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七没接话,只略带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接着便想要支起身子,结果反被腹部袭来的疼痛激得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了,还逞强呢。”颜寄欢在一旁抱臂摇头,“我们现在走不了,你的伤口不能乱扯,我轻功再高也没办法拖着你去对岸。”
“那没办法了。”楚云七听完这句话,竟然十分淡定地躺回了原地,“既来之,则安之。”
“什么?”颜寄欢看他这样子,只觉得气血不受控制地往头顶涌,“大哥,你就不怕清泉山庄的人守在岸上把我逮了再冲上岛来把你抓了吗。”
“那不是正好吗?我看你对人家的二小姐颇有好感。”楚云七调侃道,颜寄欢瞪了他一眼,他才叹了口气认真解释道:“他要是想抓我刚才便抓了,不会将我们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这样说来段临风还算是手下留情。”颜寄欢低头打量了一下楚云七腹部的伤口,“他又说恨你,又不愿意杀你。我可真是看不懂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出了这个地方。”楚云七说道,“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那你的伤怎么办?”颜寄欢问道,“我的药箱不在身边,就算我医术再高也没法徒手给你止血。”
楚云七扬了扬眉,伸手往横梁上一指,气定神闲道:“还得烦请颜姑娘替我跑个腿了。”颜寄欢朝着他手指着的方向一看,一个木箱子稳稳当当架在梁上,正是她平日出门会带的药箱。
“你……”颜寄欢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着他,“你难道早就猜到段临风会捅你一刀?”
“不是。”楚云七摇摇头,“但我知道我欠他一个解释,迟早要还。”
“我真不懂,你说你好端端为何要去招惹那些世家大族,空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颜寄欢纵身一跃,从横梁上取下了药箱,然后蹲下身将药箱打开,“闹到这样的局面,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不也好端端去招惹了白马镖局。”楚云起含笑看她。
“这……那不一样。”颜寄欢皱起了眉,白马镖局这四个字让她忍不住一阵头疼,“我有自己的理由,况且我下手自有分寸。”
楚云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和你一样,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
颜寄欢看着楚云七,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旧伤疤,据说那是段临风留下的,颜寄欢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她从前不在意这点,来客不问过去,这是归虹谷一大不成文的规矩。她救人交友都只凭自己心情,高兴救便救了,愿意信就信了,也从未想过细思过这些与她无关的江湖恩怨。可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发觉,其实她对楚云七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的名字和那些江湖上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传说。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颜寄欢握住匕首的柄,停顿了一下,又松开手,“你撒过谎吗?”
楚云七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有时候成为一个恶人并不意味着撒谎。”
接着,他撑起身子,接过颜寄欢手中的金创药,然后按住伤口,一咬牙将匕首拔了出来。
“有时就算你做了一切你以为是对的事情,仍然控制不了那些无从预知也不可挽回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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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ptsd氛围的一个过渡章……
第23章
楚云七生平撒过很多谎。
对于像他这样在街头上混大的孩子来说,撒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很多人以为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其实并非如此,每一个小孩初临人世时都是未经驯服的幼兽,礼义廉耻是大人在他们的野性觉醒之前提前缚上的缰绳与枷锁。
人之初,性本善。学堂里的孩童总是跟着那老腐儒摇头晃脑地念,起初是三字经,接着是千字文,然后是论语,尚书,大学,礼记。八岁的楚云七趴在窗口跟着摇头晃脑地听,却总也听不下去。后来他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那老腐儒的藏书统统都偷去换成了街口卖的小人书,气得那腐儒大病三日,颤巍巍拍着桌子大骂人心不古。
