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等等,师叔有事要问你。”韩山道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你老实说,你藏在院中的阿欢姑娘与你究竟什么关系?”
这已经不是韩山道第一次试探了,显然段临霜那套英雄救美的说辞并未完全说服他。前几日在船上韩山道有意将段临风与颜寄欢叫到他的船上,就是为了试出他们关系的虚实。那次颜寄欢被逼问得差点编不下去,段临风急中生智弹了一首《凤求凰》,好歹算是糊弄过去。这一次没了旁人替他做掩饰,段临风又是极不擅长在此类事项上说谎的人,舌头咬了半天,硬是憋不出一句话来。
“少主无需多言,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们并不熟悉。”见他支支吾吾,韩山道重重叹息一声,“师叔也曾是你的年纪,心悦一人时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哪会是你与阿欢姑娘那副貌合神离的样子。况且阿欢姑娘身型纤细,那日从你床上伸出的那只胳膊骨架宽大,显然不是同一人。”
饶是段临风平日再端持一人,此刻也不禁如芒刺在背。他原准备等百门风云会后再将楚云七的事循序渐进地向韩山道透露,没想到韩山道心思如此细腻,这么快就看出了破绽。韩山道恨楚云七入骨,若是让他知道这人如今就好端端藏在距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只怕是一句解释都不会听,非将事情闹大不可。
“不是师叔想的那样。”想了半天,他只能挑着最模棱两可的话回复,“那天只是个误会……”
韩山道摆摆手打断了他,不知怎的他竟没有太多的生气神色。“你无需解释。其实师叔后来都猜到了,那日在你床上的并不是阿欢姑娘,而是她那个伙计,是不是?”
“我……”段临风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师叔误会了。”
韩山道无知无觉,还在滔滔不绝:“师叔这把年纪,这样的事也是见过的。这些年见你不近女色,还以为你年纪未到,没想到竟是因为……哎。虽然你的品味师叔是不大明白,不过分桃断袖自古有之,想来也没甚稀奇。”
段临风的脸上掠过了出生以来最精彩的表情。
“没甚稀奇?”他问。
韩山道摆摆手,说道:“少主这样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图个新鲜也是寻常,长久下去自然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他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停下了。他一边谨慎斟酌着字句,一边小心观察着段临风的表情:“不过,你以前和那个姓楚的小子……不是吧?”
段临风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就好。”韩山道松了一口气,捏着段临风的肩语重心长道,“断袖之癖,可以染,但不推崇,更不能顾此失彼。如果能改,那是最好。实在不能,尽量低调。只要不影响传宗接代,师叔们只当看不见。”
段临风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否认。
“其他几位长师那边,我暂且瞒下。”韩山道手上松了劲道,面上还是不改忧心神色,“少主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从前为父守丧,如今三年之期已到,这次回去之后,还是找个……”
“再说。”
砰的一声中木门被甩上,只留下段临风大步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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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柜边缘狂舞
第40章
赤色的大鸟盘旋着飞过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上立着一方高台,高台上刻有“镇渊台”三字,笔画已经在雨水长年累月的冲刷之下变得斑驳不清。镇渊台前方是一片空地,两边被三层的半弧型木楼包围。这里便是三大世家当年围剿魔教教众之处,如今打斗痕迹早已被翻修磨平,只留一块上书“环渊阁”的陈年牌匾,仿佛仍记载着当日辉煌。
镇渊台之上,玉笛庄主萧关傲端坐中央,手握一根铁制击鼓棒。他的义子沈望岳立于他的身侧。萧关傲已经不再年轻了,银丝布满了他的两鬓,曾经强壮有力的右手如今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眉宇间也逐渐显露着不可控制的疲态。在他的两边,金白晓与段临风分立左右。金白晓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紫金长袍,头上一顶纯银的冠,家传的十字弓被他有意别在最显然的位置。另一边,段临风依旧披着他惯穿的纯色黑袍,配了一条暗金衣带,纯白寒玉坠在腰间若隐若现,断水剑系在他的右手侧,让人联想起他父亲盛年时的模样。
