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地方,莫说是路,根本就连一个像样的落脚之地都找不到。
一只野兔子冷不丁从她脚边窜过,段临霜被吓了一跳,定神之后,她弯腰细细观察了一下野兔子行进的方向。树枝有被踩断的痕迹,藤条也不似其他地方那样密集,应是有人或者体型巨大的动物曾经在此路过。她拿出剑,劈开挡在身前的藤条,钻进了林子中,一股形容不来的奇怪腥臭挤入鼻腔,头顶的光线变得更暗,视野也被植被所阻挡,她捂着鼻子试探着往里面走了一段,仍是静得出奇,只有蛇虫鼠蚁相伴,脚下树枝断裂的痕迹却一路往前延伸,不知最终通往何方。
她一路跟着脚下的痕迹往林中走去,走着走着,却发现痕迹在一片被苔藓覆盖的土地前消失了,可前面既不是溪流,也没有断坑,看起来跟周围的景致并无区别。
段临霜继续往前走去。
“不能再走了!”
哥哥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一个激灵,连忙收住脚步,一时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地,幸而段临风及时扶住了她。
段临风松了口气,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责怪道:“你看看你准备往哪走?”
这时段临霜才看清前面的路,那被苔藓覆盖的地方竟然是一片沼泽,她光顾着想追踪那串脚印,却忘记去想为什么脚印到这里会突然消失。
楚云七从他们身后赶了上来,见他们都完好无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说道:“小心,归虹谷中遍布沼泽,不能随便乱走,若是走错了路,下场可不是开玩笑的。”
段临霜抬头看看遮天蔽日的树叶,只觉得心头的焦躁又多三分。她问楚云七道:“楚大哥,你好歹在这里住了两年,你难道一点路都不认得了么?”
楚云七摇了摇头:“归虹谷太深,通往山神庙的路都是天然形成,鲜有规律可循,再加之归虹谷有规矩,入谷的客人只能在方圆三十棵树以内的范围活动,因此我虽然在此居住两年,没有寄欢带路,我也是不敢轻易走远的。”
段临霜撇了撇嘴,没有多言。她知道楚云七说的都是实话。通常来说,能够进归虹谷的人大多都是由谷中弟子引荐而来,也有极少数人走投无路,只身犯险,经过层层考验才被允许留下。这是归虹谷用以自保的手段。段临霜曾经问过颜寄欢究竟是什么考验,但是她总是摇摇头叫她不必担心这个,只要有她在,段临霜就不需要经历那些考验。
走投无路……走投无路……段临霜盯着不远处消失的脚印,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挣开哥哥的手往沼泽地走去。
“你干什么!”段临风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上前去拉她,“你疯了是不是!”
“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能入归虹谷,你明白吗?”段临霜再次甩开哥哥的手,她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沼泽,但她的神情很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妹妹你别冲动!”楚云七见她这样也吓得脸色发白,“我再去探探路,你别因为找不到颜寄欢就寻死啊!”
“我不是寻死!别拉我!”段临霜又往前一步,沼泽的泥沙已经缓缓吞没了她的脚踝。她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进入归虹谷,找到颜寄欢。
眼看妹妹像着了魔一样的往沼泽地里走,段临风简直要气疯了,他将手中的剑和包袱往楚云七手中一塞,挽了裤脚就要去抓段临霜。
“祖宗,你别跟着疯啊!这样下去两个人沉得更快!”眼看一个还没拉回来,这边又要下去一个,楚云七头都大了,一把拽住段临风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这疯丫头为了个女人命都不要了,你别拦我!”段临风想要挣开他,一时忘记了他的手上还有未愈的伤口,楚云七被他甩得倒抽了口冷气,段临风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回神去查看他的伤势。趁他分心间隙,楚云七突然出手点住段临风的穴道,将他拽回了到安全的地方。
“我比你熟悉这里,我去把妹妹带回来。”
他无视了段临风恶狠狠瞪着他的目光,顺手从段临风腿侧摸出一把匕首,起身砍下一段盘绕在树干上的粗壮藤条,然后踩住树干飞速地跃上了树冠。
不远处,段临霜的半条小腿已经被沼泽吞没。楚云七目测了一下藤条的长度,又看了看树冠到段临霜之间的距离——应该足够了。
“妹妹,你抓住藤条,我拽你上来!”他将藤条抛了下去,高声对段临霜呼喊道。想不到段临霜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更不用说抓住他抛下的藤条。
颜寄欢啊颜寄欢,你要是还活着,就快点来看看你惹下的这风流债吧!
