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季永:“?”
马车外有动静,有人敲窗禀报。
“禀老爷,有人跟着我们。”
何季永不耐烦道:“那还不设法甩掉?”
“甩不掉……”
何季永大怒:“我重金购买的千里宝马,难道还甩不掉区区凡驹?”
轩窗外,负责禀告的属下噤声片刻,支支吾吾道:“他们……是用走的。”
何季永:“……”
走路,却能让他的马车甩也甩不掉的人。
一股无名凉意,瞬间爬上何季永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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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目前的走向一点都不喜庆,离糖还有点距离。
只能在这里给大家拜个年了!
第148章 你我(4)
无需再问,何季永已知来者何人。
他耐着性子捋平裘衣袖口的褶皱,红润的脸上挤出两道愁眉:阮棂久是怎么找上门的?
且不说他选的这条路极其隐蔽,在当地鲜为人知。也不说他为躲避追踪兵分三路,把用来迷惑追踪蛊的香料与活人都准备妥帖了。光说他为拖延时间扰乱视线,烧了久居的何府,赔了夫人又折兵,都花了这么多功夫,竟只撑过了一两个时辰,就被追上了?
他是哪里有疏漏,怎会暴露了行踪?
“老爷?”
见何季永迟迟不开口,传信的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
罢了,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何季永问:“折损了多少人?”
阮棂久既已追上,想必后方已有一番恶战。
“属下发现有可疑人尾随后立刻禀告,我们的人尚未与他们交手。”
何季永愣了愣,问:“尚未交手?你们不动手,他也没跟你们动手么?”
阮棂久年轻气盛,当阁主以来一向我行我素,从未听说有这么好的耐心。何况,他是来寻仇的,又不是游山玩水的,为何迟迟不动手,反而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跟?
他打开轩窗往后一看,属下所言非虚,车队后的确远远跟了两个人。他们在奔驰的马车后闲庭信步,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说不上远,却也不近,正正好好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吃灰,也不至于跟丢。
何季永不会武,他看不清对方武功路数和轻功身法,故而在他眼里,车队后的二人仿佛是一步数丈,他每眨一下眼,人就往前移动了老远,仿佛白日见了鬼,根本想不通活人是如何做到的。
何季永观察了半晌,喃喃自语:“怎么是两个人?”
还有一人是谁?
据他所知,阮棂久孤高自负得很,从不与人联手应敌,身边至多跟个神志不清的十文。
十文他见过,现在阮棂久身边的人不是十文,那他是何人?
何季永按兵不动思量许久,迟迟不见二人逼近。心思精明的他揣摩了半晌,终于得出了结论:无寿阁的这位阁主分明是来催命,却不急,反而给他留足时间,也留足了威慑。看来,这是胁迫,也是机会。
何季永当即摆了摆手,叫停了马车。他一停,不徐不慢紧跟其后的二人也同时止步。
何季永自语:“我果然没猜错。”
他一招手,将他的“筹码”招了过来。
须臾,伪装成车夫的赵佑运遵命而来,但在何季永身侧护卫的阻拦下未能近身,隔了约莫有一丈的距离,俯首拜见。
何季永慈眉善目道:“佑运,替我把他们拦下。”
赵佑运顿了顿,疑问:“我要是把您身边高手都调走了,谁来护卫您呢?”
对付一个阮棂久就够难了,现在他身边还多了个帮手,恐怕这些人全上也没有胜算。
何季永叹道:“对方不过二人,何须兴师动众。我派两三个高手助你,以你一向的聪明,想必不会再另我失望。”
赵佑运冷笑道:“何老爷,您知道我不是阮棂久的对手,如今让我再试,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他已经向何季永说明了自己逃出阮棂久一行之手的经历,事到如今,何季永让他去拦截,是什么意思?
何季永慢悠悠道:“佑运,你何必妄自菲薄。”
“……”
赵佑运跟随何季永多年,此时终于察觉出对方真正的用意,他眸底寒光一闪,施力后撤意欲逃脱,却仍是迟了一步,反被何季永的护卫一左一右按住双肩,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制住他的二人赵佑运也很面熟,是他当年招揽笼络入万川堂的一对兄弟。万川堂是何季永出银子暗中扶持的组织,堂中人本就是众叛亲离之辈,如今在他与何季永之间做利弊权衡,不少人已纷纷倒戈向何季永。
赵佑运见形势不妙,装模作样地问:“何老爷您这是何意?”
何季永:“自然是给你表忠心的机会。”
赵佑运眼珠一转,妥协道:“行,你让他们放开我,我去对付那二人——”
老奸巨猾的何季永却在此时改了主意,道:“不必如此麻烦。”
赵佑运:“?”
何季永开门见山道:“你若是对付得了他们,何至于狼狈逃回我身边。好在最后关头,你总算还有些用处,没白费我在你身上花去的大把银子。”
赵佑运:“!”