台下站着三大世家的十五位弟子,苍梧着银红短打,玉笛着米色轻衫,清泉着竹青披风,按照高台上的主客方位分三边站着。在他们之后,四大门派的十二名弟子依次排开,再往后便是零零散散一些中小门派的参会弟子。各派掌门则落座于环渊阁上,这里是百兽帮信鸽的落脚之处,可以随时接收到来自风云会期间从深林之中传回的重要消息。
段临霜低着头藏在人群的中央,她又重新换回了轻便的短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与她的兄长不同,段临风已经习惯被人注视,但是段临霜更习惯隐匿在人群中,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安全。
“玉牌,是铜玉牌。”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在高台上,段临风从韩山道手中接过一个木盒,递往萧关傲的手中,那木盒里陈放的正是他五年前在上一次百门风云会中赢得的“天下第一”铜玉牌。这是百门风云会的传统——铜玉牌被上一任主人移交之时,必须先在百门群雄面前经由三大世家的掌门检验,再用三人共同签名的字条重新封存。不久之后,这个带着铜玉牌的木牌就会被百兽帮带入某个由猛兽看守的洞穴之中,静待着下一任主人的来临。
对许多人来说,这或许是他们唯一一次见到铜玉牌的机会。但是于段临霜而言它并不陌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代表着“天下第一”都被清泉山庄所独霸——她的父亲、她的师叔、她的兄长……那是清泉山庄最为骄傲的一段历史,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从前父亲将她划出这段范畴,现在她站在历史的节点上,为的却不是家族的荣誉,而是自己的自由。
“击鼓声后,以五日为期,率先寻到铜玉牌者为胜。”
萧关傲朗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再年轻,却仍带着一种无可撼动的威严。台下鸦雀无声,萧关傲将手中的击鼓棒递给沈望岳,沈望岳恭谨地接过它,走到巨鼓前扬臂用力一击。一声震动天地的闷响砸得人耳朵发嗡,漫长的沉默在这一瞬间被打破,周围的人群忽然全部动起来,位于高台最前方的三大世家弟子是速度最快的,几乎是在鼓声响起的一瞬间就冲了出去,接着便是浩浩荡荡手执各式武器的百家弟子。段临霜紧紧捏着手中的剑混进人群之中。
百门风云会一共有三关——“山间寻宝”、“探巢取物”、“还锦归台”。这三关环环相扣,变数无穷,能最终拿到铜玉牌者不过一人,的确称得上是万里挑一。
“轻功乃清泉山庄的强项,而在清泉同辈弟子中,你的轻功最好,这是你的优势。”出发前,楚云七难得对她吐了一次象牙,“别想太多。”
人群渐渐分散去了。三大世家的弟子早已跑得没影,怕是现在已经到了山崖下。剩下的人都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有一部分人已经认定自己比不上清泉的轻功,索性弃了“山间寻宝”这一关,率先冲着第二关“探巢取物”的入口去了,另一部分人则原本就没抱着夺冠的心思,来此不过是来结交好友、增长见识,因此都三三两两走在后面,只待混足了五天便可回去交差。
段临霜劈开挡在身前的杂草往前走去,几只信鸽拍打着翅膀从树林里窜出,掠过她的头顶向不同的方向飞去,它们都是安插在这片密林之中的“眼线”,被用以在各个竞赛场地之间传信,如此一来,场外的人就可以实时关注里面的状况。段临霜仍然记得五年前自己天天溜进父亲的书房偷偷翻看信鸽传送回的条子,恨不能亲临其境。不知父亲在天有灵,见她今日也成了纸条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大概只会懊悔自己没有早点将她这逆女嫁出去吧。
又有几只信鸽从她头顶飞速掠过,这一次都是从反方向飞来的,这就意味着最早出发的人已经到了山崖下。段临霜抛开杂念,正欲施展轻功往前赶去,忽然眼见前面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她想了想,转了念,将剑系在腰间,踩住树枝往最高的一棵柳杉木上攀去。
柳杉轻软,段临霜扶住主干稳了稳身形,极目望去,原本狭窄的视野变得无比开阔,不远处即是那座刀劈一般的山崖,山崖的几处较为平缓的断面尽被崎岖不平的低矮植被覆盖,无异为攀登增加了难度。在山崖顶端站着两三个身着鸟羽兽皮的人,似是百兽帮派来记录状况的弟子。段临霜暗自记下了山崖上每一处植被的走势,跳下树继续往前走去。
