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帝怒极至盛,也后悔不迭。
当初是他不顾大臣反对,有意扶持东宫,放手让他协管兵部、户部和礼部,以及督察院和大理寺,摆明了按未来帝君培养。
但是东宫太子是做帝君的料吗?
不久之后,东宫太子重用京都大世家的裴家少爷,草率破格提拔其为督查御史,更是遭到有志之士和寒门仕族的强烈反对。
这些年来,督察院屡屡广结仇怨,冤杀仕族,如今居然还胆敢勾结南蛮,仕族清流一派怒不可遏,极力要求严惩。
朝中不乏忧国忧民,伤时感事的为民之士,之前邓知州出卖大晟疆土的挫笨还余温未冷,现在又有督查御史通敌放毒,上上下下无不骂声一片,连大晟周遭邦国也有所耳闻,接二连三的蠢举早已遭到天下人的耻笑连连。
督察御史进驻西南,慕霆炀早就得到了消息,一开始没打算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来,还能平平安安地回,早早地就筹划此事,现在更是煽动朝臣言官有意扩大。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整日唇枪舌战,庆云帝愁的是焦头烂额,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如今跟市井菜场一样混乱,盛怒之下,居然活活给气倒了。
朝堂陷入混乱僵局暂且不提,督察御史勾结蛮夷的消息又风靡西南,妇孺皆知。
“听说啊,这个事情闹得实在是太大了,朝堂上天天吵天天闹的,主战派把主和派骂的是狗血淋头,那叫一个痛快。”
“早就该如此了,主和派不过就是一群跟着阉党混的爪牙,蛆虫硕鼠一堆。朝廷下不了诏书,不就是因为他们不满意军饷吗?”
“嘘——慎言啊...”闻着小心翼翼地提醒着,给了个心照不宣眼神,继续道,“唉,想不明白,东宫怎么会重用裴家啊,这下倒好,连累了东宫。”
谈到前几日的事,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当起了事后诸葛,对前几日发生的事都评头论足,俨然忘记了自己当时呆若木鸡的样。
单钰悄无声息地走进议事堂,不动声色地将一众县令的窃窃私语收入耳中,许是众县令的议论过于投入,直到单钰走到某位县令背后,众县令顿时表情一僵噤了声。
那位县令正说得眉飞色舞,看到众人呆恐的表情顿时心道不好,瞪大了眼睛僵在那里不敢回头去看。
单钰朝他们似笑非笑,唇角微扬,“朝堂之事,不便议论过多,否则哪天真的触了霉头,郡王可不是次次都能天降神兵,大家也不会次次都化险为夷,对吧?”
单钰言语和缓,笑的和蔼可亲,如沐春风。
他越是笑的好看,众人心里越是发慌,早已无人敢把这位看起来年轻温和,人畜无害的人儿不当回事了。
单钰嘴角含笑,拍了拍那位背对他的县令的肩膀,那位县令猛然一抖,险些跌了下去,旁边的县令赶紧搀了搀他,才勉强做好,极力自持。
位置未变,但椅子已换,如同当年的明同知一样。
单钰悠然在新的雕花椅子上坐好,也就不再理会众人。
虽然此番结果于他而言是最好的,但事态的发展却不在他的掌控之内,是好是坏,只能听凭发落,不露声色是他的基本功,但他眼下难以掩盖的青色,却暴露他此时的焦虑。
半月前——
裴怜玥下了自家的诏狱之后,他就心急如焚地跑去牢狱找他,事态越不受控制,时间就越是紧迫,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尽快地从他嘴里敲出消息。
凭借着慕霆炀的令牌,以及自己的崭新的身份,他畅通无阻地走进了诏狱。
令单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悄然走到裴怜玥牢房门口的时候,他居然看到了慕霆炀。
准确说那仅仅是瞬间短促的一瞥,连人影都没有完全看清,单钰就猝然无声缩在墙后,耳中尽是自己心跳如雷的声音。
他本就是背着众人前来,挥退了带路的狱吏,在踏入诏狱那一刻,他便将身体的警觉程度拔到最高,走路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是放缓了的。
许是那下意识的飞快举动没有惊到任何人,那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裴怜玥的凄厉嘲讽刺耳无比——
“哈哈哈真是想不到啊郡王,当初是他拼死进谏,才把你从你的皇子之位上拉下来,下官也就不明白了,他的功夫是有多厉害,偏偏值得你这般怜惜疼爱的,居然留着他的性命不说,还拼了命地保住他。你疯了,彻底疯了!哈哈!”
