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慕霆炀轻轻地“嗯”了一声,幽幽的声音似远方传来。
“单钰既是仕族青年一代之首,又有足够的勇气和谋略,有他在营里,确实可以牵制住沈天顺,不过...”慕霆炀顿了顿,“刀剑无眼,更是无形,如何保他?”
林江抱拳,“属下明白单大人对我等的极端重要性,必将竭尽全力。”
慕霆炀还是那般轻轻地“嗯”了一声,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行军打仗多年,游走于尸山血海,最不相信的就是“必将”。
慕霆炀双目似睁非睁,声音端的四平八稳,他抬了抬手,示意林江起身,“尔等回到营中,细细草拟一份行军计划,即日起,外松内紧,备战。”
“是!”林江抱拳,起身正欲离去,却听慕霆炀将他唤住。
“关于圣意,你当真不知情?”慕霆炀目光灼灼,犀利的眼神似是一把利剑,将人戳穿。
林江的背挺着笔直,迎着慕霆炀的目光,坦然而虔诚,“属下对郡王绝无二心。”
慕霆炀抿嘴不言,静静地看着林江,半响,才微微抬手,示意离开。
目送林江离去,慕霆炀心中的的弦愈加紧绷。
他向来深谙兵者诡道之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背后,是不亚于战场明面厮杀的鲜血淋漓,以及不知多少的惊心动魄的细节,平静如水的面上,难以想象底下是怎样的波澜壮阔。
通过林江的叙述,慕霆炀几乎可以肯定,朝堂那位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动作。
他贪恋地朝官衙的方向望去,心里悠然叹气,这般神仙似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第二十八章
慕霆炀刚从外头劈了柴回来,冲了个凉之后就进了卧室,正遇上单钰换下了周正刻板到直襟长袍,穿着寻常人家里的布衣。
“你要外出?”慕霆炀边擦汗边问。
单钰撇了一眼他刻意显露出来的一身发亮的腱子肉,低低地嗯了一声,“取消宵禁的告示今天贴出,我有点不放心,准备出去看看。”
慕霆炀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为他束发,从铜镜里看着人,目色柔和,“我一直以为人靠衣装,但我发现你穿什么都好看。”
单钰不由苦笑,于他而言,好看的容貌是好事,但过分好看的容貌往往会给他带来困扰,站在人群中,往往都能被一眼认出。
这让他颇为头疼。
慕霆炀将他打理好了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的官老爷。”
单钰没好气环胸抱手,“你还知道我是官老爷,成天管着管那的。”
慕霆炀揽过他的肩,颇为得意,“正是因为服侍到位,你看你,都长胖了。”说罢,手就滑下去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不错,成果甚佳。”
“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单钰恼羞地将挂在脖子上的大手拿下,故作严肃。
慕霆炀哈哈大笑。
见他兴致冲冲地走在前面,单钰趁着没人注意,才悄悄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突出的腰腹。
真的?长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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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衙的人贴了张告示在城门。进出城门的百姓看到有新的告示,纷纷驻足围观,不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单钰和慕霆炀两人各有各的俊,人群中太过打眼,便站在角落里。
“单县令有令,即日起,平河县内宵禁取消,进出城门的百姓,可以不用赶在日落之时出城门,在城里做生意买卖的,也不必遵照宵禁的时间可以继续做买卖。大家伙听明白了吗?”
老百姓了然地点点头,听后议论纷纷,此时,老百姓中忽然冒出了声音,“宵禁取消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咱们又要交税呀?”
这话一冒出来,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吵闹地更加热烈。
尽管隔得有些远,但是两人都是目力极好的,一眼就看到了冒出声音的刺儿头。
他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相同的意思,此人面生,有古怪。
听到“收税”二字,人群越发吵吵嚷嚷。
“是啊,这是不是官老爷为了多收税,故意找的理由啊?”
“听说西南要开战了,好多当官的,就故意提高了税收,老百姓吃不起饭了!”
“哎呀天爷,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啊!”
