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棂久:“只是不容易前进?不会要人性命?”
这一路乔韫石介绍的机关陷阱也好,方才用的“火墙”也罢,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些花哨的摆设。看着唬人,实际效果除了使人昏迷受困,不堪大用。这样的机关未免过于温吞,如何能防范居心叵测的强敌?
乔韫石点点头,无奈道:“神农阙以悬壶济世为使命,只医人,不害人。”
在神农阙时,他也曾一丝不苟地履行过种种规矩,如今回想来,似乎迂腐又可悲。他不由感叹,神农阙用一族的血泪结局书写了江湖的残酷:没有自保之力的一味求善,在弱肉强食的天地间毫无容身之所。
“!”
杨沐廷自被唐少棠救出后,千恩万谢时被阮棂久嫌弃吵闹,便默默跟随在众人身后不言语,听乔韫石提起传闻中的神农阙,他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因为“迂腐与可悲”的嗟叹动了怒,不吐不快:“没能自保,也是那些主动惹事的江湖人有错,怎么能怪神农阙的大夫迂腐呢?”
他少年时就擅辨百香,识药断诊皆难不倒他。哪怕当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仍因横溢的才华受父母寄望,长辈期许,后来弃武从医,更是一路顺风顺水,而立之年便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神医。可就连他这般世俗意义上的天才,也在求学的路上早早悟出一个道理:许多本事是无法兼顾的,人生苦短,钻研一门就足够耗尽心血了。
神农阙的大夫医术高超,心怀善意,不过想循规蹈矩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何错之有?
领路的乔韫石闻言回过头,虽遭了反驳,却不怒反笑,认认真真打量起这个不起眼的陌生人。
“阁下是?”
如果冷悬心在世,大约也会反驳自己吧。
由于视野晦暗,密道里的一切都显得混沌而不甚明朗,乔韫石说出的话带上了空旷的回应,直白的询问无端被人听出几分慑人的气魄。
杨沐廷:“……”
他不怕鬼神不怕疑难杂症,就怕应付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人。
阮棂久适时拍了拍杨沐廷的肩膀,替他作答:“这可是我请来的神医。”
说话时他还不忘朝唐少棠抬了抬下巴,对他的配合默契表示赞许。
方才唐少棠不受秋海棠言语所激,只一心找准机会救回杨沐廷,可见他心里把谁看得更重。阮棂久越品越觉得意,以至于他此时整个人心情愉悦,浑身上下轻飘飘的,走路带风不说,连带看杨沐廷也觉得十分顺眼。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还有救。会有大把的时间与心悦之人并肩共赏星月万象,阅世间百态。
生的喜悦猝不及防而来,阮棂久足下一顿,从这美好的念头里觉出奇妙的疏离之感。
每走出一步,曾经积聚在脑海中的一些缥缈又虚幻的念头,纷至沓来。
三年前他重获自由,情势所逼之下,为免心智不全的十文遭人利用,索性认下了无寿阁阁主之位。
成为阁主后,他以雷霆手段杀伐果决地将整个无寿阁掌控在手,哪怕存下了几个心怀鬼胎的漏网之鱼,也不过是他看在某人的面子上姑且饶恕的人情罢了。
在无寿阁他享有无上的权力,只要他想,曾有太多太多的机会可以自救。
老阁主的住处,炼蛊毒的密室,乃至熟悉练蛊之术的夏长老等,这些线索一目了然,全都不加掩饰地摆在他的面前。
但三年来,他权当没瞧见。甚至毫不吝啬地烧了老阁主的住处,毁了练蛊毒的密室,再后来,亲手杀了掌握了他一线生机的夏长老。
无知?健忘?
都不是。
他每隔一段时间的“状况不佳”,便是自己的身体在用最直白尖锐的方式凄厉地发出警醒。
偏偏,他不听。且几乎反其道而行,经他自己的手,将残存的生机一星一点地掐灭。
因为这才是他的愿望,也是他心甘情愿自领的惩罚。
乔韫石怨恨幸存下来的他,他自己何尝没有过呢?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当年,他能像现在这样熟练驾驭无寿阁的功力,那么他或许就能救下阮棂,阿月,十文……
他们或有至亲血缘的牵绊,或有对来日美满的期待,或心思机敏天纵奇才,这些人,无论哪一个能好好的活下来,不比他活得精彩?
