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人能打扰我们的地方。”段人杰答道。
他停下脚步,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
楚云七认出了这片湖。这是他母亲死去的地方。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他问道。
“我不认识这里,我只是随着我的心意信步而走,又心血来潮地停下脚步而已。”段人杰转头看他,“这里对你很特别吗?”
楚云七没有说话。他不想要第三个人穿插进来破坏他和阿娘最后的回忆,尽管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他回避了段人杰的问题。
段人杰把马拴到树上,慢悠悠地坐到了湖边:“我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楚云七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是你杀了段天问,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杀他。”
段人杰又问道:“你觉得我杀他是因为恨吗?”
楚云七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段人杰却笑了:“恨与爱往往是一体两面,你了解的是恨的部分,但你忽略了爱的部分。”
“爱?”楚云七皱起眉头,“他对你做了那些事,你还有爱?”
“很不可思议吧。当你只能靠欺骗自己爱上一个人来求生的时候,爱已经不是两厢情愿的选择了。”段人杰道,“久而久之,你会逐渐忘记你不爱他之前的样子,爱他变成你生存的本能,你不敢去想象被他抛弃的人生。因此,即便他如此待我,直到他真正抛弃我之前,我都是爱他的。”
楚云七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
段人杰捡起一颗石子丢向前方,一连串涟漪从湖面漾开,打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朝阳。
“你想知道你母亲为何而死,不如我从头开始讲起吧。”
——
段人杰不姓段,当然也不叫人杰。在他被赐予这个名字之前,他是土匪寨里的小十三。
小十三的母亲是被强抢到寨里的农女,被大当家留下充作第十三房小妾,他的母亲曾经有过自己的名字,但大当家有过太多的女人,他记不住每一个女人的名字,所以她就成了十三娘,而她生的孩子自然而然就叫小十三。
十三娘生下他没两年就死了,过了几年大当家也给二当家杀了,二当家成了大当家,寨子里多了更多被抢来的女人和喝酒到烂醉的男人,小十三则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每天漫山遍野地跑,练三脚猫的武功,梦想着成为山下人口中的盖世大侠。
有一天,小十三在山中迷了路,足足绕了两天才回到寨中,然而当他推开门时,寨中一片死寂,只有弥漫了一地的血迹、堆积如山的男尸、还有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女人们。穿了碧色披风的清泉弟子将他抓了丢到段天问面前,劫后余生的女人们正抹着眼泪对段天问千恩万谢,段天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向那些女人询问这是谁的孩子。
女人们拼命摇头。
“这是大当家的孽种,亲娘早就死了。”
段天问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泥土,然后点了点头:“无根无系的孩子最干净。”
他被带回了清泉山庄,和其他孤儿一样养在外庄,没有再见过段天问。他不是入门弟子,进不了清泉内庄,学不得武功,认不来字,只能成日和那些孤儿混在一起,后来这些孤儿一个一个进了内庄再也没有回来,最后终于轮到了他。
在段天问的房间里,他第二次见到了这个人人口中的盖世大侠,这一次他们的身边没有旁人。当段天问像个发情的狗一样急不可耐地压在他身上时,他才模模糊糊明白无根无系最干净的意思。
原来享誉天下的清泉庄主和他的土匪老爹竟是一样的人。他放走那些女人不是因为他高尚,而是因为她们不够干净。她们是土匪的女人,但是她们的孩子不一样,孩子总是最干净的,只有干净的孩子才配得上做清泉庄主的娼妓。
他知道不愿做娼妓的下场。在土匪寨里,那些哭闹反抗最厉害的女人总是死得最快的,他还不想死,所以当段天问起身时,他已经收起了无用的眼泪。
“庄主何日再唤我来?”
段天问蹲下身来细细打量他:“你想要我再唤你来?你喜欢我做的事?”
