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道模糊想起他与段临风在船上的对话。当时的段临风就已然心事重重,而他因为诸事繁多,忙起来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竟然忘了船上还捆着那虚虫帮的刺客。他只记得段临风将这刺客安置在白马镖局,却不知后续如何。
“我不知情。”他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像个笑话。
“那便怪了,因为白马镖局的信上说那刺客口称自己乃是听命于段临风。”萧关傲道,“他们将此事上报于临风后并未得到回复,因而去信向庄内询问状况。”
“白马镖局上报清泉山庄,”韩山道摸着那信封,心也跟着沉下去,“而我师兄得了这信,却绕过我先来与萧庄主商议?”
“他们不过是担心你素日与临风亲近,听了这些会一味偏袒他。”萧关傲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你会偏袒他吗?”
韩山道几乎苦笑起来。师兄们防备他,少主也防备他,这些人算来算去,原来只有他从头到尾是一个被两头蒙蔽还要四处讨嫌的傻子而已。
“随你们查。少主也好,虚虫帮也好,楚云七也好,都与我无关。”他一摆手,心寒意冷地往门口走去,“你们想知道为什么,那便去直接问他吧。我不过是无足轻重闲人一枚,少主所思所想为何,我又如何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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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累了 毁灭吧
第47章
段临霜盘腿坐在地上,以手撑额,久久没有说话。
在她不远处,颜寄欢正在弯着腰仔细探查巨狼的状况。巨狼身上的毛发极厚,有些因沾染了血迹而粘结在一起,趴在地上几乎像一座小假山。颜寄欢好不容易将它一条腿抬起来,伸手探向毛发较少的腹部,又掰开它的嘴听了听,对段临霜说道:“你说得没错,的确还有一口气,只是这狼毛厚,一时看不出气息起伏,像是死了似的。”
“我猜也是。”段临霜吐出一口气,“我昏倒前曾隐约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接着就看见狼倒下了,我也一并昏了过去。”
“特别的气味?”颜寄欢耸了耸鼻子,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她的鼻腔,但那香味极淡,一闪即逝,她不甘心,又大着胆子凑近了去闻,香味越来越浓,她的头也开始不自觉地眩晕起来,眼前就像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雾气,周围所有的动静骤然小了下去……
“寄欢!寄欢!你怎么了!”
段临霜的声音让她猛地回过神来,她赶紧屏住呼吸,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伸手向香味的来源探去。穿过厚厚的毛层,她触到一个略带冰凉的硬物,被一根绳子系住,无论怎样都扯不下来。巨狼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微微动了动身子,她生怕巨狼忽然苏醒,赶忙拔下头上的簪刀,将那绳子割断,然后一口气退到了段临霜那里,把拽下来的东西给她看。
那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镂空木盒,挂着一把锁,大约一个巴掌的大小,一靠近就可以闻到一股清晰的药味。段临霜往后站了站,提剑劈开了盒子上的小锁,浓烈的药味铺面涌来,段临霜示意颜寄欢用水蘸了帕子掩住口鼻,然后拿剑将放在盒中的东西一股脑挑了出来。几颗带着香味的褐色药块滚落一地,段临霜定睛细瞧,忍不住惊叫出声:“定魂香!”
“定魂香?”颜寄欢闻言大怪,“哪来这么多啊?”
“是啊。”段临霜亦面露不解,“三步兰共开五株,就算我与三大世家各取一株,最多只有一株留下,也做不出这许多的药块来。”
颜寄欢思索片刻,弯下腰捡起一颗稍小的褐色药块,用指甲掐了一点下来,然后放到鼻尖闻了闻。段临霜想阻止她,但是她似乎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不是定魂香,而是失魂散。”
“失魂散?”段临霜大惊。定魂香与失魂散的配方极为相近,只是定魂香性温,常被用作安神之效,而失魂散性烈,易使人神志错乱,乃至走火入魔,早已为江湖所弃置。金白晓正是用此物从修山四毒口中撬出了楚云七的消息。想来巨狼暴走,亦是这药的效果。她凑近颜寄欢的手指仔细瞧了瞧,只可惜她空有理论,不通实操,完全瞧不出区别来。
“这药的材料难得,恐怕只有三大世家能找齐。”段临霜的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她抓着颜寄欢的胳膊摇晃起来,“金白晓!他用过这个!”
