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说完之后眉头也没展开。
虽然这套说辞能讲得通,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蔡涵住处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旁边两间耳房,正房后面却有一大片空地。空地里种了不少的树,却没怎么打理过,显得密集而杂乱。
季别云独自走到院子里,察觉到身后跟上了熟悉的脚步声。
观尘握着佛珠,打量着此处,忽然道:“御史台既然与充州刺史狼狈为奸,又为何要突然杀了刺史及其家人?”
他回过头去,顺着这话猜测:“反目成仇了?”
“若只是普通的反目成仇,御史台何至于杀人灭口?”僧人又道。
“你的意思是……”季别云顿了顿,“刺史威胁到了御史台!他很有可能要揭发御史台欺君,并且还握有证据,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
观尘颔首道:“正是此意。若不是紧要之事,就算反目成仇,御史台也不会选择灭门这么高调的处理方式。”
“那他们将此处搬空……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吗?”答案已经浮上心头,季别云与观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肯定。
他在此处踱步,思索着低声道:“蔡涵看起来并不傻,想让他顶罪,只有一份承诺是不行的。故而他很有可能偷拿了刺史手中的证据,留给家人,想让他们有底气与御史台谈条件。”
停顿了片刻,他从头又捋了一次,发现这种猜测是说得通的。
那目前的问题就在于,蔡涵家人将证据藏在哪儿了?若随身携带,御史台的人不可能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证据定然还在充州。
“会在哪儿呢……”
季别云将视线投向尚未被翻动过的土地。
要不试试?
他正准备叫人将这片地挖开,突然意识到什么,脚步停下,看向观尘。
“你怎么知道是御史台?戴丰茂同你说了?”
戴丰茂将查到的线索知会他时,观尘虽然在楼梯上,但隔得也不近,应该是没听见的。
僧人答道:“我猜的。”
季别云想了想,“昨夜我们去凤玉楼,你发现里面曾泡过水,那时候便猜到了?”
观尘道:“不过只是胡乱猜测,故而不敢妄下定论,说与你又怕干扰你视听。刚才你问我灵州监察御史时,我便知道你们查到线索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嫉妒还是自豪,轻哼一声,“聪明人。”
“你能猜到我心中所想,”僧人笑了笑,“也是聪明人。”
季别云往前面屋里走,一边道:“不,是我了解你。你不说话的时候,心里一准没憋好事。”
观尘挑了挑眉,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你不会要动手吧?”虽然这样说,他还是走了过去。
没想到突然被僧人拉着手臂,扯了过去。两人离得极尽,他正恍惚着就听僧人压低声音道:“有埋伏,就在院墙外,施主可要护着贫僧性命。”
还真有埋伏?为什么他没察觉到?
他之前跟戴丰茂是随口说的,原本以为对方不会傻到送上门来,没想到还真来了。
“你怎么发现的?”他轻声问道。
“树叶无风自动,”观尘笑道,“自然可疑。”
季别云伸出去摸刀的手收了回来,抬眼道:“引蛇出洞,不急,你跟着我。”
僧人眼里带着戏谑,“多谢施主护贫僧周全。”
他拉着观尘往前面走,喃喃道:“贫什么僧,施什么主,好不容易舍弃的称谓,又来了。”
季别云叫人去别处弄了几把铲子来,将所有人都叫到后院里,挖地。
他也拿着铲子下了地,任劳任怨地干活。只有观尘大师站在一旁,悠悠看着他们,好不清闲。
戴丰茂悄悄靠过来,问道:“咱们这是挖什么啊?”
季别云重重一铲子下去,泥土飞扬,“能咬下御史台一块肉的好东西。”
他这话一出,戴丰茂更来劲了,不要命似的使劲挖。
一行人从傍晚挖到天黑,几盏灯笼在旁边树枝上挂着,勉强照着脚下的土地。
不知从哪个方位突然传出一声惊喝:“挖到了!”