后来人们在街上围住他,他眨眨眼睛抽着鼻子说家父去世,家中贫困,自己想给父亲立块牌子,又不识字,所以才出此下策。气势汹汹的人群安静下来,一个大婶叹了口气,掏出篮子里的鸡蛋塞到他手上,说如果我家那小子如你这般有心就好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谎。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他能识许多字,但那些人不知道,他们摇着头散去,像是看完了一场唏嘘的闹剧。
“怕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命苦孩子,由着他闹吧,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他看他们离去,然后将攥着的鸡蛋揣进口袋。那些人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有母亲,他的母亲教给他读书识字,七岁那年母亲投湖死了,是他亲手给母亲的墓碑提的字。
飞龙少侠楚云七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母亲,这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传闻中他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无根无系,来去无踪。但一个人即使被江湖传说渲染得再厉害,他也始终是一个人,只要是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过去。
他的母亲便是他的过去。
楚云七的母亲没有大名,人人都叫她阿楚。阿楚生得温柔又好看,左眼下边有一颗泪痣,只有靠得非常近才能看清,后来楚云七也遗传到了这颗泪痣。阿楚擅长酿酒,酿出来的酒又醇又香,有许多人都慕名而来,甚至愿意花重金买她一坛酒,阿楚往往来者不拒。她爱赚钱,却不爱钱,她赚来的钱都被她塞进了床底的罐子里,然后仔仔细细封好。
“有一天阿娘不在了,你就将这罐子打开,用这些钱去生活。”阿楚会这样告诉他。
那时的楚云七不懂什么叫做“不在了”,他只会拽着母亲的衣角摇摇头说我要和阿娘永远在一块儿,阿楚就会揉着他的头发叫他早点睡,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幼年时期的楚云七似乎总是在赶路,他的母亲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每次当她赚来的银子塞满一个罐子,他们就会启程搬离那个地方。楚云七原来以为母亲是天性爱漂泊,后来回想起来又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去往将来,更像是在逃避过去。
阿楚在逃避什么,楚云七实际上并不清楚。他曾猜测过也许是那些地痞流氓。毕竟阿楚当时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子,家中又只有一个年幼的孩子,按常理来说,总是不免有一些游手好闲的登徒子上门骚扰,事实也确实是如此,但是阿楚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踏进她家的院落。
“你先数一数云,等数到第七朵的时候,阿娘就回来了。”
这是有人上门时阿楚最常对楚云七说的一句话,她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些麻烦。于是年幼的楚云七就坐在院子里乖乖数着头顶的云,等到第七朵云飘过时,他的母亲就会推开院落的门,白色的衣裙沾染着红色的血迹和黄色的泥土,像一朵被晚霞染上血色的白云。
楚云七一直对院外那扇门后发生的事有着隐约的猜测,但母亲从未跟他正面提及过,后来一次他好奇爬上墙头,看到母亲将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三招之内便将对面的人打到毫无招架之力时,他的猜测也被证实。他的母亲会武功,可她却不希望他知道,她从未教过他功夫,只教他读书写字,后来他忍不住向母亲提起这事,一向冷冷淡淡的母亲难得发了脾气。
“男孩子学这些又有什么好的,空惹了一身戾气四处害人。”
这是他印象里母亲第一次对他发火,也是最后一次。没过几天他们又搬了家,那一次他们再也没能如以往一样安顿下来。一个雨夜里他们在一个客栈落脚,那日的客栈格外喧闹,来来往往聚了不少江湖人士,后来客栈里来了一群穿着翠色披风的人,阿楚只瞥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第二天起床楚云七四处都寻不见她的身影,等到几天后他再看到母亲时,她已经是衙门口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
母亲是溺水死的,人们将她拽上来时她已经没了气息,她惨白的脸被水泡的面目全非,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他跳起来要为母亲找出凶手,可仵作却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前几天我见她独自一人在湖边徘徊半天,忽然就跳了下去。我不会水,想找人去拉,可这湖水太深,等我回来时早已没影啦。”一个年长的农妇在一旁添嘴。
“那我呢?”他压着哭腔抬头问,“阿娘走了,那我呢?”
