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粱酒可比严鹤仪酿的青梅酒要烈多了,元溪没想到冯万龙会拿这个,不过还好,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颇为放心的。
他稳稳地端起酒碗,尽量让自己喝得看起来潇洒一些,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放,问道:“你之前对子渔那么好,都是装的?”
冯万龙闻言,轻轻拍了拍桌子:“谁装了?我帮他家干了这么多活,哪里装了?”
“他既乖巧,又单纯,家里也好,好几家都抢着要呢!我怎么会待他不好?”
元溪脸上显出一抹明显的愠色,厉声问道:“你方才为何那样对他?你明知道他不会喝酒的。”
冯万龙抱着坛子给两人斟上酒,悠悠开口道:“这是另一个问题,得下一轮再问。”
他仰头喝光了自己的酒,接着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该你了。”
方才那碗酒喝得猛,并且也没想到,这酒如此之烈,现下酒劲儿上来,元溪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
他定了定神,仰头又喝下一碗,倒腾了几口气,高声问道:“说吧,方才为何让他喝酒?还支使他干活?”
冯万龙晃着自己的酒碗,幽幽地道:“我这是为他好,搓磨搓磨他,好让他懂事些。”
“都是定了亲的人了,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成什么样子?”
“再说了,一杯酒而已,能有什么事?我这前前后后都喝了快一坛子了!”
他伸手夹了块远处的肉送进嘴里,接着道:“这定了亲,便不是原来的娇娇哥儿了,怎能什么都不会?”
“做了人家夫郎,就是该贤惠勤快些,尽心尽力地把相公伺候好了!”
“你看四叔家那个,平日里敢出门吗?都是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才是好夫郎。”
四叔已醉成了一滩烂泥,不成样子地侧趴在桌子上,吧唧了两下嘴,喉咙里含糊地附和道:“没错,这才是好...好夫郎。”
说完,他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闭上了眼睛。
元溪在心里骂了他无数遍,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谬论谬论谬论!
一派胡言!
他气血上涌,却不知道该怎么驳。
记得小月说过,回首山这一带的嫁娶,新人是可以随意选择住在哪一方家里的,便是两人独自搬出去也没人会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很是开明,为何冯万龙会有这些想法,简直不像回首山的人。
似乎,这一桌子姓冯的人,都奉行着这种科律。
元溪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我也什么都不会,还常常把事情搞砸,能算得上是好夫郎么?
哥哥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打算找个贤良的好夫郎么?
元溪出神的时候,冯万龙又仰头喝了一大碗,身子也有些晃了。
先前跟叔伯们喝了不少,现在又连喝几碗高粱酒,如今还没醉,便已是难寻的酒量了。
他半眯着眼,挥了挥袖子道:“元溪啊,你连顿饭都不会做,以后若是跟着严先生,怕是有苦头吃了。”
元溪被戳中心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喝着酒。
冯万龙有心给元溪灌酒,见他已经有些迷糊,便把他的酒碗倒得满满的,自己却只喝小半碗。
几轮之后,元溪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他捏着酒碗,只觉天地都在旋转,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冯万龙也醉了,脖子红得吓人,指着元溪的鼻子嚷嚷道:“不行了?快喝呀!磨磨唧唧!”
元溪正要喝这碗的时候,赵景过来了。
他拿过元溪手里的碗,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来。”
说完,他便紧紧拧着眉头,把这碗酒一饮而尽。
方才的红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这一碗高粱酒下去,恐怕新起的疹子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他勉强站稳身形,拽住元溪的袖子道:“我们走吧。”
冯万龙起身拦在两人面前,高声嚷嚷道:“还没喝完呢!我看谁敢走?”
他把碗塞回元溪手里,抱起坛子给他斟满,“怎么?小孩子,认输了?”
元溪眼底红了一片,抬着眸子冷冷地看着他:“谁认输了?”
他端着酒碗,不停地颤抖着,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虚虚地浮动着,自己也似乎飘在了半空中。
赵景拍了拍元溪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严先生在等你呢!”
