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棂久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在伸手。急速蔓延的蛊毒被他逼生生至指尖,曲指隐于袖中,眼底尽是冷漠与疏离。
唐少棠不再妄动,几乎是屏息注视着阮棂久,目光不移。
池峰岚将唐少棠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眉头紧皱,几乎就要当场蹙出两道直杠杠的皱纹来。
少年人未曾戳破的心事,因眸光所向,表露无遗。
“是老朽唐突了。”池峰岚重新佝偻起背,将自己掩藏于蓑衣之下,他不再看唐少棠,而是
转而对阮棂久说道:“阮阁主好身手,实在令老朽大开眼界。今日吾事已了,便不多逗留了。
告辞。”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向赵府大门,伏在暗处的蓑衣翁众也随之撤出院落。堪堪跨过门槛时,
他右手突然搭在被废去多年的左臂上,顿了顿,良久似是自嘲般地冷哼一声,终是踏离赵府。
“……”
论使剑,他已不如当年。
原来无论是武功还是做人,他都做不回池峰岚了。
既是如此,池峰岚的儿子,还是他蓑衣翁该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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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踩着点更新……
第143章 番外·命途偏颇
池峰岚原本一帆风顺的命途偏颇扭曲,非在一朝一夕之间。
得知妻儿死于霓裳楼,是因。
被秋婵废去左手当众折辱,是因。
流落江湖为天下离弃,也是因。
……
那一日,他身负重伤逃离霓裳楼,力竭昏死在野地。幸得路过的农家老夫妇相救,卧床休养了一月方才侥幸活命。堪堪能下地后,他顾不得自己未愈的伤势,匆匆辞别了恩人,不眠不休地跋涉数日,跌跌撞撞去往华梦城。
抵达时,距离他败于霓裳楼已过了两月,武林英豪聚集华梦城,以悼念池峰岚之名举办武林大会,比武论英雄,各门各派借此打响威名,招收新鲜血液。
池峰岚向来我行我素,甚少与其他帮派结交。华梦城里其实并没有他的知己与友人,但这里却有不少人曾受他过恩惠,欠过他的人情。他们中更有当初恳求他出面除魔头铲妖邪的江湖义士。故而他深信,这些人中也一定有人肯助他再闯霓裳楼,替自己死去的妻儿收殓尸体,妥善安葬。
武林大会场外,池峰岚不请自来,门口的守卫见他破布衣衫形容狼狈,既是平民百姓打扮又身无请帖,便不肯放他进入。
“在下池峰岚。”他亮明身份。
“你说你是谁?池峰岚?”
“哈哈哈,他说自己是池峰岚?”
“池峰岚怎么会是你这样子?”
彼时池峰岚身心俱疲,无心力与他们多费唇舌,意欲强行闯入,推搡中,竟被人从门槛推倒,脱力跌坐在石阶上。
“……”
池峰岚单手撑着地面却未能起身,他顿了顿,动作迟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已废的左手,愣神半晌,方才换成右手,终于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他神情恍惚地盯着门槛那头毫不费力推倒自己的人,待他看清方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只是一两个武功平平的守门人。
一两个武功平平的守门人,就将他轻易推倒在地。
池峰岚何曾如此狼狈?
