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泡着温水浴时突然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块,段临霜几乎是一个激灵推开颜寄欢坐直了身体。低头一看,她腰间常挂着的家传流云玉佩已经不翼而飞。
颜寄欢被她推了一下,哎哟一声,委屈地抱怨道:“早知道我就不问了,又白挨你这一下。一块玉而已,清泉山庄那么有钱,叫你哥哥再打一块就是了,反耽误了我们好事。”
“你正经些!”段临霜红着脸骂道,“你不明白。我人可以丢,这块玉不能丢。”
“我知道,无故者玉不去身,你们的庄规嘛。”颜寄欢懒懒坐直身体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别听你庄中那些老古董吓唬人,丢就丢了,兴许是你先前逃跑时掉在了路上,他们还能判你个死罪不成。”
“和死罪也差不多。”段临霜看着自己腰间一截断掉的残绳若有所思,“这块玉对清泉弟子来说与性命一样重要,若是有人捡到交回山庄,恐怕他们会以为我是死在这山林之中了。”
颜寄欢仍不明白她的忧虑所在:“那有什么,你只要现在回去将误会澄清就好了。”
段临霜按住自己的额头,将卷土重来的头痛压下去:“我只怕这玉不是掉了,而是被人有意拿了。从遇到那匹狼开始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我们都被人摆了一道似的。”
颜寄欢拍拍她,安慰道:“别想那么多,我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段临霜点了点头,扶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两人正欲摸索着循原路返回,段临霜忽然像看到什么似的警觉地停住了脚步。
“不对,这狼似乎还有气。”
--------------------
这个……应该不算边限吧……一些浅尝辄止……
第46章
夜深露重。韩山道捏紧手中的条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小心地扣了扣环渊阁的后门。吱呀一声之后,门被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韩山道举起手中的纸条,解释道:“我接到萧庄主密报,说三大世家在此有一场密会。”门缝大开,韩山道被一路引上了楼梯,带路人轻轻在墙上按了几下,只听得机关作响,一间密室赫然在他眼前展开。
“禀庄主,啸虎剑客已经带到。”带路人对着里面作了一揖,然后低头告退,将门重新带上。
韩山道往里一瞧,人倒是来得齐全。萧关傲坐在榻左侧端了杯茶神色凝重,金白晓正低声在他对面说些什么,沈望岳在一旁凝神细听。唯一奇怪的是,段临风并不在其中。
“少主呢?他不在么?”他皱起眉,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萧关傲抬起头来放下茶杯,缓缓道:“临风不用来。”
“这是什么意思!”韩山道立刻警觉地抓紧了自己的剑。虽说他此次是以辅佐名义随行,但段临风始终是清泉山庄的首领,无论如何都不该轮到他单独站在这里。
“山道啊,稍安勿躁。”萧关傲挥手示意他坐下,“我们之所以聚在这里,正是要商议关于临风的事情。”
韩山道用狐疑的眼神将一旁的金白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冷冷道:“如果是从金掌门嘴中吐出来的话,韩某不听也罢。劝萧庄主也不要偏信一面之词,说到底少主与二小姐才是萧庄主的血缘至亲。韩某就此告辞。”
语毕,他向萧关傲拱了拱手,转身便走。这时,金白晓摇着扇子在他身后幽幽说道:“本座的话若真那么不可信,上次啸虎前辈前去醉花馆捉贼,为何回来后却只字不提后续呢?”
韩山道的脚步死死停住了。
萧关傲又开口道:“山道,我知你对师门一片忠心。然而正因你师兄是我多年挚友,临风是我血缘至亲,我才要搞清楚这件事的原委。”
韩山道沉思片刻,略略回头道:“此事已经解决,不值一提。”
“三大世家从来都是共治武林,不分你我,啸虎前辈又何必如此防备。”金白晓意味深长地叫住他,“人抓住了,还是没抓住,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韩山道勉强笑了一声,道:“此乃清泉内务,恕韩某无从告知。”
“若牵涉之人是江湖公敌,那便不是清泉内务了。”金白晓又道,“听闻啸虎前辈向来嫉恶如仇,此刻怎么如此扭捏,难道真有隐情不成。”
见韩山道面露难色,迟迟不肯开口。萧关傲又追问道:“山道,你只需诚实答我,临风的确带来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入半月岛么?”
