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霜不置可否地揉了揉头,仔细搜索着为数不多关于奇门术的记忆。诚然,大多数奇门阵都是障眼法,通常来说,只要你摸着墙一路走,无论怎样都能走出去,然而这山洞中危机四伏,如果看不清前路,一脚踩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如果用火来照明,或许勉强可以驱散雾气,只是洞中的壁烛都已经烧了太久,几乎只剩了底座,能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正想着,忽然听到前面一阵窸窣作响之声,似是雾气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段临霜一惊,怎么把这茬忘了!那巨狼只是暂时昏了,并不是死了,这一下真是成了前狼后虎,进退两难。
“别怕,它敢扑过来我就宰了它!”颜寄欢自然也能听到这个声音,她语气一变,从腰上拔出一柄匕首,将段临霜拦在了身后,“横竖不过是条大些的狗罢了。”
大些的狗?段临霜灵光一现,赶忙拦下她:“别伤它!把水和吃的递给我。”
“啊?”颜寄欢回头震惊道,“你还要喂它?”
“巨狼暴走是药物所致,并非它本意。”段临霜道,“况且它对我们有用。雾气中看不见前路,只有靠它的鼻子我们才能走出去。”
“你确定吗?”颜寄欢犹疑道,“刚才我说这是狗只是给我自己壮胆的,你可别真把它当狗了。”
段临霜摇摇头:“反正都是赌,干脆赌个大的。”
见她如此坚定,颜寄欢也不再争辩,将自己带来的干粮一股脑塞进了段临霜手中。段临霜从里面挑出一块风干的兔肉,又抓了一壶水,慢慢靠近巨狼的位置,然后撕下一条肉干丢了出去。
幽深的洞穴中,肉干一抛出去就被迷雾所吞噬。过了一会儿,巨狼的方向传来了咀嚼的声音。段临霜又将肉干撕成一个个细条,然后边倒退边把肉干置于脚下。窸窣声更近了,等到肉条放完时,雾气中渐渐显出一个黑色的巨大轮廓。那轮廓停在她与颜寄欢五步之外的位置,似乎是因辨认出了段临霜的气味而停下了脚步。
“它还记得我制服过它。”段临霜暗松一口气,把自己的剑交到颜寄欢手里,然后倒了一点水在自己的掌心,“我先去试探一下,如果不行,你再动手。”
颜寄欢略带忧虑地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握紧了段临霜交给自己的剑。段临霜深吸一口气,微微往前挪了一步,努力不去回想巨狼撕开人喉管的凶狠模样。雾气那端的巨狼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谨慎地往后退了一点。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说明巨狼也畏惧着她的实力。
“别怕,嘘……”段临霜放轻脚步,把手递上前去。她的手很快被浓雾吞没,就好像伸手探进一个不见底的黑洞,永远也无法预知下一秒面对的是什么。巨狼的吐息擦过段临霜的手腕,她知道对方正在耐心审视着自己的举动,她努力抑制着不自觉的手抖,手心捧着的水滴滴答答往下坠,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此时收手,因为那就代表了她畏惧它。像这样弱肉强食的猛兽会毫不犹豫地在她示弱的那一刻吞噬她。
不知僵持了多久,段临霜忽然感到手心开始发痒,像是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在一下一下挠着她的掌心,接着她反应过来,那是巨狼的舌头。她成功了!
她试探着将手慢慢往前伸了伸,浓雾也在此时散去了一些,巨狼的轮廓终于变得清晰起来,它身上都是大小不同的伤口,失魂散带来的走火入魔耗尽了它的力气,它现在就如同一头困兽。段临霜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头,轻声说道:“别怕,想喝水吗?”
巨狼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发出了一声与它庞大身躯截然相对的低声呜咽。段临霜又在手心倒了一点水送到巨狼嘴边,说道:“外面有更多水可以喝,但是我们被困住了,你还认得回去的路吗?”巨狼三下两下就舔干净段临霜手心的水,然后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她的问题。
颜寄欢在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大怪道:“这百兽帮还真是奇了,他们养出来的灵兽果真能听懂人话。”
巨狼的耳朵在她说出百兽帮时动了动,它转过头来看着颜寄欢,头歪了一歪,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它好像认得你。”段临霜说。
“啊……”颜寄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帮着楚云七骗过它主人一次,它不会计较吧?”