那一瞬间,他说不出什么感受,只独自错愕了良久,待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身边走过,将他挤到一旁再无人问津,他才低头落魄离去。
此后,他不再正面强求,而是逗留附近徘徊,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老天并没有让他等很久。
比武大会的间隙,武林盟主在酒楼设宴,各路豪杰争相赴宴。与武林大会场地把守森严不同,大摆宴席之处并未设专人守着,他混在其中,走过酒肆一间又一间的厢房,听里面人一遍一遍的说着相似的话。
他们说霓裳楼是出名的丧心病狂,如果一击失败,就会遭到疯狂的报复。
他们还说,霓裳楼女流多,极其难缠。而混江湖不过为求扬名立外,万一跟池峰岚一样一时心软输给了女人,就等于绑在了耻辱柱上,保准被嘲笑一辈子。即便是赢了,也不好说出去吹嘘,以免显得自己很没风度。不划算,不划算。
他们中更不乏人面兽心的好色之徒,动了歪脑筋,起了龌龊的兴致。但就算是他们,也断不会仓促动手。
池峰岚听着,走着,心一点点下沉,脑中却强行重复着那些不曾相信过体面话试图说服自己。他对自己说,江湖之大,便是这些自称大侠的人,也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这些人不是全部,更不代表全部。
他还对自己说,有江湖地位的老前辈中有血性的不少年事已高,力有不足,他们说些丧气话,怪不得他们。至于年轻一辈江湖经验尚且,会心生畏惧,是在所难免。
“……”
最后,他停在一间厢房门外,听着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他听得出,这里坐着的正是他曾经救过帮过的人,说服他恳求过他的人。他们不是毫不相干的人,他们本该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
他眸光一亮,生出希冀来。
走投无路之余,他相信自己若是提出请求,念在曾经的恩惠上,这些人一定会帮自己。丢人现眼也好,受人耻笑也罢,他可以不畏不惧。他唯一不敢回,不敢面对的,只有恩重如山的师门而已。
一门之隔,高谈阔论声透墙而过。
“听说有人自称是池峰岚,被守门的小弟子赶走了。”
“冒充的吧?”
“我当时在场,看样子确实就是池峰岚本人。”
“他当真没死?”
“哎,虽是未死,我瞧他如今落魄狼狈的模样,恐怕再难东山再起了。”
“我也瞧见了,他使剑的手似乎是废了。可惜了一手惊艳绝世的剑法。”
“听说他那个妖女妻子也折在霓裳楼了?”
“所以他回来是想做什么?拉人去报仇?”
“多半是吧。”
“池大侠义薄云天,且于你我有恩,如今落到这个局面,令人惋惜啊。”
调侃声:“那李兄可是要冒险相助?”
讽刺声:“相助?我等凡人,怎配相助高高在上的池大侠啊。”
推诿声:“可叹我有心无力,如今我派人才凋零,实在难当大任。我听说张兄你首徒是个人物,人勤奋,天资也高,如今已经是一方大侠,他可愿意助池大侠一臂之力?”
“李兄,你就别揶揄我了,我那徒儿年轻,江湖经验浅,怎能当大任。”
“张兄,李兄,我们如今自身难保,有愧池大侠啊。池大侠毕竟对我们有恩……还是一代剑侠……”
“是啊,池大侠也是个耿直的性子,嫉恶如仇,杀伐果断。即便我们力有不逮,真碰上了,也不好不顾顾往日情分啊。”
“可我们这葬礼都办了,还能把人认回来?”
“……”
众人来来回回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却迟迟没商量出个结果。
半晌,有人小声道:“可是,他不能再使剑了啊。”
众人连忙附和:“哎哎,是啊,真是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了。”
有人举杯提议:“为替他留一丝尊严,今日,我等就当从未见过此人。”
众人起身共饮:“是啊,那人怎么可能是堂堂江湖第一人,真正池大侠已经死在霓裳楼了。”
“对,就是个失心疯的乞丐,不必理会不必理会。”
言语如刀,刀刀扎在池峰岚心口。
一句话,回荡在空落落的心头。
不能再使剑了啊……
不能……
使剑了……
是啊,不能使剑的他,对这些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
情谊?深恩?
没有人期待他的铩羽而归,惨败却苟活于世的他在他们眼里,不如当一个死人。
他池峰岚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双拳紧握,动了杀念:哪怕同归于尽,他也要杀了这群忘恩负义之徒。
即将破门而入的刹那,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灌入脑中。
“?!”
他一个激灵,寻声望去。
原是邻桌坐着一位抱着婴孩的女子,一边哄着怀中啼哭着喊爹爹的稚子,一边向周遭的人道歉。她说她的丈夫正与其他武林豪杰在酒楼的厢房内谈正事,孩子却偏爱在这种时候缠着父亲举高高。
“……”
池峰岚打量着那对母子许久,心中怅然。
他也曾有过妻子,孩子。
如果他们尚在人世,也一定期盼他平安归家。
他暂且放下同归于尽的想法,只睁着一双乌黑死气的眸子,望向厢房,听着里面虚伪的豪言壮语,表情晦暗不明。良久,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低着头,驼着背,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当年风华无双的青年侠客不见了,他将走向一条黯淡无光的死路,遇上一个又一个将他拽入深渊的人,最后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化为目含精光满心斑驳的复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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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将见故人(24)
先前,阮棂久风驰电掣般出手,劲风横扫而过,连带着把趴在屋顶的张世歌和楚告天也给扫了下去。等势头过去,他们哼哧哼哧爬回屋顶,就不幸撞见阮棂久与唐少棠二人僵持的场面。
张世歌哭笑不得地朝楚告天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们要不还是爬下去吧?