官衙的人也不知如何作答,正当为难之际,有人眼尖地看到,单钰负手,徐徐走来。
一进入人们的视线范围,单钰就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亲切地向人们招手。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单钰长什么样,但都是听说过他的好名声的,如今一露面,面对这么个天仙似的人物,人群唏嘘不已。
单钰环视了一周,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大家好,我叫单钰,是平河县的县令。从上任的第一天起,我就向各位作出承诺,将带领各位父老乡亲,一同努力,奔好日子。”
人们不由自主地开始鼓掌,大姑娘小媳妇激动地看玉树临风的单钰,面含春色,两眼放光。
见众人情绪热烈,单钰清了清嗓子,从善如流地将取消宵禁一事,作出解释。他语言流畅,嗓音清亮,用词质朴,妇孺皆知。严肃又不失活泼,庄重又不过分呆板。
在他娓娓道来的讲述中,众人连连点头,很快就听进去了。即使有个别打岔的,单钰也能用幽默诙谐的笑语,和风细雨地化解掉,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单钰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好看的笑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多年来经历大大小小的场合,他已经完全能做到无论面对何人,无论人多人少,他都能侃侃而谈,信手拈来,处理突发状况游刃有余。
面对百姓,既能向他们描绘美好的蓝图,又能鼓舞他们自力更生,越讲到后面,众人越是听的红光满面,斗志昂扬,似乎已经看到了光明灿烂,美好幸福的未来了。
人群中,一位壮汉左右侧目撇了眼,见老百姓们都被单钰带着走了,陡然沉下了脸,面色带有几分阴鸷。
单钰不动声色地将此人的表情收于眼底,他眯了眯眼睛,半个停顿都没打,继续流畅地讲着。
正当百姓听得入神之时,人群中传出难听嘶哑的声音。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交不交税?”
单钰淡笑,沉着道,“自然是要交的。”
“咳!那不就结了?”那人两手一摊,态度轻蔑,“所以最后还不是要掏老百姓的腰包,你们这是与民争利啊?!”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场外的慕霆炀面色阴沉,用看老鼠一样的眼光盯着那人,他向单钰示意,是否要把这人带走拿下。
单钰给了他的安定的微笑,微微摇头。
“各位百姓。”单钰拍了拍手,示意安静,他指了指城外的一座桥,“今日大家进城,都是从桥上过来的,大家觉得方不方便?”
众人点点头。
单钰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渠,问道,“那边的水渠,是今年年初修好的,大家觉得,习惯吗?好用吗?”
“好用!”有人乖乖地答道。
见人们发自内心地肯定,单钰满意地笑了笑,“这可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啊,官府只是把大家的钱都集中起来,大家需要什么,我们就拿这钱来做什么,你们觉得,这样好不好啊?”
“好!”众人称赞不已。
“纳税一事,我朝税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私自巧立名目,不得随意变更,不得随意解释。”
单钰说到这里,众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他。因为单钰脸上已经换了严肃的表情,看上去颇有威严,一席话铿锵有力,没人敢插一句嘴。
“纳税一事,关系民本,是关乎每一位百姓的生活的大事,如何收缴,如何使用,都得按照制度,按照税法来,本官绝不允许,有人怀揣恶劣心思,擅自散播谣言,扰乱税法!”
“所以....”单钰定了定神,不疾不徐地说道,“有的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吗?”
他的目光扫视一周,下面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大部分则眼神游离到了旁边。而那位刺儿头,分外不甘地埋下了头,隐藏了眼里的阴狠毒辣。
众人散去之后,单钰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抬首,慕霆炀已经站在前面等他了。他负手而立,眼含笑意,颇为动容。
单钰走下来,在慕霆炀直勾勾的注视里,竟然有些微感羞涩,他轻咳了一声,“走吧,去吃饭。”
慕霆炀轻轻抚住单钰的肩膀,声音略略一低,“好。”
行之不远,百姓们依然对税法、对单钰津津乐道,两人听了,相视一笑。
单钰脑海中不禁浮现了阁老那慈祥而苍老的面容,他心里忍不住想,要是阁老能在这里,听一听百姓们的此时此刻的真心话,那该有多好?
两人吃过饭之后,心情颇好,打算走走再回去。
慕霆炀是个躁动的性子,看着街上的大大小小的玩意儿,也不管有用没用,都喜欢往衙门里顺,单钰对他如此奢侈的行为嗤之以鼻。
看着慕霆炀又将一个杯子塞进袋子里,单钰颇为嫌弃,“买这么多做什么?家里不是还有杯子吗?”