我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不喜欢不想要不愿意。
他点了点头。
“我喜欢。”
段天问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脸:“好孩子,我明天再来找你。”
他因此活了下来。他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孤儿消失后的去向,明白了为什么段天问收留的孤儿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因为孩子都会长大,会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会哭闹和反抗,这时他们就不再是他眼中干净的娼妓,而是棘手的麻烦,他会在那些孩子来得及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之前亲自解决他们。
“没有人起疑心吗?”楚云七问,“没有人问过你们的下落吗?”
“没有人敢起疑心。”段人杰笑了起来,“他可是段天问啊。”
江南第一庄百年以来最有名望的庄主。人人心目中的大英雄。谁会相信他是这样的人。谁会敢站出来对他说一个不字。
“不过,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做的事,甚至查到了段天问藏于地下的密室,不过这个人也已经死了。”段人杰不知是想起了谁,话锋一转,“你想必也去过那个地方了吧?”
楚云七点了点头:“里面有两具白骨。”
段人杰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在?看来我走了之后,他也没再进去过。”
“那是你干的?”楚云七皱眉。
段人杰道:“别急,那都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我们还没有讲到那里。”
他伸了个懒腰,往后靠了一靠,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你去过那里,又活着走了出来,想必已经见过那石门的机关了。在段天问之前,那道门的机关原本是反过来装的。”
楚云七最开始不解其意,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他见到的石门机关是易进难出的设计,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打开那扇门,然而一旦石门关上,就只有拿着庄主玉佩的人才能开启出门的机关。他当时就觉得这样的设计十分不合常理,但没有细想其中的缘由。如今段人杰这样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假如将这个机关反装,那它就变成一个难进易出的门锁,如此就和普通的锁没有任何区别了。
“这间密室最开始是历代庄主用以静心修炼的圣地。段天问将机关反装了一遍,那里就成了他贮藏秘密的魔窟。”段人杰道,“每一次带回一个孩子,他都会将那场景画下来收进他的柜子里,以便日后反复品味。他知道这样有风险,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有了这道锁,他就不再害怕有人会走进来发现他这些见不得人的阴暗秘密,因为他们绝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可是那地方并不难被发现。”楚云七道,“这样的锁也并非是无法可解,若是门中的人被锁住,只要让第二个人在门外……”
段人杰摇摇头,打断他道:“你还是不懂。这把锁正着装或是反着装都无所谓,即便是敞开大门都没关系,一旦你有了段天问的声望,就算你是当众脱下裤子要干一头猪,所有人都会装作视而不见。”
楚云七假装不去听见他隐藏粗鄙言辞下的凛然恨意:“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将锁反装。”
段人杰笑了笑:“为了他的面子,还能为什么。他就是这种人,明知道一件事做了不好,他偏要纵着自己的私欲去做,做了又怕人口舌,于是欲盖弥彰搞一些无用之举,好像这样他就有了一层遮羞布。”
楚云七没来由地想到段临风。当他最初认识段临风时,段临风曾给自己看过他的琴谱,那上面每一页有关情爱的曲子都被撕去,后来他想方设法溜下山给段临风找了一本曲目齐全的谱子送他,被段天问听见,还狠狠责罚了段临风一番。他是如此害怕儿子被清泉山下的十丈软红所荼毒,可他自己早已是欲念面目全非的囚徒。
“既然他怕被人知道,留你性命岂不是隐患。”楚云七道。
段人杰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为何会将我收为义子,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向别人解释我的身份。他和萧曼云成婚多年无子,我出现的时机正好。”
萧曼云……楚云七想起这个在江湖传说中始终面目模糊的女人。段临风说他的母亲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总是病怏怏地倚在窗前发呆。长年累月的疾病消磨了她的心志,可她的病又因何而生呢?
