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段人杰知道他心中仍在忌惮,忌惮段人杰会记恨于自己早年的荒唐。所以当段天问提出要将断水剑送给他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一次试探。如果他接下这柄剑,就是在对段天问无声宣告自己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所以他选择了推辞。他说断水剑应当属于清泉少主,若有一日萧曼云为段天问生下儿子,那么这个儿子才会是断水剑的主人,而不是自己。
到了这一刻,段天问才真正对他卸下防备。
“人杰,你长大了,义父很欣慰。”他将断水剑收了回去,然后拿出一本暗器谱来,“这是义父为你亲创的功法。若是我段天问注定一生无子,那么我百年之后,即便没有我亲授的清泉剑法,凭此信物,你仍会是清泉少主的第一人选。若是我有幸得子,凭此武功,你依旧能够自立门派,独步武林。”
楚云七听着听着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暗器谱……”
“不错,就是你学的那一本。”段人杰道,“你将我的功夫学了个十足,但想必你从未拆开线封看过最末页被缝起的夹层。”
楚云七仔细回忆了起来。的确,他当时一心扎在这暗器谱所记载的武功里,全然没想过要将线封给拆开看看。
“那里面有什么?”他问道。
“’赠人杰吾儿 愿学有所成‘。”段人杰道,“你娘将它连同我的玉佩一起从我身边偷走了,但那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楚云七皱起眉头,“你和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偷你东西?”
段人杰看着他暧昧一笑:“既然都已经有了你,你觉得我和你娘是什么关系。”
楚云七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警告道:“你最好将你的态度放尊重些,我还没有要认你这个爹。”
段人杰将他的拳头不紧不慢拽开,说道:“别急。等我说下去,你自然就明白了。”
得到段天问的承认之后,段人杰一度认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十拿九稳。在段临雨出生之后,萧曼云一直缠绵病榻,虽然中间怀孕几次,但最后总是以流产收场。正如段天问所说的那样,段临雨虽然是清泉山庄的大小姐,但是她从未学过武,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威胁。清泉山庄的其他人都以为段天问待发妻情深意重,怜她身体虚亏,所以才收养了一个义子,对他的品德更是钦佩,轻易就接受了段人杰的存在,从没有人质疑过段天问对段人杰的偏爱来源于何处。
按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段人杰就会成为真正的清泉少主,过往种种不堪一笔勾销,他会拥有他曾经不敢奢望的一切。
但是他却没想到,萧曼云再一次怀孕了。这一次的胎儿似乎比从前那些都要坚韧,一直到了第五个月,竟然都没有一点流产的迹象。段天问的希望重新燃了起来,他几乎每一日都在竹林小院里守着,对待段人杰也不再像从前一般亲近。
段人杰再一次感到了危机。这时他已经将近二十岁,声音变得粗沉,身量也因习武而脱去少年的瘦弱纤细,他对于段天问来说早已不再有着年少时的吸引力。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前来清泉山庄送鱼的阿初。
阿初很漂亮,荷花抽尖一般的清凛容貌,即便是穿着粗麻布衣都难以遮掩的少女情态——正是他想要寻找的人。
当时的段人杰虽然已不是段天问钟爱的美少年,但他生得潇洒倜傥,正是会叫姑娘们回首频顾的好皮相。阿初未曾和他说过话,却早已对他芳心暗许。段人杰一眼就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心思,很轻易就与她搭上了话。几次见面下来,少不经事的阿初就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你根本就不喜欢她。”楚云七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接近她。”
“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接近段临风?是因为喜欢他么?他若不是清泉少主,对你有利用的价值,恐怕你根本不会去接近他,不是么?”段人杰讥讽道,“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儿子。”
楚云七咬了咬牙,冷冷道:“别把我和你比。我们不一样。”
“随你怎么说吧。”段人杰嗤笑一声,“我对她那年纪的小姑娘没兴趣,可是有人有,所以我将她送给了会对她有兴趣的那个人。”
楚云七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怒不可遏地揪住了段人杰的领子,“你这畜生!你把她送给了段天问是不是!她那么信任你!你猪狗不如!”
