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也不是不屑一顾。
他眼前不就有一个令人欣喜的例外么?
乔韫石收起思绪,大步走向彩绘斑驳的墙壁,拂袖间迎风四起,瞬时熄灭众人手中的灯烛。
阮棂久疑惑道:“乔长老这是作甚?”
本来就黑灯瞎火了,非要全瞎?
乔韫石突然宣布:“接下来就不必麻烦唐少侠了,我一人足以。”
阮棂久狐疑道:“一人足矣?那你一开始拉着十文学这学那做什么?好玩吗?”
他不信乔韫石最初挑上十文教授许多,是当真天真地以为十文是个能协助破解机关的靠谱人选。
一定有什么非带上一人不可的理由。
比如,必须要两人才能破解的机关?
乔韫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最后一道宫门的机关与秘药所在紧密相连,万不能如先前一般怠慢。诸位在通往秘药与出口的大门开启后当尽快离去,我稍后便会跟上。相信有杨大夫在,先我一步取得所需秘药当不在话下。”
他刻意加重怠慢一词,是为暗讽唐少棠拖延怠慢,是为惹阮棂久不悦。
不悦了,便不会再探他真意,能气鼓鼓地带人平安离开最好,若是不能……
乔韫石张开五指,手掌落在机关隐秘的把手一端——
只有他知道,神农阙最后一道宫门考验的不是医术,而是医者之心。
所谓必留一人长眠于此,并非彻头彻尾的虚言。
此机关需得一人留下为另一人开路,留下的人自然就失去了获取秘药及时离开的资格。
当年他与冷悬心首次通过此门时,冷悬心也是这般灭了灯火,骗他走,把自己留下。
不同的是,当年他与冷悬心过这十一道宫门只是为度过一场考验。
无论被留下的人是谁,事后长辈们都会将之救出,并无性命之虞。
但如今……不会再有人看护救助受困地宫之人了。
被留下来的人,将是死路一条。
而他先前之所以费心教十文,非是寄希望于十文的协助配合,只是需要他尽量不从中捣乱妨碍,且能在最后这一步听话顺着他交代的路线找到秘药,交到阮棂久手中。
“且慢。”
阮棂久不知何时来到乔韫石身侧,拦住他即将开启机关的手。
乔韫石:“阁主你这是不放心我?”
阮棂久不置可否,反问:“乔长老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乔韫石:“是我老糊涂了,望阁主明言?”
阮棂久:“我在暗处待得比常人要久,久到……”他抬头望向被遮挡的彩绘,“即便你灭了烛光,我还是稍稍能看见一些的。”
乔韫石不动声色,道:“既看了,便知我所言不虚。”
他赌那一瞬的功夫,阮棂久即便瞥了一眼,也不可能看全。
阮棂久遗憾道:“可惜我没看全。”
乔韫石:“……”
果然。
阮棂久不等乔韫石放心,当即偏头问:“你看全了吗?”
唐少棠点头:“看全了。”
说罢,他不由分说拽紧阮棂久的手腕,似乎怕他擅作主张单独行动。
乔韫石:“?!”
他猛然扭头看向唐少棠所在的方向,一脸震惊,心说:你不是在看阮棂久吗?什么时候东张西望看全的?!
乔韫石认命地长叹一声,道:“罢了,要开启通往秘药的大门必须留一人长眠于此,我心意已决,你们去吧。”
毫无疑问,这里才是最适合他的长眠之地。
阮棂久低头瞥一眼自己手腕上温柔的桎梏,笑道:“长眠之地?好得很啊。”
乔韫石:“??”
阮棂久不等乔韫石反应,手一伸抓住对方的肩膀,将人猛得甩向杨沐廷。紧接着,他拉近身旁的唐少棠,两人同时掰动机关。
藏匿在机关后的锁链顷刻亮出獠牙,将二手的手腕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要锁个永世不得分离。
出口大门轰然开启,阮棂久朝乔韫石等人的方向挥挥手,道:“我们先去睡一觉,秘药就交给你们去取了。十文,带他们走。”
十文:“哦。”
乔韫石:“不可——”
他被大力甩向出口,后背不偏不倚砸在杨沐廷身上,两人一道跌跌撞撞后由十文向上一提,
方才在通路关闭前顺利逃离。
玲珑雕花玉石板托着阮棂久与唐少棠下坠,锁链交碰的哐当声响不绝于耳。便是在这样的吵闹里,唐少棠也能将阮棂久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阮棂久放了十二分心地将命运交给唐少棠,语气轻松地调侃:“怎么觉得自从我碰见了你,总是遇上下落的陷阱?这都几回了?”说着便要掰手指数数,“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唐少棠抬手拢住在自己面前乱晃的手指,反驳道:“你设的陷阱,我不也跳了吗?”