不知是因为吃了颜寄欢带来的肉干,还是因为意识到了她们三个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巨狼没有和颜寄欢计较,只是用鼻子顶了顶段临霜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多谢狼兄!”段临霜如释重负,“那就拜托狼兄了!”
巨狼在这洞穴中所待的时间远比她们二人要长,再加上侯震威有意训练它避开洞中隐藏的机关,因此即便双目被雾气所障,她们脚下的路却比来时都要顺畅许多。随着她们距离山洞口越来越近,弥漫在整个洞穴之中的雾气也渐渐开始散去,不知走了多久,一道微弱的亮光刺破黑暗照了进来,接着是擦过脸颊的微风。巨狼加快了脚步,浓雾越来越淡,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忽然一阵清新的空气灌入了鼻腔,段临霜抬头一看,墨色山川像一幅画卷一般徐徐映入她的眼帘。
“出来了!是另一个洞口。”一旁颜寄欢兴奋地拉住段临霜的胳膊,“你瞧,这边可以直接看见镇渊台,说明从这里下山更快!”
正说着话,她手指的方向忽然有一群鸟雀从林中惊起,接着便遥遥传来几声闷雷一般的击鼓声。
“这是……召开大会的信号。”段临霜皱起了眉瞧了瞧天色,此时最多不过寅时,连打鸣的公鸡都没醒,这个时候召集百门群雄相聚镇渊台上,未免太过蹊跷。
“我们得快点回去。”她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安,对颜寄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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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镇渊台的鼓声响起之前,段临风正靠在桌边闭目养神。
这几日来他的睡眠一直不好。自从面具失窃一事之后,韩师叔将带来的清泉暗卫尽数调往了他的居所,说是为了防止楚云七再趁虚而入,困住的却是他段临风。每日三个暗卫从出门跟到他回屋,从早到晚杵在五步之外扰得他眼骨生疼,仿佛只要稍加松懈,楚云七就会从墙角里从天而降将他劫走似的。
其实韩师叔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因为那天之后楚云七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是碍于清泉暗卫,或许是早已逃走。谁又能知道呢。他就像一条脱网以后滑入水中的鱼,转眼就连波痕都消失不见,什么消息都没有留下。他向来是一个善于躲藏的人,只要他不想被人找到,即便是调遍三大世家所有人手都挖不出他的行踪。
段临风不愿去想他去了哪里,或是在做什么。他有太多事情要烦心。段临霜生死未卜,百门风云会被迫中止,庄中的信件一封一封催来,问他行程,问他考量,问他为何要自作主张将一桩上好的婚事变成闹剧。丁君贤的伤总不见好。韩山道神出鬼没。沈望岳不再上门拜访,反倒常与金白晓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萧关傲倒是待他如从前一样——一样当他是父亲的失败继任。
至于百门群雄,他们从前敬他不过是因为他顶着清泉少主的名头,实则心中究竟有几分是真敬意,几分是假客气,恐怕只有他们知道。三大世家的阴影压在他们头上太久,他们乐意看到这团阴影撕扯在一起,好像这样那座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高台就会暂时消失。
“江湖本就该是人人平等的地方。你们名门世家弟子能摘得的花,为何旁人摘不得?本少侠偏要闹你们个不痛快!”
段临风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半阖着眼睡了过去,竟梦到了十六岁初见楚云七时的场景。那时楚云七一身蓝衣,站在悬崖边仰天而笑,双指间一枚白玉双龙镖,何等潇洒恣意。段临风一时看得出神,连剑穗被树枝缠住都没有注意,险些踉跄跌倒。楚云七却回过头来,捻了片树叶抬手替他削断乱穗,然后说了声公子再会。
他是从那时起就钟情于楚云七了么?他不知道。他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清楚。父亲教他恭谦,教他仁孝,教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教他虚与委蛇、杀伐决断,却唯独没教过他爱。他看见楚云七第一眼就忘了自己的剑,这是爱吗?他伤了楚云七又把他治好,这是爱吗?他纵容楚云七欺骗他、利用他、一遍一遍离开他,却始终下不了手杀他,这是爱吗?
