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里的污泥黏在段临霜的皮肤上,被风一吹干巴巴地拉着她往下坠,她忽然感到混乱不已——
“……我们是朋友,我很关心她。”
蓝长老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她的回答说服。他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她已经音信全无这么久,为何你到现在才想起来关心她的安危?”
他的语气搅动了段临霜心中的不安。愧疚像鱼刺一样鲠住了段临霜的喉咙。她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关心颜寄欢的安危?因为她从未想过颜寄欢会出事。因为在他们四个人之中,颜寄欢是最不可能出事的那一个。颜寄欢和他们三个不一样,她没有重得喘不过气的家世,没有沉到接不住的责任,她是高山上的晶雪,是天宫上的月桂,应该永远明艳自由,段天问和清泉山庄的脏事沾不到她的半分衣角。
她怀抱着侥幸,总以为她可以做清泉山庄的二小姐,同时拥有颜寄欢的陪伴。她还是太贪心了。想要的太多,放手又太迟。她早就该想到颜寄欢从跟她一起出现在镇渊台上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她拽进了这摊污泥之中。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她颓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蓝长老虽然擅于攻心,却也想不到段临霜的反应这样大,不过才两个问题就已经招架不住。虽然他对清泉山庄没有什么好感,但段临霜到底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这眼泪落得情真意挚,他不忍逼她太狠,语气不禁缓和了一些:“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你要明白我并非有意为难针对你,只是归虹谷先前已经不慎叫贼人混入,因此才查得严一些,若你是真想救她,那么就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叫归虹谷弟子都明白你的心意。”
贼人?段临霜猛地抬起头来:“谁?果真有人危害归虹谷是吗?寄欢到底在哪里?求你们让我见见她!”
不知是不是她这一连串的问题触动了什么,圆木席上的气氛骤然沉重了起来。
“我们是来帮忙的。”段临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质问道,“若真的已经有贼人对归虹谷下手,你们这样只是在无端拖延时间!”
“贼人正在山谷之中。”橙长老开口道,“正是因为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所以我们才觉得不让任何人入谷是最稳妥的决定。”
青长老摸着兔子接话道:“但归虹谷说到底不是我们七人的一言堂,所以让不让你入谷,还是会由归虹谷的弟子集体决定。若是他们觉得让你入谷可以解决我们如今的困境,那么我们也不会置喙。”
“段临霜,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蓝长老打断他们,“如果救颜寄欢意味着要伤害你曾经亲近的人,你还愿意坚持吗?”
段临霜听着他的措辞,忽然心一沉,追问道:“周歌……是不是周歌在这里?”
绿长老点了点头,道:“我们不清楚她为何会来这里,但我们知道周歌曾抚养你与段公子长大,我们不愿你们清泉山庄的纠葛伤害归虹谷的弟子,所以倘若你们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们不会放你们去见她。”
“带我去见她。”段临霜斩钉截铁道,“颜寄欢不止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心上人,就算你们现在要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我都会眼睛不眨地答应。”
这句话一出来,不但圆木席上鸦雀无声,几位长老的眼神都变了。段临风听得眉头都纠到了一起,楚云七好歹才将他拉住。
“所以这样东西是你的?”青长老从怀中兔子的脖子上捞下一吊流云玉佩举到段临霜眼前。
段临霜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什么在你手里?”