跳了,陷了,再也没能出来。
阮棂久:“……说的也是。”
如果没有中计陪阿九演一回,他们或许就不会结下这么深的因缘了。
哪怕言语占了上风,唐少棠还是顺着阮棂久的话问:“想要什么补偿?”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唐少棠倾身问话,阮棂久眼眸微眯,从对方身上嗅出淡淡清香。
分明桂花的花期已过,那一抹独特浓郁甜香早该被霜雪的凌冽覆盖,闻不见了才是。
但阮棂久就是没来由地笃定,唐少棠身上会飘来好闻的香味,都会是他喜欢的。
阮棂久:“我突然发现,我想要的……就在我面前。”
他想要的人,已经牢牢抓在掌心,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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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你我(31)
乔韫石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门扉闭合,门后之人脸上还挂着盈盈笑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
什么叫做“我们先去睡一觉,秘药就交给你们去取了”?
他活到这把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欢欣雀跃地去找死的!
长眠之地,是睡一觉的意思吗?
一个如此,两个如此,这些年轻人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老人家的忠告与觉悟放在眼里?
乔韫石气得胸闷,一时之间无话可说,想阿九那个臭小子铁定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以前就不怎么听劝,如今多了个伴,翅膀更硬了。
“?”
十文见一个两个都瘫坐在地上发愣,也合群地坐了一会儿感受地面的冰凉后觉得着实无趣,遂起身,叉腰发号施令:“起来,取药。”
乔韫石呆坐片刻后业已恢复冷静,他回想唐少棠破机关如儿戏的能耐,估摸着这二人或许有办法自谋出路,多操心无益。
于是他顺着十文的指示坐了起来,点头赞同:“确实,当务之急,是先取得秘药。”
他拾掇好心绪,领着二人沿着突现的通路而行。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三人成功踏进贮藏秘药的内室——四壁是成排的药架,随石制旋梯螺旋而上,高耸入顶,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拾阶而上,遇上了一名意料之外的先客。
万川堂堂主蜷缩在石阶上,捂着心口痛苦□□,其状可怜可悲。
杨沐廷:“!”
他虽知对方绝非善类,仍出自本能地欲上前搭脉诊治一番。可他步子还没迈出去,人就已经被乔韫石抬手拦下。
乔韫石俯视着苦痛蜷缩着的万川堂堂主,冷漠拒绝:“此人救不得。”
万川堂堂主此时出现在地宫,无疑会成为他们取药途中的一个妨碍。既然此人已经重伤难支,正好省得他们动手了,就此任他自生自灭已算仁慈,不宜多管闲事多生事端。
万川堂堂主闻言,转而蹙眉眦目瞪向乔韫石,脸上的凄苦哀痛在瞬间扭曲成憎恶。他翻脸之快,表情之凶恶令人咋舌,杨沐廷见状惊得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乖乖退回乔韫石身后。
乔韫石见状脸色略显迟疑,喃喃道:“你……”
他似乎曾见过如此凶恶又突兀的变脸,还在一张尚且年幼的面容上……
乔韫石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万传堂堂主的传闻他曾听过不少,但他素来不屑与癫狂卑劣的宵小为伍,两人从未有过交情。故而他虽因霓裳楼之故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却不曾当面搭话。今日更是头一回觉得似曾相识。
可惜这种似曾相识并不令人怀念,反而蔓生出无端的厌恶。
他记忆里见过这么个恩将仇报的孩子,也如万川堂堂主这般,在求助无果后露出过血口獠牙。当年的冷悬心菩萨心肠未与那孩子计较,如今的乔韫石却没有那份耐心与善意。
万川堂堂主咧嘴一笑,道:“你们不是大夫么?怎么能见死不救啊?”
