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风没有搭话,倒是韩山道在旁边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大有不满之意。金白晓正愁一腔邪火无处宣泄,闻言顿时干笑着抖开扇子晃了晃:“啸虎前辈似是对晚辈意见不小。”
韩山道呛声道:“不敢当。若是惹了金掌门不悦,再着人给我来上几箭,这我可承担不起。”
金白晓装模作样哦了一声:“原是为了昨日之事。不是送了药吗?我还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韩山道哼声道:“金掌门这话说得轻巧。苍梧弟子自己守不住东西,还迁怒无辜清泉弟子,若是君贤的前程就此葬送,苍梧派是准备用一帖药膏轻轻揭过么。”
金白晓笑了笑,语气已有威胁之意:“啸虎前辈的意思是要血债血偿了?”
韩山道捏紧了手中的剑:“如果我说是呢?”
沈望岳忙插了进去将两边隔开,说道:“这样多不好看,上船再说吧。”
然而都已经闹到了这份上,又有谁肯让步呢。金白晓朗声大笑道:“沈公子,你倒是来评评理。他们家二小姐抢了我门弟子的三步兰,我门弟子伤他一只手,本就是扯平了。现在跑来说要算账,这是什么道理?”
沈望岳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圈,露出为难的神情。玉笛与两边都无甚矛盾,明面上一贯秉持中立的立场,只怕此时贸然介入,反倒落个左右不是人,干脆闭了嘴,任由这两边自己争去。
“别吵了。”段临风不知是不是被逼到烦了,语气中也罕见地带了恼意,他原本就比金白晓高一些,此刻抱着剑站在金白晓面前,天然带了一股压迫的气场。“金掌门既执着于此,不如你我比划一场,我若负了,这笔债自然勾销,还免得牵涉旁人。”
单论武功,三个金白晓都打不过一个段临风。这点金白晓心知肚明,听了这话他却不见半分慌乱神色,反像是早就料到这一步似的,不紧不慢接了段临风的话:“以你我二人的身份,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本座倒有一个提议,用一个红木盒子,换大家各退一步,如何?”
“盒子?”韩山道大怒,“管你是红木紫木!想耍赖便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说些疯话!”
“哎,啸虎前辈少安毋躁。”金白晓虽然对韩山道说着这话,目光却始终得意洋洋地停在段临风的脸上,“你又怎知道,段少主不会接下我这个提议呢?”
在一瞬之间,段临风明白了他口中的“盒子”是什么。
放着人皮面具的盒子。失踪的盒子。
金白晓知道了。但是他知道多少?
段临风谨慎地盯着金白晓,并不着急说话,然而他的沉默已经足以叫金白晓嗅出胜利的味道。他扬唇一笑,挥手召手下呈上那个盒子,说道:“本座无意中得了这个盒子,就知道段少主一定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段临风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出言阻拦。然而金白晓已经按下盒子上的锁扣,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端端正正躺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只要曾经见过“阿欢姑娘”的人都能认出,这是跟在她身边其貌不扬那“随从”的脸。
韩山道只瞥了一眼脸色就白了。连被训练着要不动声色的清泉暗卫眼神都变了。段临风了解那阵死寂的意味,这是信任在崩塌的前兆。三年前父亲死时他经受过一次,那一次他幸运地获得了所有人的原谅,三年后他再一次被推到了这种局面下——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下。
“这……段兄……这难道不是……”沈望岳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我不明白。”
“听说清泉山庄此行带了两个客人,段少主对他们可谓照顾到无微不至。”金白晓还在煽风点火,“说来本座倒是从没见过这二位的踪影。哎,不知和这面具有什么关系啊?”