楚告天摇头,也回了个眼色,仿佛在说:跑不了,已经被发现了。
阮棂久一个眼刀削过张世歌的愁眉苦脸,也不开口责怪,只是眼神不太和善,十分不讲理地摆着“迁怒”二字。
张世歌偷瞄一眼在阮棂久三步之外罚站的唐少棠,认定自己是无辜受累,想立刻找个人哭诉,于是他扭头转向楚告天。
楚告天:“……”
他这个旁观者也算看出来了。
惹怒阮棂久的显然是唐少棠,但阮棂久发脾气的对象却不是罪魁祸首。
至于理由,楚告天大概能够猜出七七八八。他小时候在北望派里养了一窝小猫崽,可爱上了天,师父师娘都宠得很。每次这些小祖宗们弄坏东西,师父师娘就只揪着他教训,从不打骂小猫崽,不为别的,就是宠呗!
如今这二人到底什么关系他不清楚,但有什么情分,他大约心里有数了。
他们二人吵架,他和师弟这两个外人最好不要插手。但张世歌可怜巴巴的眼神告诉他:不插手不行。
楚告天身为别人的大师兄,身负重任,自然不好临阵脱逃,只得迎难而上。
“咳,”他硬着头皮说,“多谢两位少侠出手解围,奔波一夜,想必很是疲累,不如先回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议?”
楚告天的意思很直白:天都快亮了,赶紧回家睡,睡醒了气就消了。
张世歌连忙附和:“大师兄说的对,咱们先回家睡一觉,歇一歇?”
他看得出阮棂久脸色其实不怎么好看,此刻最需要的是找一处安静的场所调息。
他继续补充:“我看这天不行,要下雨,阮……兄你不是不喜雨天么?”
阮阁主最不喜湿漉漉的雨天,在无寿阁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常识。
阮棂久不屑地朝天翻了一记白眼,这脾气发的颇有几分幼稚找茬的意思,他反驳道:“回家?那是我的家吗?”
北望派不是他的家,那是他给唐少棠找的家。
唐少棠的家,跟他有什么关系?
说罢,阮棂久愤然往院外疾走,无名怒火烧着他的心,憋闷得很。
有人不知死活地问:“你生气了?你希望我与蓑衣翁动手?”
唐少棠不理解。
他当初心如死灰一心报仇,在霓裳楼就与阮棂久动了手,怀着玉石俱焚的杀心。
可对方态度微妙,唯独没有动怒,怎么现在他与蓑衣翁动手,却要生这么大的气?
阮棂久:“……”
别说唐少棠想不明白,阮棂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唐少棠与蓑衣翁父子相残,他自是打算阻止的。但他动怒的一刻,却不是唐少棠出手的一刻。
阮棂久身法极快,他快步疾走,足以把人远远甩在后头。唐少棠见人眼看着就要走远,眉头一蹙,闪身拦了上去。
“你要去哪?”
他眼中含着焦急之色,拦截时衣袂带风,淡淡的血腥味顺势绕过阮棂久的鼻尖。
阮棂久一愣,茅塞顿开。
他知道自己为何动怒了。
“……”
他在唐少棠困惑的视线中缓缓抬头,目光略过对方血迹未干的脸颊。
那里有一处新伤,是他亲手造成的。
他抬了抬手,在即将触及对方时却迟疑了。他眼角余光略过逐渐转黑的指尖,忙不迭将手缩了回去。
唐少棠:“?”
阮棂久负手而立,淡淡开口:“一个合格的杀手,为达目的,需得不畏死,为剔除软肋,需得无牵挂。”
初遇之时,唐少棠就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后来好不容易有点甜了,是他自己执意按原计划行事,生生将人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