“不是!”韩山道下意识反驳,“那两人不过是过路客商,少主已同沈公子交代过了。”
“过路客商?”金白晓眯起眼,“什么样的客商会随身带着人皮面具?又是什么样的客商能与段少主同吃同住?”
“那……那不过为了……行走方便。”韩山道的底气渐渐不足,“走南闯北的人,多少都带着这些材料,这也没什么。”
金白晓冷笑一声,说道:“啸虎剑客是清泉五杰,名气响亮,备着面具也是正常。只是于两个无名小卒而言,是否过于夸张了。况且我瞧段少主那日反应,似乎很是不愿将这面具曝光啊。”
“这……”韩山道到底是个剑客,叫他喝酒划拳还行,撒谎实在不是他的强项,更何况萧关傲与金白晓都是人情场上滚惯了的人精,三两句话盘下来就叫他招架不住,还不如叫他掏出剑来痛痛快快打一架。
见他满脸难色,萧关傲出声宽慰道:“不必如此紧张,我与金掌门并非要对临风不利。临风自小品行如何,你我有目共睹。若是他真被贼人蒙蔽,与其一味袒护他,倒不如将那名字说出来,我们也好一齐想办法,不至于酿成更大的错误。”
韩山道面上虽是沉默不语,实则大受触动。这段时间他为段临风的事日夜心焦,却又不能与旁人道,愁得辗转反侧,唯恐段临风又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偏偏那天对峙过后,段临风的嘴就像被缝死了似的,无论他如何逼问,段临风只说不知道,铁了心要在袒护楚云七的路上走到黑。现在萧关傲一语道破他心中顾虑,说要与他一同面对,自然令他卸下大半防备。再回想金白晓其人,虽然为人促狭了些,但所言所论不无道理。更何况萧关傲是段临风的亲生舅舅,再怎样也不会害他。想到这里,他决定将真相如实以告。
“实不相瞒,那人正是玉面飞龙楚云七。只是手下无能,叫人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名字,萧关傲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玉面飞龙……”他喃喃陷入了沉思,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当日在藏剑阁被楚云七挑衅的画面,“想不到他竟然还敢出现。”
“这件事段兄从一开始就知道么?”沈望岳显然也不敢相信段临风胸襟宽广至此,“他们那样的血海深仇,段兄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
韩山道叹了口气:“说到此事我也想不明白,少主似乎认定了楚云七无罪,无论我怎么苦心相劝都是枉然。”
“是啊。”金白晓摇头叹道,“若是一个人欺我瞒我害我至亲,将他千刀万剐了都不足以泄愤,更别提与他朝夕相处、日日相对了。对了,还有一人是谁,可有抓住么?”
“是一名叫作颜寄欢的女子。”韩山道说,“据说是玉面飞龙的朋友,她也流窜在外。”
“颜寄欢?可是当日自称天涯人大闹白马镖局的颜寄欢?”萧关傲微微一怔。
“这……”沈望岳一时无言,“段兄怎么专好与自家过不去的人结交……”
“说到此事,本座还有一事未曾与二位前辈说过,”金白晓道,“不知三位可否听说,前段日子在金陵之时,段少主还曾派了一个归虹谷的女子来行刺本座——现在想来,这名女子或许正是你们所言的颜寄欢。”
韩山道大大吃了一惊。行刺?金陵?那可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了。段临风再看金白晓不顺眼,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金白晓见他久久没有说话,干脆摊开手给他看当时与颜寄欢交手时留下的疤:“这样的伤口,总不是本座自己扎来骗你的吧。”
他的指尖红肿着,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刺入过,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的确不像是金白晓这等娇生惯养大的公子会对自己做出来的事。金白晓又说道:“当日本座设下陷阱,原本想引来楚云七,想不到却差点引来了自己的杀身之祸,而当本座想要追查刺客时,却又受到清泉山庄的百般阻拦,后来只好作罢。啸虎前辈当时正在清泉队伍之中,难道对此事毫无印象吗。”
金白晓这话虽全是真实发生之事,但因他有意省略了对自己不利的关键之处,又扭曲了其中的细节,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故事。被他这样一说,韩山道便回忆起了离开金陵的前几日段临风的确找借口要求队伍在原地驻扎一段时间。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对段临风所作所为的不解亦愈甚。
“金掌门到底想说明什么?”韩山道盯着地面哑声问,“听你的语气,恐怕你心中早已有了一个结论吧。”
“本座想说明的事再明显不过——段临风有问题。”金白晓将手收了回去,“种种迹象表明,段临风与楚云七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一来,从段临风口中所说出的信息皆不可信,我们该重审段老庄主的死因了。”
韩山道脱口反驳道:“你胡说!大师兄被害那日少主与我一同进入现场,我亲眼所见少主错愕万分,悲痛到无法自已,此事绝对与他无关。”
金白晓反问道:“啸虎剑客既然在现场,而楚云七想必已然深受重伤,为何联合你与段少主二人之力都无法抓到区区一个他呢?”