一听严鹤仪,元溪的眼睛亮了一瞬,放下酒碗道:“对呀,哥哥在等我,我得回家了。”
他往前踉跄了一步,又被冯万龙拦住了。
冯万龙把人往后使劲一搡,晃晃悠悠地道:“不许走!”
他把酒碗塞回元溪的手里,“先喝了这碗再说。”
冯万龙也是个健壮的汉子,元溪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没摔倒。
若在平时,有赵景在场,冯万龙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毕竟在赵景面前,冯万龙那粗壮的胳膊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个头又没有人家高,哪里敢这般放肆。
只是,赵景一碗高粱酒下肚,能站着便已经很不错了,一字一句都是在强撑,意识已有些模糊了。
元溪吃力地把手里的酒碗一寸寸往面前移着,明明已近在眼前,张了几下嘴,却怎么也喝不到。
突然,手里的酒碗又被夺了去。
来人仰着头喝了一大口,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白瓷大碗便结结实实地碎在了地上。
元溪眼里看不真切,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一袭青色长衫,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
哥哥?
他腿上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然后,便被那穿长衫的人稳稳接住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叔被酒碗落地的声音吵醒,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嬉皮笑脸地道:“哟!严先生来了!”
门口那桌人看到,方才严鹤仪像变了个人似的,气冲冲地跑进来,狠狠地把酒碗摔着冯万龙目前。
他把软绵绵的元溪揽在怀里,对着冯万龙冷声道:“他不是没人护着,由得你这样欺负。”
严鹤仪平日里虽严肃,脸却仍是带着些亲和的,现下却似全然没了温度。
冯万龙伸手推了一把严鹤仪,没推动他,自己却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又上前,拉住严鹤仪的胳膊,高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接着,他又搡了搡元溪,不依不饶地道:“小孩子,有种就接着喝!”
元溪头疼得仿佛要爆开,下意识地往严鹤仪怀里缩了缩。
严鹤仪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架起元溪的胳膊,又揽着腰把元溪牢牢护住,然后用肩膀撞向拦在前面的冯万龙,冷冷地道了声「滚开」。
然后,他扶着元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严鹤仪摔碗的声音也惊动了堂屋里的人。
这宴席吃到现在,不知不觉都是下午了,周子渔的爹娘和冯万龙的爹娘在堂屋早就吃好饭,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
周婶一眼便瞧见了撑着桌子、一脸痛苦的赵景,急忙小跑几步,上前扶住了他,关切地问道:“小景,怎么了?你喝酒了?”
她微微掀开赵景的衣领,只见他的颈子上已起满了红红的疹子,全然没有一处好地方。
她过身去,对着不知所措的周叔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孩子扶进去。”
两人把赵景带到堂屋,让他平平躺下,又拿来一碗温热的蜂蜜水,给他喂了几口。
赵景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周婶取出一些青草药膏,仔细地涂在赵景脖子上的红疹处。
刚涂了一半,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似是冯万龙在喊周子渔。
周婶把青草药膏交给周叔,又嘱咐上几句,便径直出了堂屋。
院子里,冯万龙正站在周子渔屋子外面,一下一下地敲着门。
旁边围着双方的亲戚,有好言劝阻的,也有看热闹的,但多的是起哄架秧子的醉酒叔伯。
一开始,冯万龙还是轻轻扣门,后面手就重了起来,拍得门板直晃。
他也醉得不轻,脚下有些站不稳,因此每次拍门,都带着上半个身子往门上撞,看着怪吓人的,嘴里还一直嚷嚷道:“子渔?子渔——”
“快开门,周子渔!周子渔!”
屋门在里面上了闩,周子渔依然倚在床脚,已止住半晌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周家人脾气都好,兄长是个顶和善的人,嫂子也是温婉得跟水一样,姐姐便更不必说了,那是出了名的贤惠温良。
周叔敦厚又老实,有时候会因少言而稍显木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少说多做的热心肠。
大概只有周婶不太一样了,她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是个难得的急性子。
虽然有时候,跟周叔和孩子们说话冲一些,但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却是周家的主心骨,十几年尽心尽力侍弄茶园,才让家里人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家里人不少,事也多,却从来没怎么吵过架红过脸。
周子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家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长到这么大,从来也没人凶过他什么。
方才,冯万龙在院子里喊他时,周子渔怕极了,还是小月机灵,跑过去拉上了门闩。
若是兄长和姐姐在场,必不会容许冯万龙这么胡闹,但姐姐婆家出了些事,到现在也没解决,兄长跟嫂嫂过去帮忙,今日没能赶得回来。
冯万龙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价响,小月在门后面高声喊道:“你不许进来。”
冯万龙又使劲锤了几下,嚷嚷道:“老子是他爷们儿!怎么不能进?”