见段临霜一副谁劝也不听的魔怔模样,连楚云七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他这位一声不吭就不见踪影的损友。回谷就回谷,再怎样都要留个联系方式给人家。这下好了,清泉山庄的二小姐要在她家门口给她殉情了。他要是拉不回段临霜,只怕下去就能看见段临风火烧归虹谷。
无奈之下,他只好扒着树干给段临霜喊话:“妹妹,我知道你心急,但做事不能这样莽撞是不是?你先抓着藤条回来,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我们三人再慢慢商量。我去过山神庙,我可以肯定它绝不是藏在沼泽地下面,你再不上来,等四肢都动不了就来不及了!”
泥沙没过了段临霜的膝盖,她还是不肯回头。
楚云七拽了拽手中的藤条,看来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他环顾四周,头顶不远处的树冠上正好架了一个鸟窝,里面有三颗圆润的鸟蛋。他默念几声罪过罪过,伸手捞出鸟蛋作暗器向段临霜的穴位打去。鸟蛋碎在段临霜的衣衫上,将她死死点在了原地。楚云七迅速将藤条收回捆成一个套索的样式,然后套住动弹不得的段临霜用力往上一拔——
藤条断了。
段临霜摔倒在地。
他还是低估了泥沼地的凶险。
更罪过的是,他掏鸟蛋这一幕正好被赶回来的大鸟目击,只听得一声悲鸣,突然从林间涌出了十几只鸟劈头盖脸向他袭来。他躲闪不及,只好跳下树去。段临风这时也已经自行冲开了穴道,他还没来得及和楚云七说上一句话,一抬头就被鸟喙团团包围。两人顾及着还倒在沼泽池中的段临霜,进不得退不能,一时狼狈万分。
这时,从树冠上忽然传来一阵明亮的哨音,紧接着从四面八方的树冠上传来一股奇香。方才还在气势汹汹找楚云七复仇的鸟霎时间都逃散而去,在沼泽地下方突然悬起一张巨大的铁网,将倒在沼泽地里的段临霜从里面“兜”了起来。
“何人擅闯我归虹谷?”
头顶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接着一个身着杏色衣服的年轻女子从树上跳了下来,她长了一张非常凌厉的脸,两柄短刀别在腰间,一开口便有极强的压迫感。
楚云七看清来人长相,立马变出一副笑脸上前寒暄道:“这不是洛怡师姐吗?是我呀。”
“楚云七?”被叫作洛怡的女子似乎认出了他,冷冷一挑眉,柳叶般狭长的眼睛扫过他身后的段临风,“这又是谁?”
楚云七犹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该替段临风遮掩身份。段临风看出他的顾虑,于是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道:“在下是清泉山庄段临风。”
洛怡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清泉少主?你不是死了吗?”
段临风道:“说来话长……”
洛怡摆了摆手,似乎对他如何死而复生并不感兴趣。她的目光落到了尚被悬在半空中的段临霜身上:“你既然是清泉少主,那么这不怕死的丫头是你妹妹?”
这时段临霜的穴道也差不多被她自己运气冲开了,她挣扎着从铁网上爬起来,对洛怡说道:“我是来找颜寄欢的,她在哪里?我想见她!”
洛怡抱着胸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三人是为何而来。只不过这里不是清泉山庄,要想见颜师妹,你得跟着归虹谷的规矩走。”
说着,她拿起挂在腰间的金叶子含入口中,吹出一段清亮的口哨来,接着林子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在彼此应和。等到哨声都停下以后,洛怡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洛师姐,”楚云七还想套近乎,“妹妹她没有恶意,大家都是熟人,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直接带我们去见她……”
洛怡打断了他:“楚云七,你知道规矩。不管你们在外面是什么出身,有多风光的名头,只要来了归虹谷,一律都要过山神。”
段临霜道:“那就请洛师姐在前带路。”
洛怡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山林深处走去。楚云七连忙示意两人跟上。段临风一向对归虹谷这个的偏门小派知之甚少,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什么山神庙,仿佛这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心中实在是好奇不已,于是找了个机会将楚云七拉到身边悄悄问道:“过山神是什么?她方才吹那金叶子又是什么意思?”