段临风恨不能一剑了结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人,只是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只能强作镇静把谎话编到底。
“这也正是我现在想要查清的事情。”他伸手接过金白晓手中的盒子,“多谢金掌门提醒。”
归根到底都是他自己的错。只要事关楚云七,他就永远做不对决定。韩山道如剑一般锐利的目光扎在他背上,他感到无地自容。段临风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如今他却对着最信任他的一群人撒下了一个又一个漏洞百出的谎,又被他的敌人在最难堪的场合下生生揭穿。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活该被置于这番境地。只是现在还不是懊悔的时候,因为清泉暗卫在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指示——或者说解释。
“少主,接下来该如何。”
他看向韩山道,韩山道一言不发地回看他,沉默是他此时此刻能给段临风最后的体面。
“回醉花馆。”短暂停顿片刻后,段临风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冷静,“抓人。”
“且慢——”
金白晓。又是他。永远是他。永远在你焦头烂额时为你火上浇油。
段临风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克制着自己徒手掐死他的冲动。
“段少主人手够吗?”金白晓冲他笑笑,“大家一同去吧。能够蒙混过段少主贵眼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呐。别是熟人吧?”
好一句“别是熟人”,他干脆将“我怀疑你私藏的就是楚云七”这句话贴到脸上算了。
“金掌门还没娶到我家的二小姐,这就管上清泉的内务了?”韩山道终于出声,“此事真相如何,抓到人之后,自有我庄内来判。”
金白晓勉强笑了笑,退了一步,将路让给段临风:“既然如此,那本座只能预祝贵庄擒贼顺利了。”
——
回醉花馆的路上,段临风都在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按照他的猜测,楚云七此刻多半正待在他们的院中,只要一回去就会被他的暗卫抓个正着,又或者楚云七已经出门,那么他就必须对他的师叔解释为什么他带回来的两个人都跑得无影无踪。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足以叫他们麻烦缠身。
醉花馆的大门就在眼前,韩山道忽然拦住了他,然后对身后四个暗卫做了一个两面包抄的手势。
“去少主的院子,沿途多叫几个人,不要打草惊蛇。”
他们都是因种种原因未能入门的预备弟子组编而成,虽然不曾习得清泉剑法,但轻功已经足以做到踏叶无声,况且清泉暗卫出没在院中本就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即便是耳聪目明如楚云七都未必能够察觉到事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若是他被抓住了……段临风骤然握紧剑柄上前一步:“韩师叔,我不去不妥。”
韩山道瞥了他一眼,道:“少主去了才不妥。”
少主。他又在心里将这两字默念一次。这是他父亲留给他最后一个无形的惩罚。在他将剑锋刺进他此生挚友的心脏赎清他过去犯下的罪行之前,他永远只能是清泉山庄的“少”主。
他沉默地点点头,暗卫得令而去。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鸟鸣声,原来是赤君子,它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展翅在两人头顶盘旋了几圈,落到了对面院中的树上。
“这鸟王倒是真认人。”韩山道抬头冲赤君子无奈摆了摆手,“烦请往旁边避一避,我们这里有要紧事。”
赤君子不理他,反倒饶有兴趣站在高处打量着他们,像是在判断这里发生的事情。忽然,它腾空而起,长啸一声,惊起了周围一圈的鸟群。数十支各色花样的鸟雀从树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黑压压盘旋而出,众犬狂吠,鸡棚里的鸡打鸣不止。这样的动静,莫说是不过一院之隔的楚云七,即便是站在数里之外的码头都很难忽视。
“这是怎么了?”韩山道被吓了一跳,紧张地左右张望着,却并没有发现任何足以引发这场骚动的缘由。这时,右院传来一阵动静,这一回是人的动静。几个暗卫从右院鱼跃而出,朝着西边追去,只留一个回来复命,说见着人了,但是有个暗卫被鸟儿惊到弄出点动静,结果人跑了。
段临风抬头看着盘旋不止的鸟群和立在枝头的赤君子,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回礼,是赤君子对他先前举动的回报。
“看见样貌了吗?”一旁的韩山道急急盘问。
“没……”暗卫小心地看了段临风一眼,“但是那轻功身法像极……像极……那个……”
“楚云七。”韩山道替他补完了这句话。
“是。”暗卫干脆咬牙承认了。
“有多确定?”韩山道又问。
暗卫又看了段临风一眼,垂下头狠心答道:“八九分。”
“嗯,知道了,退下吧,有新情况再报。”韩山道淡淡回了一句,他的语气此刻尚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段临风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预兆。
暗卫再次领命退下。
“跟我来。”韩山道对段临风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推开醉花馆的门,一路往花园深处走,最后在一处三面封闭的回廊中停了下来,段临风正欲开口,韩山道突然毫无预兆地拔出了剑,直直对着段临风刺过来。
“你究竟是谁!少主在哪里!”他低吼道,剑气中已经带了一丝狠绝杀意。
段临风大惊,连忙拿剑鞘去挡,兵刃相撞,发出一声脆响,然而韩山道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他反手一扭,又连出三招,招招冲着段临风的要害而去。段临风起先不愿拔剑反击,只能以剑鞘勉强防守,韩山道却没有一丝收手的意思,反倒越攻越凶,非要逼他出手不可。段临风知道韩山道的性子,他认定一件事就很难改观,如今他一心认为段临风是假扮的,这样打下去只是无谓内耗,无奈之下,他只得抽剑出鞘,以剑锋将将点住韩山道的手腕。
这是清泉剑法中最举重若轻的一招,叫作“千钧一点”,是段天问独创的招数,至今也只有段临风能学得九分。韩山道终于停了手,他谨慎地盯着段临风,像是要用目光将他烧穿一个洞来:“如果你是段临风,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事已至此,再欺瞒下去也没有意义,段临风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韩山道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
段临风垂下眼眸:“我……相信他。”
韩山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脾气,又问道:“那你再告诉我,那女人是谁,她去哪里了?”