段人杰被他扯得前后摇晃却还是神色自若。他一只手捏住了楚云七的手腕,警告道:“我只能告诉你,你以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你若是这样激动,恐怕我没法讲下去。”
楚云七恶狠狠地瞪着他。两人僵持了几秒,最后楚云七松开了手。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段人杰抚平自己被揪皱的领子,懒洋洋靠到了一旁的树上。
“我告诉你母亲,清泉内庄有一间密室,里面藏着许多武功秘籍,我可以带她去看。之后就像你猜的那样,我将她骗到那里迷昏过去,找来了段天问,但当他发现了我的意图之后,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责令我在她醒来前把她送回山下去。”
段天问的反应超出了段人杰的预料。但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活了几十年突然长出了良心,而是因为阿初就住在清泉山下,她与清泉山庄的关系太近,要处理一具这样的尸体麻烦远远大于片刻欢愉。段人杰急于讨好段天问,反而弄巧成拙,为自己惹来更大的风波。
就在他和段天问在密室外面商谈此事的时候,阿初已经醒来了。她不但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而且也发现了段天问藏在柜子里的秘密。震惊与慌乱之际,或许是因为回想起段人杰曾和她说过双龙玉和暗器谱是自己比命要紧的东西,她匆匆将这两样东西藏进了怀里,然后重新装睡躺了回去。
受了责备的段人杰回过身来,将她送回了山下。等到他发现不对时已经过了一段时日,阿初已经逃之夭夭。但是她并没有跑远,段人杰很快就将阿初抓了回去,关进了密室之中,向她追问两样失物的下落。
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的阿初已经不肯再相信他的软语哄骗,她承认这两样东西是她拿走的,但是如今它们被藏在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手中,如果他不肯放她回去,那么这个人一定不会放过他。
段人杰知道她只是在虚张声势,一个卖鱼卖酒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认得什么武功高强的前辈。但为了以防万一,他暗中照着阿初给他的地址去找了这位前辈高人,那里空空如也,早已人去楼空。
正逢段天问出庄云游之际,这一次段人杰不敢再随意处置她,于是他找来两个信得过的暗卫轮班在东厢房外看守,只说抓住了一名女贼,不能张扬,要等候段天问来亲自发落。
果然,几日过去,半月过去,始终都没有什么所谓的前辈高人来救她。
楚云七沉默地听着,到这一刻他才渐渐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段人杰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真相,他一心把阿初当作自己讨好段天问的工具,从来都没有费心了解过阿初的生活,如果他有一刻是真正将阿初当作人去了解,他就会知道阿初没有骗他,她的确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朋友,在第一次逃出生天之后,她就将这两样东西藏到了九行仙的手中。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段人杰抗衡,所以她变换了一个借口骗九行仙收下了这两样东西,这样若是日后她被抓走,或许当段人杰找上九行仙时,她还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这个计划容不得一丝微小的变故。在她被抓走时,九行仙也已经离开了越溪村,段人杰按图索骥,只找到了几樽空空的酒坛。
“然后呢?”楚云七决定隐去师父在这个故事中起到的作用,“你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不急。”段人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很想知道,她究竟将这两样东西藏到了哪里去?”
“烧了。砸了。丢了。”楚云七眼睛都不眨地对他说,“你若是想要靠它们重新拿回清泉少主的位置,我劝你死心。”
段人杰笑了:“你嘴硬的样子倒是和你娘一模一样。只可惜我早就不稀罕那位置了。”
他叹了一口气。
“我将她关了很久,可是无论我怎么逼问,她都不肯对我说实话。她好像笃定只要用那两样东西的下落就可以拿捏我,她却不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死这一种刑罚。”
看着他的神情,楚云七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抗拒。
不要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
段人杰还是说下去了。
“做了那么多年段天问的婊子,还是你阿娘叫我第一次明白做男人的滋味。”他暧昧地笑了,“仔细想想,若非我这样做,如今又怎么会有你呢,儿子。”
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楚云七怒吼一声,捏紧拳头就挥了上去,段人杰侧身躲过,一脚扫过他的下盘,楚云七踉跄一下,立刻又举着拳头扑了上去。
“你现在这样破绽百出,我可不能保证不会伤到你。”段人杰一边躲避他的乱拳一边说道。
“我宁可你杀了我!”楚云七冲他大吼着,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我宁可你杀了我!!!!!”