“萧曼云知道吗?”楚云七问道,“你和段天问这种关系……”
“萧曼云?”段人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女人,端端正正的名门闺秀,一直以为丈夫的冷淡是她的原因,从来没有什么怨言,待我如亲生母亲一样好。只不过等她发现我和她的丈夫在那间密室做的勾当,她就一声不吭地搬走了。”
他说到这里隐隐露出一些得意神态来。
等他长到十一岁时,他已在段天问身边呆了近五年,段天问对他宠爱至极,时常将他以义子身份带在身边,教他读书识字。段人杰像崇拜父亲一样崇拜他,像爱慕情人一样爱慕他,他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为亲近的关系,他们是白日的父子,深夜的爱侣,只要他永远不背叛段天问,他就可以拥有段天问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或许是段天问终究想要一个真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或许是他和萧曼云觉得这是他们不能不履行的义务,萧曼云怀孕了。
段人杰第一次对段天问发了脾气。那时他还小,被段天问的宠爱冲昏了头脑,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特殊。他威胁段天问承认自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否则他就将他们的丑事告诉所有人。想不到段天问根本没有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他用一根藤条几乎将段人杰打到断气,如果不是周歌刚好闯进来支走了段天问,或许他那一次就已经断了气。
不久他就明白,周歌是故意闯进来的。
在所有人都以为段人杰只是段天问一时兴起收养的孤儿时,周歌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真正关系的人,因为她与段人杰有着相同的经历。在被强行陪嫁给清泉山庄之后,段天问又故技重施几次,很快就在新的孩子来了之后对她失去了兴趣。只因她是妻子的陪嫁,段天问才留下她的性命。
周歌是第一个从段天问手中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段人杰是第二个,出于同病相怜的同理心,周歌冒险救了他。
在段临雨出生前的那整整半年里,段天问没有再出面过问一句他的死活。段天问不许他死,也不叫他好好活着,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他不敢走出密道,只有靠周歌每日送来的食物和汤药苟延残喘地活。
终于,段临雨出生后的第二天,段天问回到了那间密室里。
他以为他的死期要到了,段天问却从怀中掏出一块刻了双龙纹的纯白玉佩。这时段人杰第一次知道那具棺材一样的柜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他自己、周歌、许许多多陌生或熟悉的名字——段天问的秘密。这时他终于明白,在段天问眼中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都只属于这个不见天日的密室,这个棺材一样的牢笼。他只能屈从在段天问脚下像一条狗一样等待他的垂怜、他的发落,他的性命从来都没有一刻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那一瞬他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抢过段天问手中的双龙玉玦疯了一般地往自己手腕上割去,他一刻都不想再活下去,然而段天问却制住他的动作,对他说了两句话——
“曼云身子不好,临雨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她长大以后会是清泉山庄的大小姐,但清泉山庄还需要一个少主。”
“只要你足够听话,我待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段天问将双龙玉玦挂上段人杰的腰间就离开了。第二天段人杰得到了一本清泉心法与一本清泉剑谱。
“你习武太晚,底子不够好,先将这两本书册记熟,”段天问对他说,“想要做清泉少主,叫我看一看你的决心。”
那两本书册成了段人杰的救命稻草,他日夜苦读钻研,不到半月就记熟了所有内容。段天问对他的勤奋十分满意,源源不断的武术典籍送进他的房间,然而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五年过去,他的武功已经不逊于清泉内庄中任何一名弟子,他却始终没能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到了第六年,萧曼云依旧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段天问似乎是终于放弃有一个亲生儿子的念头。他将段人杰叫到书房中,然后将断水剑拿了出来。
“……断水剑?”楚云七惊讶地打断他,“小风的断水剑?”
“是啊。你叫得够亲热的。”段人杰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楚云七空荡荡的腰间,“听说段临风死前将那把剑给了你,被他妹妹拿走后你又把它从清泉山庄抢了出来,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如今却不见你带着。”
楚云七这时才想起他已经将断水剑物归原主,他是决计不可能将段临风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段人杰的,于是他便推脱道:“随身带着太招摇,我藏起来了。”
段人杰笑了笑,没有与他细究:“放心,我不同你抢,我根本就没有收下那把剑。”
他继续讲了下去。
那时他已经十六岁,在段天问身边足足待了十年。随着段临雨逐渐长大,不知是女儿的出生触动了他仅存不多的良心,还是他畏惧自己如今的膝下无子是早年行事荒唐的报应,段天问行事收敛了许多。他柜中许久没有出现新的画卷,对待段人杰也逐渐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