“因为,因为……”
因为段临风拦住了他。因为段临风挡在他的剑前,恳求他不要杀了楚云七。
屋中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出答案。韩山道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扶着额头慢慢靠到墙上,说道:“少主只是顾念旧情。”
“所以是临风放走了楚云七。”萧关傲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如果说第一次是他顾念旧情,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呢?”金白晓咄咄逼问道,“什么样的人会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形影不离!”
“别说了!”韩山道忽然烦躁起来,“无论如何,他都是清泉山庄的庄主!他总不会害自己人!”
“他是清泉山庄的’少主‘。”金白晓有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段天问才是清泉山庄的庄主,可是他死于你们少主所带回的贼人之手。”
“你……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嫉恨少主而已!”韩山道下意识回斥。可这一次他的底气不再那样足了,段临风瞒了他太多事,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段二小姐下落不明,多半凶多吉少,正是她哥哥将她亲手送入那巨狼的魔窟之中。”金白晓冷笑道,“上午云松楼弟子目睹归虹谷女弟子出没在洞穴附近,接着巨狼便疯了,那名女弟子是如何混入会场?段少主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啸虎前辈又如何确定这桩桩件件怪事之间没有联系?”
“可是……”韩山道说,“即便你所说是真,临霜搭救过那名女子的性命,她如此做法,岂非是害了临霜性命。”
“那不过是你看到的。”金白晓道,“段二小姐向来性情孤僻,怎会为了搭救一个陌生女子贸然出面。本座猜想,或许二小姐正是觉察到了该名女子与楚云七的联系,想要暗中细查,却不想被亲兄算计,落入贼人陷阱。”
韩山道回忆起许多过往片段。段临风与段临霜的兄妹关系从来都算不得完美,就如所有亲生兄妹一般,他们之间争吵冷战是常事。可要说段临霜的失踪是段临风有意算计,那是他绝对不可能相信的事情。唯有一次,唯有一次从湖心岛回来,段临霜衣襟染血躲在自己身后口口声声说哥哥疯了。哥哥疯了。她知道什么?她发现了什么?段临霜从来没有叛庄之念,离庄三年她将自己的玉佩随身携带,可以为了一个偶然听闻的线索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回到山庄。而段临风……他仍记得段临风听闻楚云七已经逃脱时那一闪而过的放松神情,仿佛楚云七不是他应该防备的敌人,想要抓住楚云七的韩山道才是。
白日青鸦衔来那块染血的紫色玉佩还揣在他的袖口。段临霜知道段临风背着清泉山庄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怪事么?她是共犯吗?还是被蒙在鼓里用之即弃的棋子呢?他眼见耳闻的事情究竟有哪一件是真实的?哪一件是有心编纂来欺蒙他的障眼法?
韩山道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站直身子,说道:“你们容我再想想。即便你们所述是真,我不明白为何少主要这样做。”
萧关傲给沈望岳递去一个眼神,沈望岳递上一封信函,上面盖了一个水纹印章。韩山道一眼认出这是来自清泉山庄的密函。
“你听过虚虫帮吗?”萧关傲道。
虚虫帮?是那怪鞭党?他们与段临风也有关系吗?
“少主似乎曾提过。”韩山道慢慢回忆道,“他说他在查虚虫帮与楚云七的联系。”
“贼喊捉贼。”金白晓冷笑一声。
“你什么意思!”韩山道竖起眉毛。
“我知道你不信我们,但有一件事你须得知悉。”萧关傲道,“从临霜回庄起,我便一直与你杜师兄保持联络。几日前,白马镖局的总镖头曾给清泉山庄去信,询问庄内是否知道段临风在暗中调查一个名为虚虫帮的组织,他还说段临风分明抓住了一个打手,却有意压下了一些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此事……想必你不知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