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没脱鞋下河,只在河岸边捡。
河水清澈见底,苏凌手指伸入河里一通乱搅,水面清光乱颤惊动石缝中的小河虾四散逃窜。
胆子大的小虾米还游近,轻嗅指尖,苏凌只觉得指尖痒痒的,非得报复这几只不知大天高地厚的小东西。
苏凌悄悄不动,而后弯腰捧出清水,清水哗啦啦从指尖坠落,最后手心里果然弹着四五条小河虾。
他朝一旁在河里游泳的小黑招手,小黑立马哒哒溅着水花扑来了,结果它张着嘴,半天没等到投喂的食物。
苏凌拍着狗头道,“小虾米能有多大,自己去玩吧。”
苏凌坐在河岸的石块上,耳边刷刷的河水奔流而下,听得人心神悠远;
抬眼是墨绿远山,那些高树尖上应该停了几只鸟,只等人没防备时冲下山,到田里,到屋檐下叼些谷子或苞谷讨口粮吃。
那些鸟可真讨厌,但味道还不错。
苏凌决定后面好好锻炼小黑的捕鸟能力。
他扭头见苏刈已经走到河中间,裤腿挽至大腿山,正弯腰在河里捞石子。
河里石子也很漂亮,有像是白脂玉的白石子,有浅黄玉珠的石子,还有绛红、墨黑的石子。
苏刈挑了些亮眼的,想着苏凌应该会喜欢。
他认真捡石头的时候,苏凌从岸边捡了一个扁平的石子;
一个水漂过去,石子像是踏浪似的,接连漂了三下,就在第四下靠近苏刈时,苏刈伸手握住了那漂石。
苏刈没侧身只微微伸手就握住了漂石,就像捡石子一样轻而易举。
苏凌兴奋大喊,“刈哥,你好厉害!”
苏刈回头,嘴角有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他捡竹篓里的石子差不多有满满两大碗了,便朝岸边走去。
对河里玩水的小黑招手,小黑立马上岸,浑身打了下摆子像肉滚刀子似的弹了弹,卷毛湿答答的贴在肚皮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一狗两人就沿着河边下走,遇到了袁屠夫几人。
袁屠夫一路上都在想苏凌的事情,没成想冷不丁看到那个奴隶。
他顿时想起自己在布料铺子前的石阶上磕破了嘴皮。
他虽然没证据,但下意识觉得是这个男人搞的鬼。
袁屠夫摸了下嘴角结壳的疤,凶狠地扫了苏刈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苏凌。
他道:“凌哥儿,我把史青云给你带来了。”
“我之前不在村里,还不知道你被人这样欺负。”
“你放心,凡事有我撑腰!”
苏凌一脸奇怪白眼,“谁要你撑腰了。”
他目光扫过村长,见史香莲也在。
不过几天没见,史香莲怎么一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样子,原本只白了双鬓,现在却是苍苍白发。
想来没少和袁晶翠窝里斗吧。
与满脸褶子平静的史香莲不同,一旁的史青云是愤愤又不甘的模样。
他道:“村长,这是怎么了?”
村长将事情经过讲了下,讲的时候一直盯着苏凌脸色看。
果然刚开始口就见苏凌脸色一变要炸脾气了。
村长当机立断说结果:“史青云已经同意还回来了。”
可苏凌哪是那么容易咽下这口气的。
他瞅了史青云一眼,“当我家死绝了?你这么着急占我家地,狗吃屎都没你抢得这么难看。”
史青云立马像充血仰头,准备开骂,却被一旁袁屠夫斜了回去。
“干什么!当着我的面还想欺负凌哥儿!”
史青云道:“我说什么了,我开口说句话还不行吗!”
有村长在,史青云也不怕袁屠夫乱来,也凶了回去。
史青云看着架势自己是讨不到便宜了,只道,“那地让凌哥儿种也可以,但是得把我家那五天挖地的工钱结下。不然就是耍无赖欺负人!”
苏凌道:“我叫你挖了?谁叫你挖的你问谁要钱去。”
“我还没找你麻烦,我那地谁让你动的?”
“原本种的草药都被当作野草割了,那一块地的草药还是五年生的,你怎么赔我!”
史青云没当回事道,“你说那是草药就是草药?一田的野草也能被你说成草药!故意欺负我不认识是不是!”
苏凌道:“你自己不认识还质疑我家草药,你现在就把你说的荒地野草给我复原,我教你认识那叫什么草药!”