他当然得不到答案。
旁观的人叹着气,然后拍拍他的肩散去。他们见过太多孤儿寡母的惨剧,在底层讨生活的人大多自顾不暇,再多的同情也仅止于叹气那一刻。
后来他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母亲抚着他的头发冲他笑,接着下一刻她就飘在了湖中央,一袭白衣顺着水波荡啊荡,像是沉入湖心了无生气的白云。
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选择在那个时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但他心底一直隐隐对这一天的到来有所预感,或许是因为阿楚从未对他展现出过母子之间应有的亲近,她看着他的神情总是疏离又陌生,就好像保证他活着只是她不得不尽到的一种责任。如果不是他与阿楚有一双实在相似的眼睛,他会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别人托养在阿楚这里的负累。
在遇到师父之前,他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对了,他还有个师父,这是他的另一个秘密,不过这就是阿楚死后的另一段故事了。
***
师父右手的虎口处有一个葫芦形状的纹身,这是楚云七对师父的第一个记忆。
阿楚去世后他就带着阿楚留下的钱过上一个人的生活,那时他总与人打架,靠着从阿楚那边偷师学得的三脚猫功夫勉强自保。与师父相遇那一日他刚与一伙人打完架,五脏六腑都生生发疼,正蹲着缓神,一只手伸了过来,一个歪歪扭扭的纹身在那只粗糙的深色大手上显得格外醒目,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侠客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小家伙,你这套棍法是和谁学的?”这人连腰间都挂了个酒壶,说话时还有几分酒气。
“没谁,我无师自通。”他眼睛都不眨地就对未来的师父说了谎,转身便想走。
听了这话,彼时还不是他师父的师父笑了笑,然后顺手拿起地上的树枝耍了套棍法,先是“惊蛇入草”,再是“放虎归山”,楚云七那时还不知道这些花里胡哨的名称,但他却认得那套身型,那是阿楚打退地痞流氓时用到的棍法。阿楚的步子扎实,身法灵巧,柔中带刚,这人看着摇摇晃晃,舞起棍来反倒为原来的招式添了几分潇洒肆意,一套棍法被他使出来变幻无穷,竟更胜阿楚一筹。
“这套棍法是我独创,平生不外传,只赊与过一位小友作酒债。”侠客弯下腰眯眼打量他,“你是她什么人?”
“你认得我阿娘?”楚云七跳起来,然后看了看他腰间的酒壶,又缩回身子,“你若是来找我阿娘买酒的话,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侠客皱眉看他。
“不在了。就是跌进湖里死了。”楚云七坐在台阶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再也不回来了。”
侠客沉默了片刻,然后摸了摸胡子蹲下身看他:“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头也不抬地说,“阿娘说,人不能随意给人家起名字,一旦起了名,就留下了牵绊。”
侠客笑了笑,又问:“那若是要你给自己起名字呢。”
他手中的动作停下了,一朵云压过,遮住了地上的阳光,转眼又消散无踪。
“楚云七。”他说。
“楚云七?”侠客重复了一遍。
“阿楚的楚,第七朵云的云七。”他在地上写了一个楚字,又涂掉,转而写上一个七字。
“云七。有意思。”侠客哈哈大笑,“小家伙,你的功夫是你阿娘教你的吗?”
楚云七摇摇头:“我偷偷看着学的。阿娘不肯教我,她说学武会变坏。”
“你只靠看,便记住了这套棍法?”侠客的声音有些意外,他摸了摸唇上两撇胡子,又问道,“小家伙,你想学武吗?”
楚云七抬起头谨慎地看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半晌,他抱起胸瞪着侠客:“你想要什么。”
那侠客见状又哈哈大笑起来,他取下腰间的酒壶晃了晃,然后说道:“八年前,我与你阿娘相识,我嗜酒,她好武。后来我向你阿娘赊了十六笔酒债,我们立下约定,我教她一个月的功夫,就算抵过一笔酒债。算上方才那套棍法,我仍欠你阿娘十五个月的功夫。可我教了个头,你阿娘便忽然消失了,我遍寻她不见,只剩下你。”他说着伸出手来向楚云七比了个十五:“所以不是我想要什么,是我想要给你什么。”
很多年后楚云七再回想起这个场景,这句话更像是师父那老狐狸看他天赋高为收他为徒随口编出的借口,因为他这十五个月的功夫一学就是八年。但是当时的他不过八岁,被三两句话就忽悠着昏了头,事实证明武学这东西从没有什么浅尝辄止的道理,所以待到他再反应过来时,八年之期眨眼过去,而他亦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少年。
在他们相遇的第九个年头,师父终于如愿以偿将他毕生绝学都传给了楚云七,于是一个午后他将楚云七叫到身旁,然后递给他一个玉玦和一本书,告诉他这是他能够给予楚云七的最后两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