小月踢了踢门,回他:“你不是!”
外面这架势,小月倒是没被吓哭,一直记着他哥的嘱托,用心护着周子渔。
冯万龙还要拍门,胳膊却被紧紧拽住了,他扭过身子,没好气地道:“别拉我!”
拉冯万龙那人一碗水泼到了他脸上,厉声道:“你看看我是谁!”
冯万龙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酒醒了两分,揉揉眼睛一看,竟是周婶。
他往前迎了一步,嬉笑着道:“婶儿啊!不不不,应该是娘!”
冯万龙脚下不稳,踉跄着往前扑去,亲热地叫道:“娘!”
周婶的表情比那碗井水还冷,一脸嫌弃地往后退了退:“谁是你娘?”
冯万龙的爹娘也在旁边,此时,冯万龙的娘——姑且叫她冯大娘,脸色很是难看,低声对冯万龙道:“怎么喝这么多酒?行了,可别再闹了。”
冯大伯——也就是冯万龙的爹,把冯大娘往后推了一把,板着脸低声道:“今日定亲,喝点酒是应该的,你懂什么?。”
他又换了副温和些的表情,对着周婶道:“亲家母,万龙喝多了,有啥对不住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周婶冷哼一声,连连摆手道:“别,别叫亲家母,两个孩子还没成亲,这么叫我可担不起。”
冯大伯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那份得体的温和,低声问道:“亲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婶斜靠在门框上,一字一句地道:“意思就是,这门亲事我们家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一听这话,冯大妈有些急了,上前拉住周婶的袖子:“他婶儿,孩子不懂事,又喝了点酒,你多担待,两个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冯大伯再次把冯大娘拽开,在她耳边低声呵斥道:“行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冯大娘悻悻地退到后面,不敢再说话。
冯大伯摊开手,对着周婶道:“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村里人都知道,子渔跟我家万龙定了亲,岂有反悔的道理?”
“这门亲事若是黄了,怕是都要说你家出尔反尔,以后还有媒人敢上门说亲么?”
他提了提声音,接着道:“再者说了,这哥儿定过亲,又退亲,名声也不好啊!”
“亲家母,你说是不是?”
“你放心,回家我一定好好教育这小子,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周婶看他唾沫横风地说着这些话,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只是还顾及着面子,脸上没表现出太多。
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从容地道:“定亲而已,又不是卖给你家了,为何不能退?”
“我倒是觉得,媒人不敢登的是你家的门。”
“况且,定过亲又怎样?难道就低人一等了?”
“就算我儿一辈子不成亲,我也养得起,绝对不让他受这份腌臢气!”
一听这话,旁边的冯万龙总算是清醒了些,拉着周婶的袖子道:“婶儿,都是我的错,多灌了几碗黄汤,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您千万别给我们退亲。”
其实,周婶还是很满意冯万龙的。
身上有把子力气,干活很是麻利,长得还算精神,虽然文不如严先生儒雅,武不如赵景魁梧,但也是中规中矩的,在平安村的一众男子里面,应该是很扎眼的一个。
他又经常来给周家干活,很快便跟跟周叔周婶混熟了,一张嘴能说会道的,把二老哄得甚是高兴。
因此,在讨论周子渔的婚事之时,冯万龙便成了周婶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当然,更难得的是,自家儿也喜欢他,这桩亲事便水到渠成了。
媒人在席上喝多了酒,早就回家睡去了,现在突然又被人叫起来,一路小跑地来周家说和。
直说得嗓子冒了烟,嘴唇也起了皮,终于把周婶劝住了,答应先不退亲,等晚上问过周子渔的意思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