是他没能做到,才让曾在暗无天光的地狱里燃起的微光,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灯快灭了。”
唐少棠突然抬手拢了拢阮棂久手持的烛台,微弱的烛光在他的照看下渐渐复燃。
阮棂久盯着手心的烛火愣了愣,说:“我看得清。给你,你来拿着?”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极好,进入密道后只是随手取过墙壁上的烛台点燃,一直就这么一手端着,走得又稳又快。唐少棠提起,他才想起或许别人更需要这个烛台,便打算慷慨让出。就在递出去的一瞬间,他猛然反应过来。
“你看不清?”
唐少棠是杀手出手,自然受过夜行训练,没道理在暗处目力这么差?
杨沐廷说看不清就罢了,他也看不清?
莫非是中毒的影响?
阮棂久尚未来得及问话,唐少棠已经紧蹙眉头,坦率地望了过来。
“看不清你的脸。我不喜欢这样。”
他看不清阮棂久表情的时候,总会从暗淡模糊的光线里察觉出一种与人相隔甚远的疏离感。对方视线所及之处,落在自己看不到也无法共享某一段过往。而这段过往的时光仿佛在暗中与自己较着劲,试图拽着阮棂久回头,拽着他坠落。
唐少棠又问:“你在看什么?”
在想什么?
阮棂久:“……”
唐少棠的敏锐让他心惊,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最近在对上唐少棠目光时,他发现自己除了他,总是想不起旁的了。
眉目,鼻梁,嘴唇……
“?”
唐少棠见他不答,生出一被忽视的挫败感。他一向内敛低调,从未想过引人注目,此时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里那一堆堆古怪措辞中挑了一个最直白适宜的,“我……”话到嘴边,似乎羞于启齿。
“……?”
唐少棠鼓足勇气,道:“咳,我不够好看吗?”
他曾经从曲娟娟那里听来的原话是,官人你为何心不在焉看别处,难道人家不够好看吗?
只是这原话的腔调神态过于难模仿了,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化繁为简。
说完,他从阮棂久愕然的表情中觉出不对劲,就像初见时的“报酬”一般,大约是他荒唐了。
“哈哈哈!”
阮棂久丝毫不给人台阶下,当即捧腹大笑。
唐少棠:“……”
他要伸手去堵他嘴,阮棂久却一个转身凑到他耳边,笑道:“你自然是最好看的,百看不厌。”
他舔了舔嘴唇,把另外半句话咽了回去:等四下无人,再让我好好看看。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有人会专注而炽烈地注视自己,仿佛自己也能照亮些什么。
唐少棠撇过脸想了想,又转回话题。
“你答应过我的。”
阮棂久:“?嗯?”
唐少棠指了指自己的唇,说:“你用行动答应了我的。”
找解药,救自己。
而不是了无生趣地看着眼前,仿佛看着一条死路。
阮棂久:“……知道,我可不敢食言。”
他哪里敢死,他死了一了百了,可唐少棠该如何?万一又被秋海棠之类的欺负利用,他能瞑目?
既然说了要劫人,就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阮棂久把杨沐廷拉到面前,指着他与乔韫石二人,向唐少棠保证:“他们一个有灵丹妙药,一个有暮天红,我这条命肯定能保住了。”他把话题抛给杨沐廷,道:“你说是不是,杨大夫?”
杨沐廷:“???”
上回跟我说“不必”的人是谁?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杨沐廷顾不得怕,加快脚步从队伍最后窜到最前的乔韫石身边,争分夺秒与他讨论用药治病的细节。百无聊赖的十文也凑了过去,分明一句没听懂,却忙着点头附和。许是担心阮棂久会如乔韫石一样认为自己笨,他不时回头来一句:“我在听,我聪明。”
阮棂久:“……”
他哭笑不得。
在通往神农阙地宫的逼仄密道内,在亲朋好友良人的陪伴下,他头一回认为,自己没有死在三年前的那一天,也可以不是一种昨日的遗憾,而是今日的……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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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互相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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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你我(26)
浓烟散尽,“火墙”退却,朽木伸展枯枝细桠在风里摇摆着将黑灰纷纷抖落。此时若是树下站着个人,必定免不了要吃上一鼻子灰,打个响亮的喷嚏。
而此时此刻的神农阙静悄悄的,仿佛前一刻剑拔弩张的对峙不过是噩梦一场,醒了,便了无行迹。
黄土之下,曾经为神农阙留下最后生机的逃生密道,却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他们不为逃生而来,是为杀生而往。
万川堂堂主:“姐姐小心脚下,这是神农阙的逃生密道,当年逃命时死了不少人,说不定脚下的烂泥里就埋着他们的手足呢。”
每每提及神农阙,他的语气总会带着嘲讽与不屑,好似不说上几句恶语,便难抒心中不快。
秋海棠垂眸瞥了一眼脚下,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淡淡道:“堂主真会说话。”
万川堂堂主见秋海棠不怎么搭理,默默带了会儿路,终是忍不住埋怨道:“姐姐怎么与以前不太一样了,当年你可不是这般冷漠寡言之人。”
秋海棠抬眉浅笑,说:“堂主与我如此见外,还好意思再提当年?”