又走了不到一里,前面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群。三大世家的弟子各占了山崖下的一个角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声商议着什么。与上一次群英荟萃的百门风云会不同,这一次几大门派的队伍中都没有个人能力显著出众的年轻弟子,因而各个门派不约而同选了集体合作的方式,以此来获得更大的胜算。段临霜方才观察地势时已经算好了攀岩的最佳位置,此时看见了清泉山庄的几个师弟也围在这附近,想必是和她有着相同的看法。轻功最好的江君业不见踪影,剩下四人神情严肃,凑成一圈拿着一根树枝不知在分析什么。
虽是同门,但段临霜说到底是个临时夹队的,见到师弟多少有几分尴尬,正想着要不要避开,梁小武却先看见了她,刚扑过来要与她说话,却被梁大文给一把拽住递了个眼神。
“师姐,你有你的苦衷,但我们身为清泉弟子,亦要为山庄荣誉考虑……”梁大文轻声说着,拉着弟弟往后退了一步,示意划清界限。
这时江君业不知从哪里跳了下来,他没有看见站在一边的段临霜,一下来就兴冲冲抓过丁君贤和石君勤的胳膊飞速说道:“我已经探明了一株三步兰的位置,只是山势不利,须得从长计议……”话才出口,又见梁大文表情奇怪,扭过头来看见段临霜,立刻将说了一半的话给咽了回去。
段临霜冲他们点点头,让到一边,她原本也不指望师弟帮忙,这样正好,省得旁人说三道四。
然而她的手刚试探性攀上一根藤蔓,忽然从背后窜出一枝冷箭,她躲闪不及,手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转过身去,一个穿着银红短打的苍梧派少年正得意洋洋收起弓箭,他身旁的三个同伴捂嘴窃笑,显然是有意针对。段临霜模糊想起这少年叫杨权,苍梧派这一辈中箭术最准的。
“师姐!!!”
另一边,段临霜的五个师弟亦目睹了这一幕。方才还被梁大文按着与段临霜划清界限的梁小武当即义愤填膺,冲那少年破口骂道:“小贼,有种不要背后伤人!”
段临霜抽回手来,扫了一眼他们腰间弓箭上刻着的名字——杨权、杨柯、孟桃、曹松——苍梧派以金木水火土为序划分阶级,金字是掌门姓氏,紧随其后的便是木,这几人年纪轻轻,单名都以木字作偏旁,想来应是同辈之中最受器重的一批人了。
“奇怪了,我们向自家的掌门夫人问好,和你们清泉山庄有什么关系。”一个红衣少女走上前来。她是苍梧派弟子之中少有的女孩,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吊着一双丹凤眼,眉目间傲气十足,一看就是出身名门。“瞧她老人家一把高龄也要与你们在这抢铜玉牌,你们不该更努力点才是?还师姐长师姐短的,到时叫一个叛庄的抢了风头,可就得不偿失了。”
好尖利的嘴。段临霜暗暗发笑,倒也不生气,只觉得十分新鲜。三大世家原不收女徒,唯有前掌门之女金秋雁在时曾开过一个口子,允许门下弟子每年送五个女孩入门进修。后来金秋雁去世,金婆婆思女过度,因此保留下这个规矩,苍梧派才有了收女徒的先例。段临霜从前只听过苍梧有女弟子,这次是第一回 见真人,女孩之间天然的亲近与好奇反倒大于门派之争带来的龃龉。见孟桃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段临霜忽然起了玩心,她冲孟桃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一点。
孟桃一直看不起段临霜这不识好歹的“掌门夫人”,见她主动邀架,恨不得立刻给她个下马威,正欲上前,段临霜却抢先一步,抓住她松懈那一刻,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往内一扯。孟桃大惊失色,翻身一扭,想要摆脱段临霜的禁锢,却感到耳后一凉,似有利器出鞘之声,待她重新站正时,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尽数散落下来,而桃红色的发带正挂在段临霜的剑锋上。对面,始作俑者段临霜摘下发带,将剑一收,故意当着孟桃的面将发带绑到了自己的伤口上。
“既然你尊我一声掌门夫人,我借一根发带不过分吧。”
孟桃脸都憋红了,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段临霜十分满意。这招她只在几年前见楚云七对哥哥用过几次,每次都把哥哥气得够呛,死活不肯让她学,没想到竟然这么好用。
只不过苍梧派的其他人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桃儿师妹!”名叫杨柯的少年一见孟桃吃亏,举弓对住段临霜二话不说就是一箭,幸亏石君勤眼疾手快,拔剑帮她挡了下来。清泉山庄其他几人见状也捏紧了手中的剑,纷纷聚拢过来。
“我们无意与贵派起争端,望自重。”梁大文说道。
杨权笑道:“我就不明白了,早就叛了的人,你们百般护着做什么?人家是嫡系血脉,就算叛庄百遍,自有亲哥哥护着,你们这些虾兵蟹将不过是系了块玉,还真当自己姓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