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寄欢看他低着头一脸愧色,只当他们又吵了架,也懒得深究,把摘来的野桃往旁边一放,说道:“不开玩笑了。还没问你呢?摆个’危‘是什么意思?吓死我了。”
听到这话,楚云七总算是缓过神来,他摸过一个桃啃了一口,解释道:“是虚惊一场,没事。”
“那就好。”颜寄欢松了口气,“有临霜的消息吗?”
楚云七这时候才想起这茬,一拍脑袋说道:“我竟将这事忘了。苍梧似乎与清泉起了些冲突,具体情形我也不知。”
“你也不知?”颜寄欢看着他简直不可思议,“有空打架,没空关心正事?”
“我……”楚云七哑口无言。屋内段临风狂躁的琴声在他的耳中横征暴敛,屋外颜寄欢目光冽冽地盯着他。他忽然觉得口中的野桃变得酸涩难咽:“我很难解释。”
他愈是这样支支吾吾,颜寄欢愈是怀疑段临霜出事了。她一把打掉他手上啃了一半的野桃,抬脚就踹开了段临风的房门。寒风灌入,琴声骤停,段临风抬起头,冷眼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目光中显然已有了不耐烦之意。
“你这兄长是怎么做的!竟还有心情在这抚琴弄弦!”颜寄欢张口便骂,“临霜在哪里?你们不是说会帮她吗?她怎么了?”
“与你何干?”段临风的声音也染上强压的怒意,“你当你是她的什么人?滚出去。”
段临风从前说话虽然不好听,但多少留了几分情面,从未像今日这样刻薄。颜寄欢气得发抖,冲上前就要找他打架。幸好楚云七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拽了出去,好言劝道:“他是清泉山庄的庄主,无论如何不能在明面上帮临霜什么,你也要体谅他的心情。”
颜寄欢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他不行,那你呢?她今日到这般地步,都是被你们这些人拖累!平日一口一个好妹妹,现在留她一个人在那鬼林子里,你们却心安理得在这里袖手旁观,这算什么!”
楚云七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也不生气,仍耐心劝道:“临霜轻功超群,惹不起至少还躲得起。即使苍梧派小儿有心欺侮,但他们总归是群没长大的猴,不成气候,讨不到她的便宜。”
颜寄欢反驳道:“苍梧派不成气候?二位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认识,你们忘了,我可还记得呢!”
她指的便是楚段二人因金白晓的蛇毒而结下交情一事。原本也没什么,偏偏放在今晚,楚云七不由自主就回想起当时替段临风口吮毒液的场景,一时出神了,没来得及回她,反倒先被屋内的段临风呵住了:“够了!我不会为任何人破规矩,懂了吗?”
颜寄欢才不吃他这套,嗤笑一声,拔腿就往外走:“这话你同外面的人指天发誓去吧,我不在乎,我要去找她。”
“你这样贸然入林太危险了,若是被人发觉,你要怎么和人解释你的身份。”楚云七还想劝她,“冷静点,从长计议。”
“真有意思,飞龙少侠也同我讲起规矩了。”颜寄欢冷哼一声,回房取了自己的包袱甩到背上,“你能去得的地方,姑奶奶就能去得。”
瓦片摔碎在地,颜寄欢踩上屋脊,转眼消失在月色里。
——
这下空荡荡一个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段临风面无表情看了楚云七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拨琴。楚云七忽然想苦笑,笑自己又回到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里。三年前他们站在同样的月色下割袍断义,如今割去的袍角尚未续回去,干脆连袖子都断了。这要他如何回应?将这只袖子缝回去吗?就算缝回去,他们也不会是以前的样子了。
他算什么侠客,他只是一个不停伤害身边人的混蛋而已。
“小风。”楚云七敲了敲敞开的房门,又觉得不合适,转而改了口,“临风……我们得谈谈。”
琴声骤然停下,残袖上细碎的线头被琴尾勾住,段临风从腿侧拔出一柄匕首,将被勾住的布料整块割去,然后又丢了匕首继续弹拨。楚云七这才听出他弹的是《凤求凰》,只不过他勾指的速度极快,完全打乱了此曲幽深悲泣的意境,这才变得杂乱无序。
楚云七叹了口气,抬步跨入门内。段临风缓了缓手上的动作,终于说道:“我不会管她的事。”
楚云七将丢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递回去,道:“你知道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琴声终于完全停下。
段临风一根一根轻拭着琴弦,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到底是旧日挚友,还未开口就已经被猜了个透。楚云七只能低下头向他坦白:“你是我最重要的兄弟,这一点我从未骗过你。”
段临风随手拨了个商音,道:“但你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是么?”