然而这一次颜寄欢却没有赞成她:“我在醉翁楼闻过金白晓的失魂散,二流水准,这枚失魂散的纯度显然更胜于他的。”
“那又能是谁呢?”段临霜再度陷入了苦思。其他不说,苍梧擅于制毒,若连金家的失魂散都是二流水准,那清泉与玉笛就更做不出这样的药了。颜寄欢也搓着指尖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忽然转头问段临霜:“你醒来时曾说你的定魂香不管用,那是为什么。”
段临霜的脸烧了起来:“那……或许是我学艺不精……其实我从前没有亲手制过药,我猜这次定是有什么步骤错了,以至于定魂香失效,酿成如此惨案。”
“不对,不对不对。”颜寄欢用力摇了摇头,“定魂香难制不过在于那一味三步兰而已,即便是八岁的小孩子,只要有三步兰,照着方子将材料熬上两日都决计不会出错,区别只在效用高低。你再将拿到三步兰之后的情形从头细说一遍,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我们所疏漏了。”
段临霜思考片刻,又将如何炼药,如何遇到暗雪阁弟子,如何斗巨狼的过程细细同颜寄欢说了一遍,正当她说到她掰开狼嘴,将定魂香硬生生塞下去时,颜寄欢猛地打断了她:“等等!你说你将定魂香塞进了巨狼嘴里?”
段临霜不明就里:“是啊,怎么了?”
颜寄欢仍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你哥哥难道没和你说过定魂香该怎么用?”
段临霜警觉起来:“难道这有什么需要特意叮嘱的地方?”
颜寄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用委婉的语气提醒她:“你想过没有,定魂香之所以叫香,会不会是因为它就不是一个内服的药。”
段临霜愣住了。是啊。定魂香是“香”,寻常人只要一听这名字就能猜到这是外用药,可是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将它塞入狼嘴之中。是有人这样告诉过她吗?她的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不仅是她,连拾到定魂香的暗雪阁弟子也与她做出了同样的反应。如果一个人犯错是偶然,四个人都犯下同一个错误,还会是偶然吗?
“这药外用和内服效果不同么?”段临霜甩开杂念,转而问颜寄欢道。
颜寄欢点点头,道:“闻到定魂香气味三步必倒,但若只是吞咽入腹,则效用全无。我猜巨狼之所以在倒地后又复苏,只因为挣扎时鼻尖蹭到了药粉,否则单是生吞服下,和吞了团草也无甚区别。取药名都是讲究的都是一目了然,尤其是这些内服外用性能大不相同的东西更不能出错。比如这失魂散恰好相反,若是内服则药性刚好,外用反会乱人心智。香是香,散是散,就算没用过的人,只要听了名字大抵不会弄错。”
段临霜目光不自觉随着颜寄欢的话落到地上的失魂散上,她忽然灵光一现,眼前有如迷雾乍开。对啊。正如定魂香是香,而失魂散是散,一个本该内服的药变成外用,一个本该外用的药成了内服,这一切当然不会是巧合!如果她没想错……她宁可是自己想错了!
“怎么了?”颜寄欢看她脸色不对,忙问道。
段临霜蹲下身把残余的失魂散收集到一起,一股脑埋到了土里,这才说道:“有人故意将失魂散挂到巨狼身上,引巨狼发疯,又诱使我相信定魂香是吞服生效,以确保我即使手持定魂香也无力制服巨狼,从而拿走我身上的流云玉佩。”
“谁这么缺德?”颜寄欢骂完又觉得不对,“你说你被诱使,这是如何做到,难道你和此人有过接触不成?”
段临霜摸出自己用来装药方的锦囊递给颜寄欢:“你瞧了便知。”
颜寄欢接过她手中的药方看了一遍,原来在药方最底部,书写之人特意用小字标了一句“口服生效”。颜寄欢的眉头拧到了一起,她将药方揉成一团丢到旁边,大骂道:“谁给你写的这方子,老娘出去就宰了这庸医!”
“是周歌。”段临霜轻声说道。
“周……”颜寄欢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周夫人?!我原以为她是你母亲的旧故?”
“我也原以为是这样,可事实摆在眼前。”段临霜叹了口气,“想来潜伏在此用失魂散引巨狼狂躁的人亦是她。十年未见,我当她是长辈,她却要如此害我。”
“她是江南的神医圣手,倒是有这样的本领,只不过……”颜寄欢略略一沉思,“你说你几乎要被巨狼追上时忽然有一阵异香飘来,你与巨狼都随之倒下,这又是谁做的?”