“杂草都扯了,地都翻了,我怎么给你复原,你就是故意找茬儿,想赖账白嫖血汗钱。”
苏凌嚯了声,“谁叫你霸占我家地,割我家草药,求你翻地了?”
“今天,你不给我草药钱赔出来,别管我闹到族里。”
苏凌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村长也不得不出声了。
苏凌家的地确实基本都是种的药草。
虽然药田交给史兴柱家打理,但是荒着没人管,确实看着像荒着的杂草。
村里人除了口口相传那几种药草,没人认识药草;
史青云家把人家药田里的药当杂草割掉的几率也很大。
村长咳嗽了一声,看了苏凌一眼,转头对着史青云道:“这样,毕竟是你家先霸占人家药田,不管挖的是不是药草还是野草都是你们家的错。”
“开工钱就更别讲了,说破天也没这样的道理。”
村长一番话下定论,史青云再闹也没用了,只得不甘瞪着苏凌。
没成想,苏凌旁边那个男人冷眼扫了过来,还挡在了苏凌前面。
苏凌立即从苏刈身后站了出来,不依不饶地问村长:“那我田里五年生的药草怎么赔。”
“长五年就等今年秋收采来入药,现在全泡汤了。”
村长头疼道:“那你想赔多少?”
史青云着急了,眼皮直跳,“我不服!凭什么!一堆野草就要我赔!”
苏凌不慌不忙道:“那你把所谓的野草复原,不然赔到你砸锅卖铁。”
“你这挖的不仅仅是那快地过去五年积累的银子,更是挖断了那药草往后五年、十年的生意,我一下子少了这么多银子,不赔,我和你没完!”
村长见又要吵起来了,拦在两人中间道,“这样,药草毁了没办法复原,那就按照一亩稻谷产量赔。”
“你就赔一百五十斤稻谷给凌哥儿。”
一百五十斤稻谷去壳大概有一百二十斤糙米,新出糙米按照市价三文钱一斤,有三百六十文。
这远远低于一亩五年生的药草价值,村长也不知道苏凌会不会同意,全程都是看着史青云。
村长转头看苏凌道:“凌哥儿,你看这个怎么样。都是乡里乡亲,别闹得太难看。”
苏凌白了村长一眼,他都准备给村长台阶下了,结果非来一句要点炸他的脾气。
“她不要脸欺负到我头上了,我还得人气吞声让着她?”
这时候袁屠夫叉腰出声道:“对,你们就是看苏凌死了爹,小哥儿好欺负。看吧,凌哥儿,你还是跟着我,保管没人干欺负你。”
没待苏凌生气回怼,袁屠夫整个两百多斤的人像头熊一样,扑通一声就砸进了龙滩河里。
苏凌和史香莲惊讶片刻,随后也都收了面色,村长和史青云都惊得说不出话了。
两人看着河里骂骂咧咧挣扎起身的袁屠夫,又看着静静站在苏凌身旁的人,是苏刈刚才动手的?
一直沉默的苏刈,开口似弹着刀锋,冷锐到让人耳膜害怕:“袁屠夫就是下场。”
苏刈说得简单,但是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
谁敢欺负苏凌,他就把谁丢到龙滩河里。
两百斤的壮汉就这么轻飘飘的砸入河里,他们都没看清什么时候动手的。
这下史青云彻底怕了,瞅了眼史香莲,难怪她不怕自己威胁,临时改口了。
果然史香莲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
感情知道这是一个哑巴煞神,没人能治得了他。
“村长,你不管管这个,奴,他吗?”
“公然把人丢进河里,完全没给村长颜面。”
苏凌拦住了想要动手的苏刈,他看着史青云道:“谁叫袁屠夫出言不逊。”
“刈哥嘴笨,我受了委屈他只会手动。”
“下次你嘴巴还不客气点,别怪我没提前给你打招呼。”
这话听得史青云脸色一青一白,心里慌慌的,也不敢再挑衅。
“我家药田远不止村长说的一百五十斤稻谷,但是看在村长出面,我这次就接受调解了。”
“如果下次再找事,我非坚持到底不可。”
村长见状终于解决了,抬手摸了把胡子,“好了。史青云,限你三天内把稻谷送到凌哥儿家里。”
一场土地赔偿纠纷就解决了。
几人都朝自家方向走去,没人管河里随着水浪漂着的袁屠夫。
袁屠夫此时像个死猪一般怀疑自己脑袋出问题了,是谁把他丢下河的!
莫非是他自己跳下来的?