可即使是爱又怎样,楚云七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即用即抛的工具,而他每向着自己的心意多走一步都是对他父亲所有期望的背叛。
有没有杀父之仇结果都是一样。他是男人,楚云七也是男人,他们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他自作多情的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一个见不得人的笑话而已。
窗外重鼓敲了三遍,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叩门声:“少主,这是召集百门的讯号,该起身了。”
“让韩师叔替我去吧。”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就说我身体不适。”
“韩长师不知何故一夜未归,恐怕一时难以寻到他……”门外的人小心翼翼回道。
又是一个不知所踪的,别是躲到哪里喝闷酒去了。段临风叹了口气,咽下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提了提神,从桌边站了起来。
寅时敲鼓,实在反常,也不知玉笛山庄又寻到了什么东西。无论如何,现在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
段临风到达镇渊台时,各个门派的话事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此时天光尚未破晓,镇渊台上点了两排灯笼,配着高台下那不见底的深渊,活脱脱衬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气氛。金白晓坐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晃着扇子,一见段临风便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他倒是精神十足,一天十二时辰盯着段临风找不痛快,仿佛不将他掰倒誓不罢休。有时段临风都想干脆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来坐,只要他能还自己一个清净。
他往前走了几步,人群为他让开一条通往台阶的路,有相熟的人借机挤上前来向他询问三大世家齐聚此处的缘由,他只能摇头回应。所有人都自然而然以为他知道,其实他同样一头雾水。像这样的群雄聚会从来都是三大世家共同主持,宣布的事项也是由三方提前互通,这次的会却召开的如此突然,简直像是有意要打清泉山庄一个措手不及。
他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一步一步登上镇渊台的台阶时,他渐渐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清泉山庄的弟子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这里,连受伤卧床已久的君贤也被搀扶着站在一旁。“一夜未归”的韩山道不知因何站到了萧关傲的身旁,段临风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却将头不自然地偏到了一边。
“段兄怎么好似脸色欠佳,昨夜睡得不好么?”沈望岳待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客气。见他上前,忙招呼人给他递上一盏热茶,抬手的瞬间段临风看到他的腰间挂着一副闪着寒光的吴钩。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样大的阵势,不是要打清泉山庄一个措手不及,而是要打他段临风一个措手不及。
“我不喝,多谢。”段临风推开递到他眼前的茶,右手不动声色搭上断水剑的剑柄,“凌晨急召,究竟是有何要事相商,不妨直说。”
沈望岳回头看了萧关傲一眼,犹豫道:“段兄先请坐。”
段临风心中的疑虑愈发重了,他斟酌片刻,还是遵着沈望岳的意思坐下了。等到所有人都坐定之后,沈望岳又招手叫来两个玉笛弟子,说道:“先前派弟子搜山,如今失散的第三位暗雪阁已经找到了……死状凄惨,倒在洞穴口,想来是被巨狼所杀。”语毕,他又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洞口弟子们找到一些散碎衣物,据清泉弟子辨认,正是二小姐出门所着外衫。以现场脚步痕迹来看,巨狼应当是追着二小姐一路进了山洞,恐怕凶多吉少……”接着,他从玉笛弟子手中接过一节已经磨损严重的外衫递给段临风,示意他自己来看。
这个外衫原本是段临霜为了方便活动随手解下,后又因逃跑仓促,所以落在了洞口。原是不打紧,只是如今她下落未明,只有一件沾了斑斑血迹的外衫放到段临风面前,不免触目惊心。段临风的心重重一沉,人也几乎坐不稳,只能勉强支撑着精神问道:“为何不进洞中再搜?”
沈望岳未开口,萧关傲便接过了话:“弟子们到达时洞中已被迷雾覆盖,寸步难行,想来是临霜仓皇逃跑时误触了迷雾阵的机关。此阵之凶险,想必你母亲曾教过你。”
“可是……”段临风自然知道迷雾阵的凶险,萧关傲平素就对段临霜的行为颇有微词,此时更不会为了她派自家门下弟子去冒险。可是他又怎么能坐视妹妹身陷险境不闻不问,即便是……即便是凶多吉少,他也绝不能让段临霜一个人孤零零陈尸于那洞穴中。想到此,他起身抱拳道:“也罢,说到底是清泉内务,不劳烦萧庄主费心,多谢相告,这洞穴我自己去便是。”
段临风拿了剑就要离开,这时金白晓却在背后叫住了他,淡淡说道:“别装了,段少主。你分明比谁都清楚段临霜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段临风一下子恼了,他转身大步逼近金白晓,“平日我已足够忍你让你,如今事关临霜生死,你还要在此与我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客气!”
金白晓不气不恼,只是冷冷一笑,回道:“这种至亲被害的可怜戏码,第一次还能糊弄糊弄别人,第二次就多余了。段二小姐遇害真相究竟如何,你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