都铭记在心。或许是因为价钱便宜,木材不够结实,已经有两颗珠子裂了口,但观尘不打算让少年知道,他希望季别云永远别发现。
指尖摩挲过其中一道裂痕,他轻声道:“你意气用事也不要紧,还有我替你守着,怕什么?”
季别云忽的一怔。
一颗心像是被人拽住了,酸软之余还有些泛疼。
他身后空了太久,观尘却甘愿做他的后盾。
这句话的意义远超过之前的一切。别人相助,他都当恩情记下,在心中默默想着以后还回去,就连观尘的帮助也不例外。可观尘说替他守着,让他不必害怕……这更像是不求回报的承诺。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季别云怔忡地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开口。
“你是在许诺以后吗?”
观尘垂眼看着他,神情与往日的平和并无差别,依旧如同一池静水,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道不明的郑重。
“是,”僧人答道,“有我在,你尽管去做想做之事。”
季别云感觉自己被抛在一团轻柔的云雾之中,从灵魂到身体都被温热的水汽包裹着,那些水汽试图从他眼眶里流出来,却被他忍了回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光亮,只是眼圈微微泛红。
季别云不想再去猜观尘为何待他如此了。
是旧识也好,新人也罢,或是因为别有所图,他通通都不在乎了。
他陷在了观尘为他编织的网里,一张温柔而坚实的网,足以让他在里面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
不想割破这张网,于是他主动收起了所有攻击性,打消了所有疑虑。
年少动心起于一瞬。
可他偏偏对着一个和尚动了心,还是在充满血腥味的刑房之中,一切都荒谬得可笑。
然而季别云还是笑了起来,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毫无负担地笑,眼角都透出喜悦。
他按捺着平生第一次的悸动,竭力装得平静,实则指尖都在轻颤。
“好,我收下你的许诺,别反悔。”
作者有话说:
叮,小云的动心密码终于被输入正确了!
另外标注一下,“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无功”引用自《韩非子》。
第49章 诉状
季别云这一天过得艰难,一颗心在担忧与悸动之中来回跳动,夜里也没能睡好。
他闭着眼,翻来覆去地回想白天的情景。
眼前一会儿是雪地里提灯而立的妖僧,一会儿又是悬清山上的佛殿。不受控制的思绪让他累极,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他破天荒地想,自己上辈子不知造了多少孽,这辈子才会在家破人亡之后又喜欢上一个和尚。
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将他吵醒的又是一阵拍门声。
上一回被这样拍门,还是在宸京时皇帝召他入宫问责。那次的记忆太深刻,导致他这一回也莫名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季别云甫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一张长相忠厚又喜气洋洋的脸。
戴副尉直接上手,握住他的肩膀晃了晃,“人来了!”
他的零星睡意也被晃没了,匆匆忙忙往楼下赶,一边道:“让他们去府衙,顺便让人在城内敲锣打鼓,就说让大家去府衙看热闹。还有,把谷杉月也带过去,不过别让她露面。”
“别急啊,”戴丰茂跟在后面嚷嚷,“还有一件好事没说。”
季别云猛地停下脚步,揉了揉脸,做好准备之后问道:“什么好事?”
“来的人不少,三位县令外加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后面还跟着三五十个百姓,而且他们还带了诉状!”戴丰茂一口气说完,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少年长舒一口气,转头继续下楼,嘴里还不停念着“幸好”。
戴丰茂伸手探出栏杆,对着楼下的弟兄用力挥了挥,“走走走,咱们离回京的那天不远了!”
季别云却突然停了下来,笑意尽收地转身,看得戴丰茂一愣。
要骂人还是要跟他打架?他又说错话了吗,就算真说错了他也打不过啊,怎么办?
“你去知会一声观尘大师,让他也去。”季别云郑重其事道。
戴丰茂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他入行伍多年,没能上战场杀敌,反倒天天目睹这些糟心事。
“您自己去吧,我去安排人手。”
季别云不太敢面对观尘那张脸,他害怕自己的情绪又不受控制。
“不去就打一架,”他冷冷威胁道,“去还是不去?”
“这就去!”戴副尉蹭蹭往楼上跑,回头嘀咕,“昨日还见你俩黏在一块儿,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别云听见了,顿时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之前有黏着观尘吗?
……没那么明显吧?