楚云七忽然觉得手中断掉的一截布料有千斤重,压在他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表露爱意,却是最令他难以回应的一次。他不过是混子一个,全凭运气活到今日,或许哪一天就会死在不知名的山野湖泊中。而段临风,他是江南第一庄的少主,肩负着太多人的期望,楚云七已经毁了他的人生一次,难道还要再毁他第二次吗?
“我确实从没想过。”
铮的一声。一根琴弦从段临风指间脱出。他的手能挥剑断流,如今却抖得按不稳一根弦。
“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早该明白。”
“小风……”楚云七一时气塞语结,“我不值得你如此。”
“你的确不值得。”段临风道,“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楚云七沉默再沉默,最后能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抱歉。”
段临风冷笑了一下,像是已经厌倦了他这个回答。“我说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他挥手将匕首重新收回腿侧的皮匣,“我去临霜的屋子睡。”
第43章
第二天段临风起来时,桌上多了几个包子,热腾腾冒着白气,一看就是刚刚从集市里买来的。楚云七站在掀开的门帘下看他:“我们总归是可以一起吃饭的关系吧。”
段临风没有回话,而是推开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说道:“我今日要在环渊阁待上一整日。昨夜你所言之事总叫我不安心,若是遇上有人暗探,不要露脸,打晕捆住。”
这便是摆明了不愿再提昨夜其他的事。
楚云七轻叹一声,只好点点头,顺了他的话题下去:“白日里人多,我想再去四周查探一下虚虫帮的消息。”
“动静小些,别让旁人起疑。”段临风拿起毛巾擦了脸,又转身从衣柜的抽屉中拎出一件黑色窄袖中衣抖开,“半月岛东边昨日来了几支商队,贩卖各式武器及兵器谱。我脱不开身,你若有兴趣可以往那里查。”
楚云七再次点点头。段临风忽然拎着衣服转过身看着他,就好像他是房间里多出来的东西。
“我要换衣服。”
“啊?”楚云七愣了愣,“大家都是男人……不必吧……”
段临风也无所谓,他背过身去将中衣丢在一边,伸手去解腰上的束带:“你愿意看就看。”
楚云七站在那里,看着段临风解下腰上的挂饰,看着他露出精瘦结实的肩背曲线,看着原本于他们而言最自然不过的事在一夜之间变得尴尬异常。如果他就此走开,那他会像是一个大惊小怪的混蛋;如果他继续盯着看,只会让现在的情形雪上加霜。他欲言又止,他进退两难,他踯躅半天,最终还是干咳了两声,将目光不自然地挪到窗外,说道:“其实你也算得上是人如其名,世上好姑娘那么多,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段临风忽然顿住了。楚云七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段临风却没有理他,而是探身又往衣柜里面翻找了几下,再起身时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你的易容面具在哪里?”
楚云七一心沉浸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断袖”事件里,突然听到段临风这样问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他忙上前查看了一番,发现原本放置易容面具的盒子已经不翼而飞。再仔细一看,衣柜果真有被翻动的痕迹,只是昨夜他们两个心思都不在这上面,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段临风看出他要做什么,一把拦住了他:“太晚了。无论是谁拿到的面具,定然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是伪装。”楚云七道:“如此便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不给他们点教训怎么行。”段临风道:“半月岛这么大,岛上鱼龙混杂,你要往哪里查?先按兵不动,等我回来再说。”
两人僵持之际,馆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韩山道催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段临风往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有蹊跷,你二人除了下榻那日,从未在众人前露面,何以引人生疑,刻意来查。”
“金白晓对你如何不用多说,没罪都能生出罪来。”楚云七冷笑道,“至于那沈望岳,我看也是个见风使舵的马屁精,平日没见有什么往来,如今一见你便称兄道弟攀谈不止,我早瞧他不顺眼了。”
“沈兄与我从小熟识,他并非搬弄是非的人。”段临风一口否决了他,“你看他不顺眼是一回事,信口妄断是另一回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楚云七道,“是熟人又如何,越是相熟越是防不胜防。”
段临风扬起眉一言不发地看他。楚云七叹了口气,道:“我明白,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敲门声变得更急促了。段临风将外衫披上,再三嘱托道:“外面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要惹是生非。”语毕,他就抓起放在桌上的剑匆匆走出门去。
——
门外,韩山道正等得心焦,终于见段临风顶了一脸没睡好觉的惨色走出门来,顿时不好意思再多做责怪,还反过来劝慰他道:“就算近日事多,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睡得晚了,不碍事,多谢师叔关心。”段临风随口敷衍一句,转而问道,“君贤师弟怎样了?”