万川堂堂主不解,问:“见外?从何说起?”
秋海棠理了理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将它撩回耳侧,淡淡道:“堂主重回故里,却对我只字不提,岂非见外?”
万川堂堂主:“!!”他瞬间变了脸色,低声问:“姐姐……何意?”
秋海棠懒得与他绕圈子,明明白白道:“堂主对神农阙隐居之所的熟识程度非同一般,躲藏的山洞也非偶然可寻得。现今,就连外人无从得知的逃生密道都摸得清楚,如此本事若都不是神农阙中人,恐怕连专掌天下消息的蓑衣翁都要自愧不如了。”
万川堂,百家弃徒的汇聚。
那么万川堂堂主,当年叛的,遭弃的,又是何门何派呢?
万川堂堂主静默片刻,感叹道:“好姐姐你真聪明,可惜,你不是我的好姐姐。”他在黑暗中猝然大笑,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笑停了,方才冷声问:“我的好姐姐去哪儿了?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吧。啧啧啧,好狠的心啊。”
秋海棠从容莞尔,道:“堂主说笑了,将神农阙的所在泄露给无寿阁的时候,堂主不过与鸯儿一般大吧?现如今,要与我论狠心?”
闻言万川堂堂主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最终神色稍霁,竟拍手称赞:“姐姐明明这么美,却是个毒妇,真吓人呐。我可要怕了。”
秋海棠噗嗤一笑,说:“我美与不美,都是个吓人的妖女,知道怕了就带路吧,我们在这里扯嘴皮子的功夫,他们人都走远了。”
万川堂堂主:“姐姐你又心急了,这不快到了么。你看前头,这逃生密道与神农阙藏秘药的地宫有一交汇之处,我也是后来在无意中发现的。门已经打通,再走几步便是——!”
他话音未落,就别眼前乍现的光亮晃了眼。
万川堂堂主:“谁在装神弄鬼!”
当年神农阙遭灭顶之灾,少主冷悬心以自身为饵牵制,命族众从密道逃离后封路。
这条荒废多年的密道后来经他万川堂多次探查,打通了一道与地宫相连的门,之后除了他亲自带人下来,无人能靠近。现在怎会有点点豆光?
咚,咚,咚,规律的钝音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拄着拐杖而来,却听不见拄拐人的脚步声。
“万川堂堂主生平亏心事做多了,怕鬼?”
曲道拐口出现一道佝偻的长影,被光拉长的影子彻底罩住万川堂堂主时,影子的主人方才缓缓现身,露出真容。
秋海棠:“……”
蓑衣翁:“……”
狭路相逢,两人俱是一愣,同时止步。
万川堂堂主看清了来人,问:“蓑衣翁?”
蓑衣翁怎么会来神农阙?是冲着神农阙的秘药而来?还是因为苏长老冲我来的?
他灵机一动,想起蓑衣翁与霓裳楼很不对付的传闻,顿时面露喜色,盛情邀请:“哈哈,来得正好!我身后这位是霓裳楼楼主,正与我一起在找躲进神农阙地宫的无寿阁阁主,我们不如一道?”
他故意隐去秘药之说,打算让这两位彼此制约同行,他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
万川堂堂主:“无寿阁那年轻的阁主气焰甚是嚣张,屡屡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二位今日若是肯与我联手除掉此人,今后定当重谢!”
无寿阁与霓裳楼对立自不必说,蓑衣翁则是靠买卖手头消息挣钱的“生意人”,说不定能靠“重谢”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