“她说过,如果她回不来,那么就要我们将这玉佩交还给你。”黄长老说道。她想了想,解下自己身上的金叶子系到段临霜前面的藤条上,又补上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若携真心而来,那么山神一定会回应你的祈求。”
在她身后,归虹谷的弟子陆续起身向台前走来,一片又一片的金叶子被挂上三人头顶的藤条,等圆木席重归寂静,站台上已经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摆着,像是真的从古木中生长出来一般。
“三百一十四枚。”蓝长老报出一个数目,“你们的祈求,山神已应允。”
“来吧。”绿长老冲三人招了招手,“我带你们去见她。”
--------------------
昨天没更所以今天补更一章
第78章
鸟儿该归巢了。
周歌抬头看着空荡荡的青天,将晾晒在外面的药材给收了进来。
她身后六十九个人齐齐整整睡在树藤扎起的吊床上,就像初生的雏鸟蜷缩在巢穴之中一样。安静、脆弱、不堪一击。周歌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去看一看他们。她用自己精湛的医术确保他们的生命在睡梦中安静延续。
她就是这片巨型鸟巢之中唯一一只雌鸟。如果今天她还等不来雄鸟的消息,这一天就会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这六十九只需要依靠她来维系生命的雏鸟也会被永远地留在睡梦之中。
六十九个人的性命系在一只鸟儿的翅膀上。她还在等待她的雄鸟回来。
——
“请留步,再往前就是她的居所了。”
绿长老拦下了三人的脚步。一张巨大的荆棘网映入眼帘。
“周歌?”段临风问道。
“是。”绿长老点了点头,“几个月前,归虹谷收留了这个人。接着谷中就开始蔓延一种会叫人睡不醒的怪病,谷中弟子接二连三中了招。我们怀疑是有人用秘密手段下了毒,但是一直到第二十个人染病时,我们才查到始作俑者。”
“寄欢也得了这种病?”段临霜问道,“既然是毒,难道没有解药吗?”
“她的毒术十分高明,我们破解不了她的药方。”绿长老道,“她不肯说出这样做的缘由,也不肯交出解药,所以即便我们将她囚禁起来,这种怪病却没有停下来,就连紫长老都中了招。在受害者到第六十八个人的时候,颜寄欢回来了。阿欢似乎认得她,她们两个人达成了一个交易,她成为第六十九个甘愿受害的人,作为交换,归虹谷的怪病也就此停止。”
三人对视一眼,都对周歌的动机有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这荆棘网又是怎么回事?”楚云七问道。
“我们只能暂时用这样的手段将她困住。”绿长老深深叹气,“她说只有她能够保证那六十九名弟子活着,一旦她逃出去,那么这六十九个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究竟想要什么,我们也始终都想不明白。”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段临霜透过荆棘网望进去,“放我们进去吧。”
绿长老伸手拽开荆棘网的一角,然后将三人的武器递还给他们:“归虹谷从来无意介入世家纷争,个中缘由我也不愿多问,只望放你们三人入谷不是错误。”
“长老放心,我一定会将他们原原本本带出来。”段临霜接过武器,弯腰钻入荆棘网之内。
——
好生俊俏的姑娘。
周歌抚过颜寄欢的脸庞,将几滴药汁滴在她的嘴唇上。原本渐渐褪去血色的唇瓣重新变回鲜花一样娇艳的颜色。
只可惜这朵鲜花很快便要枯萎了。
当这个姑娘主动要做她的人质来换取归虹谷的安宁时,她是那样笃信自己会得救,毫不犹豫地喝下了自己递给她的汤药,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考虑过段临霜会为了复仇而放弃她性命的可能性。
她当然也希望这种可能性不要成真。她是医者。医者治病救人。她从来都不想要夺走任何一条无辜的性命。
但是必要之时,她也会为了保护自己所爱之人而杀人。
段临霜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很快就能查清一切事情的联系,人杰的行迹也会因此变得越来越明晰。这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她要确保在任何一个可能会危害人杰性命的疏漏出现时,她都有可以制衡清泉山庄的手段。
颜姑娘的性命,还有剩下六十八个人的性命,都是她的手段。
爱是致命的弱点,也可以是杀人的武器。
“别碰她!”
她困惑地转过身,段临霜正拿着剑怒气冲冲看着她。在段临霜背后站着两个人,两个本不该出现的人。一个早该葬身崖底。一个本应亡走他乡。
这世上的计划从来没有周全一说。比如现在,她没等来她的鸟儿,却等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
“你见过他了?否则你找不到这个地方。”周歌的目光落到楚云七身上,她好像并不在乎同样站在他面前的段临风与段临霜,“你还是不肯认他?”
“我不需要一个爹。”楚云七斩钉截铁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难道你不知道他的本性吗?”