不,他摇了下头,瞬间想起了他身后脖子一痛,而后就被人砸进来了。
一定是那个叫刈哥的男人。
新仇旧恨,给他等着瞧。
河里的袁屠夫气得浑身发抖,他一定要把刈哥打败。回家就单手抗两百斤肥猪,锻炼肌肉手臂爆发力。
迟早他要一血耻辱。
岸上回走的几人,各有欢喜各有愁还有人叹息。
比如村长就摸了摸自己硕果仅存的胡子,哎,好像又掉了几根。
回去的路上,苏凌一改刚才吵架时的暴躁脸色,此时笑嘻嘻的,还有心逗小黑玩。
苏凌见苏刈疑惑他为什么这么开心,哼哼说道:“谁叫史青云欺负到我头上,地是还回来了,但是不解气,现在她不解气了我才开心。”
虽然史青云赔的稻谷折合市价不过三百多文,对于苏凌来将只不过是一点小钱,但对于史青云家确是大出血。
谁叫她贪便宜想欺负他,让她家一年忙活的一亩地收成全打水漂,苏凌心里才解气。
苏凌说得含糊不清,但是苏刈听明白了,“那地里是杂草?”
“对啊,谁叫她霸占我家地,就当收点息钱。”、
“嘿嘿,还开荒五天才搞干净,倒是省了我们自己累。”
苏凌说完看了苏刈一眼,突然怕苏刈说他骗人,然后说大家日子不好过,种地也辛苦,骗人一亩粮食不好之类的。
往日,他可没少因为类似事情被他阿父说教。
苏凌见苏刈没说话,他懂,哑巴是不会说教,但沉默不予置评的态度就是不认可。
他眼尾翘着的笑意没了,瞬间闷闷不乐的,低着头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就忽地被轻轻揉了下脑袋,低低带着点笑意的声音落在耳旁,苏刈说:“你也很厉害。”
嘿,苏凌没忍住嘴角,翘着得意得笑了。
“哼哼,那是。”
苏凌开心了,整个人显得活泼不少,话也多了,“石头菜你会做?”
苏刈看着苏凌脚下磕磕绊绊的石子路,将苏凌脑袋扶正:“看路。”
“你又去问二姑了?”
苏刈道:“三伯娘家比较近,狗剩教的。”
苏凌回头,“你是在说七岁小孩子都会做,我这个大人不会咯?”
“不是。”
无趣。
苏凌看了一眼认真解释的苏刈,放过他吧。
石头菜很好做,他们村里称之为嗦丢,如字面上的意思——把石头嗦后,抬手潇洒一甩就丢了。
据说他们先祖从中原逃难到这里,一路上没有吃的,就是嗦这种炒的石子,嗦到青石城后石子还有香辣味。
这种石子菜做法很简单,先把圆润的石子洗干净,然后水煮开后捞出来保持热度;
把切段的干辣椒和姜片蒜片过油出香,再把石子倒入其中再大火爆炒,温度越高越好;
中途再加水激发辣椒香味,浓缩的汤汁浸入石头中,达到越嗦越上隐的味道。
嗦完石头菜,正是黄昏的时候。
这时家家户户都会在堂前烧香烛,先祖看到青丝烟就会找到回家的路。
从在家里烧香纸开始,苏凌身上就笼罩着低落的气息,低头默默烧着纸钱。
苏刈知道他难过了,但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只在一旁把竹篮里放好等会儿要上坟用的香纸蜡烛。
苏凌提着竹篮起身,他回头见苏刈也跟了上来,开口道:“你在家吧。”
苏刈脚步一顿,点头,却在苏凌迈出院子的时候,抬手一挥,将一旁嗦石子的小黑派了去。
苏爹的坟离老屋没有多远,走过两三根田埂,再上两三个土坡小路就是了。
黄土堆着新坟,原本四周的杂草荒地被翻得干净平整,只有那新坟无言突兀。
苏凌走进,将竹篮放在地上,跪在地上,手一寸寸摸着晒得干裂的黄土。
久久无言,等他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坟后是一片阴暗入黑的山林,往日苏凌早就怕到腿软,但此时却盯着山里雾障想看得真切。不见魑魅魍魉,也不见任何人影。
山林雾气下罩拢近,他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
就当阿父回来了吧。
果然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在堂前烧三柱引路香,先人就会寻着路回来。
他盯着阴暗山里看了这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他再也见不到阿父了,再也听不见阿父叨叨絮絮的说教声,再也看不到阿父无奈却纵容自己的笑容。
奔溃只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