原来他才是阿娘痛苦的根源。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段人杰找准时机一脚勾住他的膝窝制住他:“你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第二次从我手中逃脱的吗?”
楚云七死死停住了动作。
段人杰抖了抖衣服,施施然坐回了原地,继续说道:“又过了一段日子,她趁着我不在,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阿初在密室中待了几日,逐渐明白了石门机关的奥秘。于是她不断在底下以桌椅撞墙,终于将声音传到了地面上。守门的暗卫被她骗了下来,她对他们哭诉自己的经历,然后趁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将他们反关在石门内一鼓作气跑了出去。
她第二次成功从密室中逃脱,这一次她消失得非常彻底。等到段人杰回来时,只看到两个饿到奄奄一息的守卫。
他勃然大怒,被戏耍的挫败和对事态失控的恐惧令他失去理智,他硬生生打断了两人的双腿,然后将他们反锁在石门内活活饿死。
几个月之后,段天问终于从庄外回来。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瞒住他,段天问震怒于他的莽撞,令他跪在宅院中挨了足足五百鞭,在最后一鞭落下时他昏了过去,等到他醒来时,段天问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曼云生了,是个男婴。”
就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最后的生机也没有了。
段天问随意替他安上了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逐出了清泉山庄,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男婴出生的喜悦之中,段人杰背着几百道皮开肉绽的血口昏倒在清泉山上的荒林里,在绝望中闭上了双眼。
“就说到这里吧。”段人杰忽然收了话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讲下去,“你现在该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了。我虽然害过你娘,但我不是杀她的那个人,因为我已没有那个能力再追查她的下落了。”
楚云七愣了一愣:“果真是段天问……”
段人杰点点头:“你娘逃走之后,段天问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据我所知,最初他并不想太明目张胆引人猜忌,所以他下的命令都很模糊,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你娘才有机会带着你躲了足足八年。后来清泉山庄的弟子还是找到了她,我不知道她向那几个弟子说了什么,反正她留下的痕迹就到此为止了。若非是你后来带着双龙镖自己跑了出来,我想无论是我还是段天问都不会知道还有你的存在。”
楚云七看着眼前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湖面,水中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十几年前,就是在这个湖边,阿娘为他挡下偷袭他的野狗,然后摸着他的脸告诉他阿娘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也是在这个湖边,他合上阿娘毫无生气的眼睛,为她亲手竖起歪歪扭扭的墓碑。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阿娘早就猜到了有这样一天。她不肯给自己取名字,不肯教自己学武功,不肯告诉他任何关于过去的事,全都是为了切断他与清泉山庄、与段人杰之间的联系。她从来都不想要这个被强迫得来的孩子,但她还是努力将他挡在了风雨之外。
终于有一天就连她都挡不住这风雨,所以她选择了自尽,以她的死来了结他与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至少这样她的孩子可以清清白白活下去。
阿娘才是他的英雄。
“听说被派来杀你娘的那几个人回去后就疯了,到死都不肯告诉段天问那两样东西的下落,你娘一定与他们聊了不少。”段人杰痛快地大笑了起来,“可怜段天问自以为英明神武一世,带头来却被自己手下的弟子给背弃,真是报应啊。”
楚云七麻木地听着,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坠下来砸进湖里。
阿娘是他的英雄。可他却辜负了他的英雄。因为害死她的凶手还好好站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掰断一截树枝作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棒扫了过去。段人杰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凭着本能反应连退三步。然而他人尚未站稳,楚云七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与他的暗器手法不同,他的棍棒功夫全是九行仙所授,其变化之诡谲,速度之迅疾,绝非一般人能够轻易破解。段人杰从未见过他手中这套棍法,一时间被逼得近身不得、还手不能,稍不留神就被他一棒掀翻在地,压制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