既然碰上了能救命的大夫,他可不会如了秋海棠的愿,受她挟制替她跑腿取药。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神农阙的一切合该是他的,那秘药自然也是属于他的。
“大夫,你先前不是在山洞替我包扎过伤口吗,你的恩情我一直谨记在心。现在我受奸人所害,求你救救我吧。”
万川堂堂主杀人无数,也不知此时模仿的是命丧其手的哪一缕冤魂,颇得几分真情实感。他一手撑地,拖着身子往杨沐廷的所在艰辛地挪动了两步,颤巍巍伸手求助的模样终于引得杨沐廷动了恻隐之心,他在乔韫石走神回忆的间隙也朝万川堂堂主迈开步子,一步,两步,三——!
一双片刻前还颤抖无力的手,一双染血无数的手,转瞬死死钳住杨沐廷的颈项,万川堂堂主抓着杨沐廷,在他耳边阴恻恻地笑出声来:“乔长老,不想他有事,就带我去找真正有用的秘药吧。”
他虽比众人先一步到达,却无法从琳琅满目的药品中找出与他而言真正有用的那一瓶。乔韫石的到来令他欣喜若狂,而杨沐廷的恻隐之心则给了他可乘之机。
杨沐廷:“!”
他心中懊悔,却无力逃脱。
万川堂堂主:“我找了许久都没有头绪,谁想到老天竟把你们给我送来了,真是天助我也。”他转头看向被自己挟持的杨沐廷,闷声笑道:“真是多谢杨大夫的好心了。只不过……看你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我想笑又不能笑,憋得好苦哇。”
乔韫石:“……”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万川堂堂主,终于从对方癫狂的笑意中确认,这就是当年那个求医未果的孩子。
想当年,神农阙虽隐世避世,却从未与外界彻底隔绝。族中医者凡通过地宫考验者,除获取接触秘药的资格,更被准许出门游历,行医救人。年年都有人离开又回来,年年都有人悄悄带回身患疑难杂症的可怜人。
如今的万川堂堂主,正是当年被人带回的可怜人——一人身有恶疾的无名小童。
他因病身形佝偻,相貌丑陋,且注定长不大。因此小小年纪遭家人所弃,流浪街头。他被人带回神农阙,是寄希望于当时医术最为高明的冷悬心,也是希望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而包括冷悬心在内的神农阙医者,确实对他尽心救治百般照顾。
只不过他身上的恶疾难消,经医治,虽无性命之忧,却无法改变身体的畸形。除非——
乔韫石无视了对方的威胁,冷冷质问:“你不该活着,当年你做了什么?”
万川堂堂主闻言,嘴角抽动,却没有动怒,而是维持着阴冷的笑,反问:“乔韫石,你想起我是谁了?”
见死不救的乔大夫。
乔韫石厉声喝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曾经冷悬心与一众医者尽心竭力,虽能替他续命,却无法想出圆满的治疗之法。他们只在一份先人手稿中获取过少许线索,即:无寿阁善用蛊毒改活人体质,或能根治。
然无寿阁素来施蛊害人,从未听说过有谁以此术救人。更何况,要想对症下药施救,必先经过多番试错。而无寿阁的试错,代价不言而喻。他们最后艰难决定:不能因救一人,枉顾他人性命。
这之后冷悬心等人费尽心血,寻了不少珍贵药材,无名小童的身体已有好转,遗憾的是他先天不足的相貌与身形仍将伴他终身。
冷悬心虽心思玲珑,但对待病人时却是古板的直性子,哪怕对方只是个无名小童,他也不愿对他有所欺瞒。于是,他待小童身体逐渐康复后,将其中经过与之一一说明。
哪知,前一刻还亲昵粘着冷悬心把他当做唯一依靠的小童,后一刻竟翻脸不认人,如恶犬般咬了冷悬心的手腕,拔腿就走。
临走时甚至恶狠狠地放出话来:你们不肯救我,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乔韫石十指紧握,脸色惨白,咬牙切齿道:“当年是你……将无寿阁引来的神农阙?”
一个孩子的气话,当时冷悬心不在意,他也没放在心上。
但如今在看眼前这个身形一如常人的万川堂堂主,不难猜想当年经过。
万川堂堂主大笑:“哈哈!苍天不公,非把我生成个侏儒短人,天生丑陋。人人都说我不堪入目,不配堂堂正正做人,我不过是依了你们的意思,何错之有?”
乔韫石:“神农阙从未有人因此看轻你,他们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害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