“他有他的苦楚,你们未曾经历过他的痛,又如何能懂他的恨。”周歌笑了笑,“……我们的恨。”
“那我和哥哥对你来说算什么?”段临霜盯着她,“你既然恨我爹,为何又要尽心尽力养我们长大,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吗?”
周歌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抬起头看了看天,鸟儿还是没有回来。
“他还活着吗?”她忽然问道,“你们杀了他吗?”
楚云七冷冷道:“他从我们手下逃走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即便你用我们朋友的性命要挟也无济于事。”
周歌抒了一口气,轻声道:“那我再等等他。”
“你!”段临霜看着颜寄欢沉睡的脸恨恨咬了咬牙,却又不敢做出什么举动刺激周歌,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段临风按了按妹妹的肩以示安慰,自己走上前几步耐心对周歌说道:“我知道你并非对我与小霜毫无感情,否则她不会活着走出那个山洞。我也不怪你陷害我,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害人。”他顿了顿,又道:“小时候捡到跌落巢穴的鸟儿你都要教我们放回去,我不信这六十九条性命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
周歌终于肯抬眼正视他:“临风,你是清泉少主,你最该明白身不由己的感受。有些事不是该不该做、想不想做,而是只有这样做,你才能救你想保护的人。”
“救谁?段人杰?”楚云七嗤笑一声,“他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有什么值得你救的?”
周歌的目光突然变得狠戾,她瞪住楚云七:“别不识好歹。他是真心想要认回你做儿子。你再这样对他出言不逊,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的朋友去死。”
“你敢!”段临霜一个箭步拦到她与颜寄欢之间,“有我在你别想碰她一下。”
“看来你们都长大了啊,也开始明白将一个人放在心尖的感受了。”周歌欣慰地笑了,“你们觉得他卑鄙下流,不择手段。但对我而言,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你们是我带大的孩子没错,但你们也是我仇人的孩子。你们比不上他,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疯狂,手中的汤药也不自然地摇晃起来。
“是你救了他对吗?”段临风出言缓和了气氛,“父亲将他赶出山庄之后,只有你有能力救他。”
提及往事,周歌平静了下来。
“不错,是我救了他。你们的父亲将他赶出山庄之后,是我找到他,将他藏了起来。”她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那一段日子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虽然短暂,却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后来呢?”段临风问道。
周歌摇了摇头,缓缓坐了下来:“后来他伤好了,就下了山,我舍不得他走,他却让我好好待在清泉山庄,等到有一天他有了足够的能力,他会来接我走,我们就不必再过从前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了。我等了。我真的等了。我等了他十年。可是段天问却不让我再等了,他怕你们长大后我会将他那些龌龊的往事告诉你们,因此将我强行嫁给了那个死瘸子。”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忿恨,语气也变得怨毒起来。
“他知道那死瘸子喜欢打老婆,他觉得我只要嫁过去,没两年就会被他打死。他想得没错,那瘸子活着的每一年我都过得生不如死,我为他怀了两个孩子,两个都被他打掉了,因为他怀疑那不是他的种。他害得我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可即使到了这地步,我都一直咬牙挺着。我知道人杰会来救我,就像我当初从段天问手里救下他一样。我知道他不会忘了我。我信任他。你们太年轻了,才初尝人世艰辛、命运无常,又怎么明白这种在日复一日的荒芜中耗尽青春的滋味,他的承诺是唯一能支撑我走过来的东西。”
段临霜听着听着,不由得涌起一阵强烈的负罪感。她印象中的周歌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总是温和地笑着,讲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她从来没有见过周歌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更不知道这具弱小的身躯里竟承受了这样重的痛、这样深的恨。
如果她是周歌,她能够找出一条更好的路吗?段临霜竟然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指责周歌,只不过因为她生来就是清泉山庄的二小姐,因为她幸运而已。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了下去,“我爹做的那些事……对不起……”
周歌看向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没事,反正他和瘸子都死了。”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少女一般羞赧的神采:“人杰没有辜负我,他帮我杀了每个伤害过我的人。”
“是他杀了你丈夫?”段临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