“昨夜君贤手疼得厉害,怕是伤到了筋骨。”韩山道摇摇头,恨道,“过一会儿见了金白晓,一定要与他讨个说法。”
走出醉花馆,玉笛山庄派遣来的随从正在外牵着马等待。他们两人上了马,又闲聊几句,转眼到了半月岛的渡口。金白晓与沈望岳已经在渡口等候了。见段临风来了,金白晓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沈望岳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两派之间的微妙气氛,仍客客气气迎上前与段韩二人寒暄。
一行人正欲上船,忽然见一只赤色大鸟展翅而立,大摇大摆堵在了码头中央,慢条斯理偏着头梳理自己的翅膀,全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
见此情状,众人上前驱赶,只可惜赤君子是鸟不是人,目中无人,更不讲江湖规矩,任谁上前都是一顿狠啄,又因它生了对翅膀,只要有人靠近就会高高飞起,走远些又重新落下,几番折腾下来竟然无人能靠近。毕竟是百兽帮的灵鸟,沈望岳也不好着人去硬捉,只得轻咳两声,小声向手下询问侯帮主的去向,却得到一句“侯帮主上山去了”的答案。
既然如此,沈望岳只得揉揉眉头,向其他人建议道:“赤鸟无知,劳烦各位绕个路,换边走吧。”
金白晓闻言,冷笑一声,讥道:“万事人为先,人反过来给畜生让道算是什么道理。”语毕,他勾了勾手指,招来派了两个手下上前拿来了他的银弓,又道:“侯帮主不在,那便由本座来替他管教了。”沈望岳忙上前拦住他,劝道:“这鸟金贵,可是万万伤不得的。金兄何必叫我难做。”金白晓道:“再金贵不过是个畜生,只吓它一吓,到时我负责。”两人正僵持不下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段临风忽然开口道:“把弓收起来。”
他这一句话顿时点着了金白晓,他转身就将矛头指向了段临风:“段少主这是什么口气,你我平辈,这样指手画脚恐怕不合适吧?”
段临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劈手就将他的弓抢过来丢到了一旁的草丛中。金白晓没料到他真敢动手,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样任他抢了去,等他回过神来,顿时勃然大怒,合拢扇子直指段临风的鼻尖,质问道:“段临风,你什么意思?给本座捡起来!”
旁边人跟着呼吸一紧,想段临风虽然常年挂着张冷脸,但行事一向有分寸,不知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做出这样冲动之举,原本两派的关系就极紧张,他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了。
段临风却不理他。他像是被其他事吸引了目光,越过了金白晓径直走到赤君子面前,屈身往赤君子旁边的草丛里扒拉几下,转眼在里面扒拉出一只毛都没长开的小野鸭出来。小野鸭在草丛中颤巍巍缩着,脚蹼被草藤所缠住,左右动弹不得,想来应当是趁了母亲不在跑出了巢穴,结果被困住了。若是赤君子没有在前面拦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容易就一脚踏上去了。
见此情状,段临风放下手中的剑,蹲下身小心将缠绕于小野鸭脚蹼上的草藤解开,然后将它捧于手心,轻轻放回岸边的野鸭巢穴中。赤君子终于不闹了,它抖了抖羽毛,往旁让了一步,抬爪一勾一放,竟像极了人的谢礼。接着,它便展开翅膀,远远飞去了山林之中。
“怪极!鸟儿竟通人性!”沈望岳不禁发出惊叹。
段临风拾起自己的剑,又将金白晓的弓捡起来递了回去,解释道:“物伤其类。赤君子是百鸟之王,灵性更甚,金掌门不要太急躁。”
金白晓冷哼一声,拿回了银弓,说道:“多少算个头领。为了只鸭子如此屈尊降贵,有失身份。”也不知说的是人还是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