一转头,十多双目光都看向他,季别云赶紧想回正事。
他清了清嗓子,道:“去府衙。”
一行人去了府衙,却没升堂,只停在了正门外。
辰时二刻,日光已大盛。
少年将军站在府衙正门口,负手而立,而前来观看的百姓寥寥无几,只有两三人躲在远处墙根后面,偷偷往这里瞟。
不多时,从城外来的人浩浩荡荡到了此处。
人群极其安静,大多数人都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神情,季别云远远望见便觉得心中一凛。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诉状里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担得起百姓的厚望。
季别云本以为诉状是几页纸张,却瞧见最前面一人怀中抱着一匹白色布料,厚厚一卷,背面还透着密密麻麻的墨迹。
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罄竹难书。
那卷诉状不仅是他用来扳倒御史台的工具,还是当地百姓的血泪控诉。
季别云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待人走到府衙门口了才松开。
为首的应该是某位县令,年事已高,胡须都花白。抬眼看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沉重而谨慎,僵持了片刻才躬身道:“下官侯博,河南道充州平水县县令,今携平水县、阜阴县、沅南县三县百姓,诉充州刺史、长史伤化虐民一事,有二百七十六人联名诉状为证,伏乞宁远将军明察。”
二百七十六人。一日里竟召集了如此多人在诉状上留名。
季别云愈发觉得沉重,一时没有说话,还是在一旁的戴丰茂将诉状接了过来,与其他人各牵一头,将白练徐徐展开。
密密麻麻、字体各异的文字暴露在天光之下,一些片段行文老练,一些却如同白话通俗。
府衙外不知何时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那诉状之上。
季别云低声道:“宣读吧。”
戴丰茂当即点了一位军中识字之人,从头到尾读了起来,而季别云则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听着。
“罪一,河堤修筑过程中,刺史王岸伙同下属贪污银钱,致使河堤草草完工。”
“罪二,一年前沅河涨水,冲垮沿岸多处河堤。刺史及官衙治理不利,多处怠慢,民生受灾,苦不堪言。且刺史未将此事上报朝廷,欺上侮下。”
季别云在心里骂了一声王八羔子。果然,这里曾经发过洪涝,然而并不是因为涨水有多严重,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河堤质量太差,轻易就被冲垮了。
然而这才是开始,一旁的宣读仍在继续。
“罪五,刺史与长史为官多年,贪污受贿不计其数,并对下辖官员直接索贿。”
“罪六,刺史王岸私自增调租税,搜刮民脂民膏……”
一条又一条罪名罗列出来,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而周围百姓也越聚越多。
压在他们头上的刺史与长史已经死了,但余威仍在,或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听见赤裸裸的控诉。
而季别云悄悄望向刺史私宅的方向,心中浮起一丝无力感。
罪魁祸首已经死了,即使罪名罗列出来也无法惩治。尸体还在宸京大理寺放着,不知有没有下葬,难道要将人从坟里挖出来鞭尸吗?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察觉到一双视线,抬眼看见了半隐在人群中的观尘。那双视线带着不易察觉的宽慰,他只瞧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刺史王岸已经死了,但充州终将会迎来下一任刺史与长史。
只要这暗疮一日没被揭开,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宁。至少他可以帮助这方土地不再重蹈覆辙,不让暗疮继续烂到骨头里。
诉状宣读完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有人开了头,围观百姓也不再明哲保身,纷纷争相补充。季别云让人拿了笔来,悉数写在了白练背面。
府衙被围得水泄不通,日头转向头顶正上方时,声讨的动静渐渐停止,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停留在季别云身上。
他明白,大家要他一个承诺。
“请各位放心,这封诉状季某必定呈至御前。”害怕众人不信,季别云又补充道,“以我性命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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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之后,观尘才走到他身边。
季别云抱着一匹沉甸甸的素练,没急着离开,反而转身走进了府衙里。
“谷杉月还在里面,她没那么怕你,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遣走了倒座房第一间门口的士兵,二人一同跨进门内。
少女蜷缩在窗边,这会儿哭得停不下来。季别云很少看见这个年龄的小孩显露出如此悲恸,没开口催促,只沉默着让少女尽情地发泄。
片刻后,谷杉月努力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道:“我也有要告发的事。”
季别云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观尘站在他身旁,似乎不打算开口。
于是他开口道:“要写下来吗?”
少女用力点头,他便去拿了笔墨来,将白练展开一角,寻了一片空白的地方。
“说罢。”
谷杉月抹去脸上的泪痕,缓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很小就被卖进了凤玉楼,妈妈说养我到十四就挂牌,所以我一直都做些添茶倒水的杂活……刺史喜欢来凤玉楼谈事情,平日里不方便在私宅上接见的人,都可以在那里见面,虽然人多眼杂,但烟花之地反而不引人注目。
“但大约一年前,那次刺史破天荒让我们去他府上,点名让我也跟着。他让我去伺候那个客人,那天夜里……”谷杉月忽的停住,仿佛陷入了痛苦之中,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继续道,“结束之后,那个客人说漏了嘴,提到他自己是御史台的官员。”
“河南道的监察御史?”季别云特意略过谷杉月的痛苦经历,只问了一句关键信息。
少女懵懵懂懂地点头,回忆着道:“好像是的。”
“没过多久,一天夜里暴雨倾盆,我们那截的河堤突然就垮了。那会儿正值凤玉楼给梁柱重新刷漆,客人嫌气味大,那两日都不愿意来。我在睡梦之中被姐姐摇醒,可是那时候水已经淹了一楼……我们只好往上躲。”
谷杉月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妈妈早就带着人手跑了,我们都不会水,只能看着河水一点点涨起来,二楼待不住便移去三楼,三楼待不住便爬上屋顶。雨下了一天一夜,雨停之后才见官府的人前来营救。我们本以为性命保住了,可是又等了一天,没人来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