季别云匆匆过去,只见一个深坑之中有个东西冒出了头,伸手一摸,是个陶罐。他扒开旁边的泥土,将陶罐拔了出来,揭开盖子,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找到了。
他将盖子重新掩住瓶口,抬头道:“你们先去门口等着,我马上出来。”
人太多,对面不好出手。
戴丰茂第一个反对:“你干什么!此地不宜久留。”
季别云不便说出口,只使了个眼色,希望对方能看懂。
“不听军令吗?快出去。”
光线不好,戴副尉似乎是愣了一下,季别云没有把握对方看懂了,只能将人赶走。
待人都退出去,季别云才将信纸拿出来,走出田地,“观尘,拿一盏灯。”
僧人在原地从天亮站到天黑,此时终于有所动作,走到树边将最后一盏灯取下来提在手中。却没离开,反而朝季别云走近。
“为何不提前知会他们?”
为了避免暴露,季别云也凑近了才开口:“这不是有你吗,灯给我,出去吧。”
然而就在此刻,围墙那边突然出现了响动,树影剧烈摇晃,五个人一跃而下。他们呈包抄之势,手中是刀是剑看不清楚,总之都闪着冷光。
“出去不成了。”观尘轻声道。
他瞥了一眼处变不惊的僧人,观尘此时再走反而会陷入危险。为了防止打架时分心,他将那封信递了出去,轻声道,“收好了,站着别动。”
季别云探向腰间,却寒刀一点点出鞘。
好久没打过架了。
他有些怀念握着环首刀时的感觉,不自觉挽了个刀花,足尖一点迎上前去。
两柄利刃相撞,随着身形相错,刀刃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季别云不敢离观尘太远,只能以守为攻,来一个打一个。
他长腿踹飞一个,趁着空当问:“就你们几个,没其他人了?”
没人回答他,几柄长剑向他刺来,一个朝着脑袋,一个朝着腹部,背面还有一个。季别云将刀抛起,反手握住,向后刺去的同时侧身避开已经砍到眼前的剑刃。
却寒刀传来没入血肉的触感,他将刀拔出,带出一串血珠。
全留活口是不可能了,这些人不要命,他也只有下死手。
余光里,被他踹飞的那人爬起来后直直冲向观尘,他心里一慌,格开面前两人也冲了过去。
僧人被长剑指着,却纹丝不动,只在剑尖将要挨到面门之时往旁边一侧,适时避开了剑锋。
季别云一边飞奔过去救人,一边觉得自己被骗了。
他以为这和尚手无缚鸡之力!
为什么躲剑时如此灵活,还会预判招式?
他挑开了那人的剑,一刀刺进对方腹部,顺带将人踹翻在地。
“你明明会打架!”季别云怒气冲冲吼了一句,回身侧起一个飞踢,踢中一人的后颈再顺势压下,直接把人砸在了地面上。
“我不会。”观尘的声音在打斗声中显得更加平静。
他回头看去,正撞见僧人提着灯笼在敌人攻势下一退再退,虽没有出手反击,却在密集的剑影中毫发无伤。如同一只鹤,在腥风血雨之中飘然独立。
季别云生气了。
怒意往头顶上冲,冲得他头昏脑热,下手也更加狠绝,几下将其他人都打倒在地,提着长刀往观尘那边去。
他有一刻想停下来,看看观尘到底会不会反击,但到底没狠下心来插手不管,最终还是出手了。
不过这一个他没动刀,只是将人打晕了。
季别云将却寒刀归鞘,兴师问罪:“我说过,你要是骗我,我会十倍报复回来。”
僧人衣不染尘,将被护得完好的信纸递了出来,“听候发落。”
他伸手接下了那张轻飘飘的纸,正想开口,那盏灯猛然坠落在地。观尘毫无预兆地倾身上来,与他擦肩而过。
腰侧的佩刀被连着鞘拔走,季别云回过头去,正看见僧人反握着刀身,抬手横刀,宽大袖口荡出了一片灰色的云。
偷袭之人被刀鞘抵住脖子,连连后退然后仰倒在地,被刀鞘死死地按在地面,还试图挣扎。
季别云头一回在打斗中傻了,脚步在动,但脑子里一片混乱。
观尘半跪在地面,回头看他,那双眼里寒意毕露。
“过来,补刀。”
他猛地回过神来,踢起脚边一把长剑,右手接住,再飞身上前狠狠刺进那人心口。
挣扎倏地停止,那人死透了。
季别云有些茫然地抬眼,与观尘对视。
观尘为了救他而出手了,若是刚才电光火石之间拔出了却寒刀,杀了此人的便是观尘。
幸好,观尘留了一分理智。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僧人有些反常,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中再无平和,开口道:“以后出手时别掉以轻心。”