慕霆炀的声音却冰冷如霜,又沉又重,“将死之人,多说无益。”
单钰瞳孔猛然一缩,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吸停止,整个人似是被冰封冻住一般。
慕霆炀被削皇籍的事情太过密辛,外涉朝政,内含阴谋,单钰曾经旁敲侧击问过,但慕霆炀都轻轻带过,单钰不欲揭人伤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害他失忆和削皇籍的人是同一人,但裴怜玥口中的“他”是谁?
单钰心里满是惊愕与惧意,脑子里嗡嗡直响,极力排斥着从内心深处一个可怕的念头...
裴怜玥不屑的嘲讽掩盖不了他胆怯怕死的惧意——
“郡王,单钰他就是条不出声但会咬死人的狗!别看他现在对你乖顺,当初阁老可是把他养熟了的,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当时你毕竟是位高权重的皇子,为了让他对你恨意根生不可自拔,阁老明知当时有陷阱,还偏偏往火坑里跳,他自己要死,怪的了谁?”
单钰瞠目欲裂,裴怜玥的话模糊又清晰,反反复复响彻,让他似懂非懂...
慕霆炀明显一滞,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
裴怜玥的声音嘲弄而急促——
“你们几个皇子的争斗就像是笼里的野兽,非要真个你死我活。当初阁老为了扶持三皇子,不得不打压于你,以至于让东宫钻了空子,总归东宫现在是不会放过我的,倒不如郡王救我一命,下官必定有所回报。”
慕霆炀轻轻地“哦”了一声,长长的语调在寂静而空旷的牢里让人耐人寻味,良久,才缓缓开口,“事到如今,丧家之犬如你,还有何价值可言?”
远远地,单钰都能听到裴怜玥握拳的咔咔声——
“当然,我还知道...”说道此处,裴怜玥似是被冷水一头灌下似得忽然噤了声,凝视着慕霆炀的眼眸满含恨意,“你套我的话?!”
慕霆炀的意图被识破也不恼,悠然道,“倒还算有点脑子,估计老二也就是看上你这揣测人心的本事了。可惜...你功夫不到家。”说罢,他不欲与之废话,不耐道,“本王亲自前来,就是问你此事,若你能如实吐露,还可以让你死的痛快!”
裴怜玥似哭似笑,俨然已经疯狂,肆意痛快地狂叫一通之后,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为痛苦。
“郡王也真是好本事,每一步都计算极为妥当,不差一步,反正下官也是要死...不过,下官也是不解啊...单钰他就不恨你吗?他就这么听话地任你摆布?不说他的功夫多厉害,你又给他下了什么咒?!”
听到这里单钰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顶端,心脏似是被什么狠狠攥紧,像是侩子手已经举起了砍头大刀,只等着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然而,回应他的,是慕霆炀的沉默。
裴怜玥历来是正事不干,歪门邪道倒是涉猎不少,他看着慕霆炀诡异的沉默,脸上竟然有了一丝诡秘的兴奋,“下官听闻这世上有一种药,服下之后,可以让人失忆,不知...”
话未说完,只听那边传来肉体狠狠撞击到石墙发出的沉闷响声,紧接着是裴怜玥传来低低的痛呼,许是慕霆炀那一脚是往死里踢的,裴怜玥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张口见血,几欲将五脏六腑都要吐出。
另一边,单钰死死地将自己的嘴巴捂住,几乎把牙齿咬出血来,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慕霆炀的那一脚,似是欲盖弥彰,他们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是单钰已经无暇去听了。
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几乎无法动弹,以背抵墙的姿势看似不费力,实则由于全身紧绷、一动未动,早就酸麻至极,然而,身体上的酸麻怎能比得上心头至死方休的折磨呢?