楚云七低声解释道:“归虹谷有个规矩,谷中大小事务都必须由在谷弟子共同裁决认可。如果有我们这样的外人想要入谷做客,无论你是不是归虹谷弟子引荐而来,都要在山神庙之前经谷内弟子的表决认可才行。他们将这叫作过山神。”
段临风有些意外。他听说过归虹谷的弟子有近七成的弟子都不是像其他门派一样从小拜师入门,而是从五湖四海的门派流亡至此。因为收人不问出身,加之平日与其他门派来往甚少,所以才得了野猴谷的称号。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原来仅仅只是想要留在归虹谷就要经历这么多古怪的规矩,怪道楚云七能在此悄无声息地藏身两年。
“若是过不了又如何?”段临风问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楚云七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归虹谷因为环境险恶,平日来客很少,肯来这里过山神的大多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归虹谷都会使以援手,若是一个人沦落到连归虹谷都不肯收留的地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段临风暗松一口气。原本他都已经在后悔将段临霜草率地带到这种凶险诡奇之地,但是一想楚云七当年背着谋杀清泉庄主的罪名尚能入谷,过山神的标准应当也没有那样严苛,况且他们三人并非是抱着投靠归虹谷的心思而来,就算最后没能成功,大不了也就是被逐出山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要如何才能过山神?”段临风又问道,“是要与归虹谷弟子一个个交手吗?”
楚云七指了指挂在洛怡腰间的金叶子,说道:“倒也没那么野蛮。瞧见那片金叶子了吗?到时我们要在归虹谷全体弟子前回答归虹谷长老的几个问题,若是超过五成的弟子听完肯将这片叶子挂到我们头顶的藤条上,那么你就是归虹谷的客人了。”
“五成?”段临风有些意外,“听起来不难。”
楚云七却若有所思道:“放在从前的确不难,只是我总觉得……归虹谷的氛围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两人说着话,洛怡已经在树根所缠绕出的几段台阶前停下脚步。原本被层层叠叠树枝所遮挡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耳边喧闹声渐起,一棵起码要二十个人才合抱住的巨大古木映入眼帘。在古木的周围,许多圆木树桩由矮到高呈扇形状依次排列着,已经有不少归虹谷弟子在那里坐着等候了。圆木坐席前是一个木板搭建而成的平台,生长在古木上的藤条自上而下垂落,如同绳索一般交错着坠在平台上方。
“山神庙到了,把你们的随身武器交给我。”洛怡回身说道。
第77章
对于要交出武器一事,只有段临霜一个人二话不说就遵循了。
段临风再怎么不喜欢当清泉少主,那断水剑毕竟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东西,早已像老友一般熟稔,当日在镇渊台上交给楚云七都是抱了十二分的“托孤”心愿,如今叫他随随便便交到一群不认识的人手里,他心里总归有点别扭。
楚云七则是不知道自己该交什么,像他这样惯用暗器的人,飞花落叶都可称作他的武器,总不好叫他将手砍了送上去。
“我上一次来怎么没这个规矩。”思前想后,他还是嘟哝着将双龙镖交出以示尊重。
“规矩变了。”洛怡接过双龙镖和越秀剑,转身看向还在斟酌不决的段临风,“段少主若觉得不妥,我现在就可以着人护送你离开,归虹谷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段临风看了看心急如焚的妹妹,终于勉强放下了戒备,将断水剑如约交出。
就在三人上缴武器之时,圆木席前归虹谷的弟子已经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的林中赶来了。在坐席最前方摆了七樽圆木座,归虹谷几位长老端坐在上,他们的衣着打扮都与谷中弟子大差不离,乍一看甚至分不出男女之别,唯有皮肤上的各色纹饰将他们区分开。段临风隐约记起归虹谷长老都是以纹在脸上的颜色来自号,从未有人听过他们的真名。
洛怡将他们三人带到为首那位脸上纹着红纹的长老面前简单地介绍道:“红师父,这三个人闯进谷中,说要见颜师妹。”
红长老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头,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六十岁,一半的头发都已花白。他看清楚云七之后,立刻热切地向他伸出自己木质的右臂:“我道是谁,原来是楚兄弟,快来坐下。”
楚云七还没回话,他身旁一个手捧陶器的女人就开口打断了他:“你知道规矩,他不是归虹谷的弟子,无论是不是熟人都要再过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