季别云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他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僧人垂下双眼,再抬起看向他时,那双眼睛被烛火映出了重归的平静。
“我出去等你。”
观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论补刀的重要性
第47章 染尘
观尘离开时,在外面候着的人正好冲进来。
戴丰茂叫了声“大师”,但观尘反常地没理会他,他一头雾水地拔刀冲进去,却看见战斗已经结束了。季别云右手拿着剑,左手握着环首刀,灵魂出窍似的立在那里。
走近了一看,一身的血点子。
“头儿……”戴丰茂扫了一眼,觉得好像没有需要他们帮忙的地方了。
季别云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指了指远处,“那个人昏过去了,把他带回驿馆。”
他们得了令,赶紧过去将那人抬起来,五花大绑。
戴丰茂回头看了一眼,所见画面差点让他原地跳起来。
少年正拿着那把剑,挨个给地上的尸体补刀,面无表情。每走到一具尸体跟前就往心口刺一剑,刺完之后还用脚踢了踢,见根本没有反应才罢休。
季别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过来,若无其事问道:“怎么了?”
戴丰茂觉得少年这副模样有些吓人,虽然没有杀意,却神经兮兮的。他犹豫片刻,开口道:“看样子都死透了,不必再动手了吧。”
少年拔出剑来,心不在焉答道:“嗯,不能掉以轻心。”
说完便朝着外面走,见他们一时没跟上来,还回头催促了一声。
戴副尉与几个弟兄对视了一眼,做了个口型——“怪”。
太怪了。
这两个人像是经历了什么事情一样。
一行人又骑马回了驿馆。
还没走到门口,耿祥便匆忙跑了过来,着急忙慌道:“将军……出事了!”
季别云不慌不忙地下马,“有人来灭口了?”
他不激动,有的人却坐不住了,戴丰茂风风火火跑了进去,都没顾得上其他人。
“我们的人有受伤吗?”季别云牵着缰绳,拍了拍马脑袋。
耿祥摇摇头,“照将军的吩咐,没人受伤,只是……”
“只是没捉住活口?”季别云补出了后半句话。
“对,那人自尽了。”
季别云什么也没说,只径直往驿馆里面走去。刚走没几步,便遇上了又风风火火跑出来的戴丰茂。
“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有人会对谷杉月动手了?所以才把人都调走,只留下几个,好让对方送上门来?”戴副尉还没走到跟前就大声嚷嚷,“还让我们的人假扮她,谷杉月被你藏哪儿去了?”
“楼上好好待着呢。”季别云身心俱疲,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拍了拍戴丰茂肩膀以示安慰。
四周的火把将夜色衬得更浓,季别云看人都带了重影。
他心知自己太久没休息,无法再强撑太久,便取出了藏在袖中的纸张,轻声道:“火把拿近些。”
霎时间,数点火光凑了上来,照亮了纸上潦草至极的字迹。
季别云看第一眼时脸色就沉了下去。这根本不可能是御史台某位官员的字迹,但凡有品级的朝中文官,不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至少从小习字读书。而这封信的字一看便知毫无功底,执笔之人很有可能从来没练过。
戴丰茂没他委婉,直接道:“嚯,这狗爬的字都快赶上我了。”
“应该是蔡涵情急之中誊抄的。”季别云将大致内容看了一遍,更加确认这个想法。
书信是御史台的口吻,大概说新帝初登大宝,朝中局势有变,让刺史早做准备,行事低调一些。
他想了想,还是将这封信叠好,仔细收了起来。
“虽然无法作为确凿证据,但也能证明一些事情。”若给元徽帝看,就算这封信是誊抄的而非原件,皇帝也会对御史台起疑吧?
戴丰茂点点头,“那你上去睡一觉?我感觉你快倒了。”
季别云已经快说不出话,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两块石头,不过他临走前还是嘱咐了一句:“你经验足,带回来的那人你先审审吧,今夜好好守着,别出事。”
他说完便朝楼梯走去,抬脚时没力气,差点往前摔,匆忙间握住扶手。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也牢牢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