“这不一样。”慕霆炀不以为意,“这个杯子是专门用来给你喝牛乳的。”其实他就是想每天早上,与单钰一起用一样的杯子,一起喝牛乳。
单钰撇撇嘴,抱着手站在后头,“你就穷讲究,喝个牛乳都这么多事。”
慕霆炀捏了捏他的脸,“就这还不算什么呢,之前在...家里,洗个脸都有七八道工序,脸皮子都给你刮下来。”
单钰见慕霆炀提起过往毫不在意的模样,颇有感慨,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那你...想家吗?”
慕霆炀的背微微一僵,道,“不想。”
单钰怔了怔,有些意外慕霆炀会如此坦率地回答他。
慕霆炀头也不回,“家里的事太复杂,人也复杂。太烦了!”他把钱付了,转身牵着单钰的手,眼里含笑,“我喜欢跟你一块儿。”
单钰有些别扭地一开了目光,呼吸似有些不稳。
慕霆炀顿觉好笑,眯着眼睛轻笑,“你呢?”
面对慕霆炀可怕的直白,单钰又觉得自己脑子转不动了,他踌躇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好。
慕霆炀低笑着揽过他的肩膀,开心得不加掩饰。
许是被慕霆炀生掰着养成的习惯,用了午膳之后,单钰有些困乏,正要唤慕霆炀往回走,慕霆炀却拉着他的手,将他拉到另一条巷子。
单钰不解,不回去吗?
慕霆炀面色如常,凑近了单钰,耳语道,“有人在跟踪。”
单钰怔了怔,抓紧了慕霆炀的手,那只大手回握,给了他坚定的力量。
第二十九章
两人神色如常,继续往前在街上走。
慕霆炀脚力好,即使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也是健步如飞,单钰连走带跑,也未必跟得上他的步伐。
慕霆炀似乎对这一带非常熟悉,弯弯绕绕的路他几乎看也不看,甚至还能走到农户的家里,惹出鸡叫狗闹之后,又能从连道都不算的地儿里绕回来。
单钰起先还能看路,到后面路都不看了,闭着眼睛跟着慕霆炀走。
不知跑了多久,慕霆炀终于停下,单钰躬着身子喘着气儿,缓过口气之后抬头一看,赫然是一堵十尺之高的土墙。
单钰瞪着眼睛看着慕霆炀,指着那堵墙,累得说不出话。
后面的脚步声音越发接近,单钰无措地皱了皱眉头,木然地看着慕霆炀。
慕霆炀眯着眼睛凑近了他,嘴角露出一丝邪笑,“那几个嫌命长的应该感谢你,毕竟在你面前,我还不想杀人。”
单钰一楞,然后腰腹被一把提起,整个人瞬间就凌空起来。
慕霆炀牢牢将他搂住,龇牙一笑,“抱紧了。”随即那有力的双足矫健一踩,两三步就攀上了土墙。
单钰感觉自己腰腹仿佛被什么钝物一撞,不待他呼痛,面前一阵疾风刮在他脸上生疼,他睁开眼,原是慕霆炀已经将他带到了土墙顶端,单钰往下一看,顿时天旋地转。
他赶紧用力地搂紧了慕霆炀的脖子,惹得慕霆炀低低地嗤笑一声,不等他调笑两句,一直追着他们的人,已经行至土墙之下。
单钰定睛一看,果然有之前在人群里冒刺儿的那个壮汉。
许是那几人不会功夫,龇牙咧嘴地笨拙地在土墙脚下叠罗汉。
慕霆炀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方才在路边上买的一壶高粱酒沿着土墙悉数倒出,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在那群人惊恐的眼中,将火折子点燃,抛下。
慕霆炀嘴角泛起一丝阴测测的笑,眸底划过一丝血腥的红,他抱紧了单钰,转身一跃而下。
单钰惊魂未定,回过神来的时候,土墙的那边已经是阵阵的大声疾呼。
慕霆炀将单钰放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气定神闲的模样地仿佛就是外出散步走了一圈。
单钰脸色凝重,“你没事吧?”
慕霆炀满不在意,“几个小啰啰,走了。”他拉起单钰,大步流星往衙门走。
身后的叫喊呼救隐约还能听见,单钰有些担心道,“这两天你就不要出门了,我让捕快们抓紧部署,周密巡视,保证你的安全。”
县衙的捕快怎么能和他之前在军营里的巡逻队比,然而,话到嘴边,看到单钰眼里不加掩饰的担忧,慕霆炀又收了回来,改口道,“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