“恐怕亦是她。”段临霜道,“今年的三步兰被取了四株,尚余一株,或许这第五株三步兰正是被她取下,用在此处。”
颜寄欢大为不解:“她既存了心要害你,又为何善心大发突然相救,难道她只是要把你困住,并非要置你于死地?”
“个中缘由,大概也只能当面问她了。”段临霜抓起自己的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地上,原本她们在壁烛火光映衬下融到一起的影子旁赫然多了一道黑影。
“站住!”颜寄欢反应过来,立刻抢先一步追了出去,然而她还是晚了一步。黑影的脚步极快,只听一声脆响过后,藏于山洞之中的机关忽然隆隆作响,淡淡的雾气攀上她们两人的脚踝。
“不要追了!”段临霜叫住颜寄欢,“是迷雾阵,我们追不上了。”
——
玉笛山庄以奇门术甲天下。段临霜的母亲萧曼云不通武艺,唯独对奇门术颇有研究,段天问常年云游在外,极少回庄,段临雨又已早早远嫁,只留萧曼云独自在清泉山庄抚养年幼的段临风与段临霜。那时她的身体已经陷入时好时坏的境地,出不了门,见不得风,每日唯一的消遣便是拿着几根木枝在桌上摆迷宫,然后将儿子抱到膝头教他辨认阵法。
“风儿,你要记住娘教你的东西,因为你长大以后要做天下第一,要做你爹娘的骄傲,明白吗……”段临霜记得母亲总是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为娘能教你的时间不多了。”
“那妹妹呢?”段临风会问母亲,“妹妹记性这样好,怎么从来都不用学这些。”
母亲就会停下来看着周歌怀中的段临霜摇摇头:“妹妹记住也没用,学了再多不过是与娘和姐姐一样的结果。你不一样,你是男孩,你才是清泉山庄的希望,你才是阿娘的希望。”
那时段临霜不过三四岁,怎能听懂这些话的意思。她只记得母亲坐着的时间越来越短,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有一天她彻底不见了。父亲终于从外面回来,将一双儿女交到妻子的侍女周歌手里,又重新消失在竹林的尽头。
于是日子继续下去。周歌虽然只是萧曼云的侍女,却仍在耳濡目染之下通晓了不少奇门秘术,于是教段临风的人变成了周歌,段临霜依然是被打发到旁边自娱自乐的那一个。摆在桌上的木棍像是一把钥匙,将她和哥哥的人生分成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一条通往青云之上,一条圄于屋檐之下。
“奇门千变,最终不过都是障眼法,多走几遍就能参破。”周歌常对段临风说,“而有一种最难解,叫作迷雾阵,以机关催动水汽生成浓雾,阻住前路。一入雾阵,任你生了三头六臂千里眼都没用,只要大雾不散,你就找不到出路。”
“可有法解?”她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
周歌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道:“小姐不用听这些,有少主与庄主在,小姐就不必应对这些。”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造化弄人,却是由她站在这里面对周歌为她布下的迷雾阵。
“周歌,我知道是你!”段临霜抓住颜寄欢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着空茫茫迷雾大声说道,“若是娘亲知道你用她教你的法子对付她的女儿,她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她的声音在山洞之中撞出回声,就像是在对着无数面墙自问自答。
“小姐,我有我的不得已。”终于,周歌的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不愿伤害小姐,小姐只需在此等到雾散去就好。”
颜寄欢还想再追,但是段临霜拉住了她,雾气弥漫的速度极快,她们两人面对面尚且难以看清对方的脸,若此刻贸然去追,恐怕只会迷失在机关四伏的洞道之中。
“一定是有人指使她做这件事!”颜寄欢急道,“她已经暴露,我们此时不追,或许再难找到她。”
“迷雾阵启动之后,势必带动其他机关,前路早已不是你我来时那般轻松,”段临霜随手抓起一颗石子往左边一丢,那边顿时嗖嗖几声,隐藏在墙后的铁器噼里啪啦坠了一地,“你瞧,你贸然去了,要是出事怎么办?”
颜寄欢听出段临霜语气中的关切之意,耳朵一热,立刻扣紧段临霜的手,撒娇道:“那还是要你带着我走!可别将我丢了!”
段临霜原本还紧张着,这一下差点被她逗笑出声,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周歌拿走我的玉佩,恐怕另有所图,我们要想办法快点出去,不能坐以待毙。”语毕,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哥哥在这里,他一定知道怎么走出去。”
“想你那没用的哥哥干什么。”颜寄欢还在为前几日的拌嘴耿耿于怀,“你这样聪明,他能解出的阵,你也一定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