此时此刻,他都快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是在现实?还是在做噩梦?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直到那边响起衣料因触碰而发出窸窸窣窣声音,才将单钰唤醒了几分,直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单钰脱力似得缓缓地顺着墙滑坐到了地上。
慕霆炀,你就究竟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第六十八章
那天,单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行尸走肉地回到住处的。
明同知搬到了知府,单钰便跟着搬到了同知府。
府里的人惯会看人下菜,耳聪目明,他们多少都听说了单钰的事迹,知道这位年轻儒雅的同知大人是何等人物,自然不敢怠慢,府里上下皆是往卯足了劲儿的讨好侍奉的。
单钰无暇去揣测府上人心如何,管事将上下一切都打点极好,意图讨单钰的欢心,但单钰也就只是淡淡点头,既不说好,也未见不满,管事不知其心思,只得歇了歪长的心思。
能在短短时日节节高升,单钰的名字在长都府引起了权贵之间引起不小的震荡,往深里再一打听,更是令人咂舌,很多人慕名而来与之结交,历来长袖善舞的单钰,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轮番上门拜谒的人通通拒绝。
连明知府上门,也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断然不见,此等异常之举惹得一众权贵颇为不悦,但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西南郡王钦点的人,也都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关于单钰的流言却越来越离谱。
白日,他还是那个世人眼里和善敦厚,冷静自持的单钰,但在夜晚,他紧紧把自己关在卧房,绝不让人伺候进出,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脸上黯然无光,眼眸定定地望着虚空,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无边无际的黑色。
谨慎小心如他,再是失魂落魄也会留一丝清明,此时他感到自己深陷泥淖无可自拔,对于外界了无心思,索性将关门闭户,不见来客。
------------------
秋日逐渐离去,天气日渐阴寒,下人们早就给他换上了地暖,将整个卧房弄得暖烘烘的,但是,单钰对此丝毫无感,无所谓冷,也无所谓暖,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的脑子有些混沌,昔日里,那个常常与他耳鬓厮磨的人是谁呢?那个将他照顾地无微不至的人是谁呢?那个曾经大言不惭,扬言爱他,做他的人又是谁呢?如果那人是慕霆炀,那给他下了失忆之药的人却是谁啊?
单钰的手边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寥寥数字,介绍了世间真的有这般足以让人失忆的药,服药之人脑海里仍会闪过一些碎片的,怪异的画面,但因为不知前因后果,难以串联,只会以为是多思多虑所致...
若不是太多的事情说不通,或许他也会如同服药后的芸芸,自然而然地将此事翻过...
单钰像僵尸一样僵硬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怪不得...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就像慕霆炀一样,自己可能是从来就没真正认识过他吧。
单钰再也抑制不住,狠狠地闭上了眼。
林司明推开门的时候,单钰似是受惊的野兽,他眼风一扫,猙目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
直到看清来人,单钰才微微一滞,敛了气势。
林司明何时见过单钰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他微微色变,跨进门的脚都不由收了回来。
“何事?”单钰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冰冷,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这个...是府上的下人拾到的,他们不知道怎么办,让我来问问您...”林司明怯怯地摊开手。
单钰目光缓缓平移,见到林司明手上的令牌,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他面冷如铁,胸口不住起伏。
那块令牌以玄黑冷白为主色调,外钢内玉,镶嵌成型,质地坚硬,正面刻了“炀”字,泛着幽冷的寒光,硌在手心是冰凉的冷硬,一如它的主人一般冷酷无情。
那日单钰失魂落魄,掌心无力,竟然连令牌掉落在地上也不知,如今被人拾到,又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见令牌者,如见郡王。
但单钰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慕霆炀!
单钰见到外人,神色清明了几分,他语气放缓,放松脸上的肌肉,强自一笑,“放这里吧”
林司明讷讷点头,见单钰眼光不善,惙惙不知如何开口。
单钰目光一扫,问道,“还有何事?”
“额,就是...管事让小人提醒您,今日是知府召集议事。”
单钰微微蹙眉,不耐问道,“不是才召集过吗?”
“距离上次已经半月之久了...”林司明解释道,见单钰脸上一僵,又赶紧道,“许是知府刚一上任,所以有事要讲,不过也没关系,现在离得近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单钰揉了揉发僵的额角,有气无力道,“备马...”
“是!”林司明将令牌小心谨慎地放在单钰桌案上,如释重负一般,轻快转身跑了没影。
单钰坐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令牌上,神情颇为恍惚。
原来已经过去了半月...
单钰用凉水泼了几把脸,快速找回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自己,仔细将自己拾掇后,再次出现在府上下人眼里,毫不意外地收到他们惊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