段临风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流窜在外的颜寄欢,只好承认道:“……她是楚云七的朋友。我不知她去哪里了。”
韩山道忽然反应过来:“阿欢……?她难道就是大闹白马镖局那个颜寄欢?”
段临风点了点头。
“段临风,我看你是快失心疯了!”韩山道将剑往地下一扔,气得几乎失语,“楚云七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让你这样背师弃祖自毁声誉地帮他!他杀了你父亲啊!饶他一遍还不够吗!”
段临风低声道:“我知道说再多都像是诡辩,但此事并非师叔所见那样简单,父亲遇害一事另有凶手。”
韩山道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你昏了头了是不是!他自然会这样对你说!哪个凶手会把杀字写在脸上!上一次你保证你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结果呢!”
段临风只能用最简单的话来争取韩山道的信任:“楚云七有庄主之玉!他的双龙镖和我的佩玉材质是一样的。”
“庄主之玉?”韩山道眼中闪过一丝的迟疑,但那样的神情很快就被厌恶取代了,“他又编了什么瞎话来骗人?他的双龙镖我见过,不过就是普通的白玉石。”
“不是普通的白玉石!”段临风说,“他有一块从未用过的寒玉,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即便是他都不可能用这样的事开玩笑。”
“你了解的不过是他装出来的样子!”韩山道冷冷一笑,“这三年他有太多时间来筹谋一场完美的骗局来重赢你的信任,记住他是个惯会诡辩的骗子,信一次是天真,两次是愚蠢!”
“但是……”段临风咬紧了牙,他发现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就像他最初猜想的那样,韩山道恨楚云七入骨,他不会相信任何一丝楚云七无辜的可能性。不仅如此,恐怕现在站在院子里的、躺在病床上的、走在山林里的、远在清泉山庄的每一个人,只要曾经经历过三年前那些事,见过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楚云七带入深渊,都会毫不犹豫和韩山道得出一样的结论——他是一个无能又轻信的领袖,被自己的杀父仇人骗到一败涂地却还是执迷不悟。
而到了这一刻,即便是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样盲目地相信楚云七、袒护楚云七,甚至赔上自己的声誉和前途去帮他,究竟是为了那虚无缥缈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真相”,还是仅仅因为直到现在他都贪恋着他们相处的时光。
也许金白晓说的没错,他根本不配做清泉山庄的庄主,也不配做段天问的儿子,他连哥哥都做不好,如果当初他有勇气站出来反抗自己的父亲,或许段临霜现在仍是清泉山庄无忧无虑的二小姐。
最后,他只能将责任重新揽回自己身上:“总之,师叔只要信我这一回,我可以承担这个风险。”
“你承担不起。”韩山道斩钉截铁打断他,声音冷漠得可怕,“到此为止吧。少主到底还是太年轻,不识人间险恶,这几日我会多派人手看守右院,不会再给那疯子接触少主的机会。”
段临风捏紧了剑,半晌,忽然道:“师叔不明白,我才是疯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