他见识过何季永的狠毒,也熟悉对方嫁祸于人的套路,登时心如明镜:他要拿我的性命向他们邀功?
他面上竭力压制怒火,心平气和地试图扭转局面:“他们是来寻仇的,我们谁都逃不掉,这个时候应当从长计议,而非自相残杀平白中了他们的诡计。”
何季永俯视着被摁倒在地的赵佑运,漠然道:“寻仇么,我把他仇家的人头奉上,这仇,也就能了了。”
赵佑运暴跳如雷:“何季永,他们寻的是你的仇,可不是我的!”
杀无寿阁阁主虽是他们共同谋划,真正的得益者却是何季永。事到如今,何季永要翻脸不认人,归罪与他一个人?!
何季永摇头:“我的仇?与阮阁主当面起冲突的人,可是佑运你啊,与我有何相干?至于埋伏十文的事,想那十文也说不清楚,届时我解释一番,不过误会一场罢了。”
“你——”
何季永:“好了,休要多言,你二人给我把他脑袋砍下,送给阮阁主吧。”
“是!”
赵佑运垂死挣扎:“慢着,你把阮棂久想的太简单,就算你交出了我,他也未必会放过你!”
何季永一拂袖,道:“那又何妨?总值得一试。”
赵佑运:“?!”
值得一试,我的性命,在你眼里只是值得一试?!
眼看性命危在旦夕,赵佑运不得不忍气吞声,一改强硬厉色转而苦苦哀求。
他恳求道:“爹,你不能杀我!”
何季永沉下脸,呵斥道:“……你在人前胡喊什么?”
赵佑运:“爹,我才是何长旭,我才是你儿子!”
何季永沉默片刻,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为求苟活忘了自己的祖宗,丢人现眼。”
赵佑运恳切道:“爹,我说的是真的,我才是何长旭,我母亲当年让我来寻你,我的信物被盗,我……”
多年来,他与真正的赵佑运互换身份一步步往上爬,他故意命“何长旭”与何季永接触,是为试探,也是为来日告知何季永真相时,让他刮目相看,令他追悔莫及。
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不该这样!
何季永摆了手,唇齿微动,无言地吐出一个字:“杀。”
赵佑运:“!”
见哀求无果,赵佑运终于抛下最后一丝希望,下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何季永你个心狠手辣的老东西,想拿我当替死鬼,休想!”
……
百丈外,阮棂久倏忽变色,抬手搭上唐少棠肩膀,稍一使力,两人同时向后急退。火/药炸出冲天黑火,将整个车队一口吞没。破空的轰鸣声撼动数里之外的山谷,一时群鸦出谷,走兽悲鸣。
阮棂久毫发无伤望向车队破碎的残骸,眉头微蹙。
残骸中,有人四肢溃烂,垂死匍匐而行。
“赵佑运”面目难辨的脸上骨肉微颤,费力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望着逐渐转亮的天色,眼底的光亮慢慢褪色。
何长旭:“……”
人生走到尽头。
他没有如母亲期望的那般找到庇护自己的父亲。
他也没有如自己渴望的那般出人头地,高高在上地将众人踩在脚下,任谁都不改欺辱小瞧。
记忆里一点残存的温情,也只停留在赵家那些日子。赵家小姐跟在他身后,悄悄红着脸偷看他的模样。
他知道赵小姐心悦与他,可那又能怎样?
何赵两家联姻,是他的提议,他的功绩。
他曾有无数次机会表明身份,但他没有。他要等,等一个让何季永彻底刮目相看的机会。
所以,那时还没到表露自己身份的时候。会娶赵家小姐的“何长旭”,也不会是他。
赵贞瑜实在太平凡了,而他最恨的就是平凡。
她注定配不上自己。
后来,在何季永的授意下,他让“何长旭”以客人的身份联系无寿阁的夏长老。哪知那个留恋烟花之地意欲休妻纳妾的蠢材,唯一一次擅作主张的胆大妄为,就是选了赵贞瑜作为杀害目标。
那可是赵贞瑜啊。
她配不上何长旭,却是“赵佑运”心里最好的大小姐。
何长旭侧过头,看向何季永的方向。
到头来,他也没能欣赏到对方得知他身份后大吃一惊追悔莫及的表情。
方才他得知自己身份时,露出的是何种表情?
“……?”
不是后悔……
是……轻蔑?
是他最熟悉的,轻蔑?
那仿佛看待蝼蚁一般的,轻蔑,不屑,愠怒……唯独没有意外。
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他挪动着扭曲的断肢,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何季永,他张开嘴,想冲何季永喊。
你……早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知道我是你的亲生骨肉,还把我当成走卒来利用?
“!?”
何长旭想起放火时,何季永将妾氏与女儿留在屋内,他曾问他,你连女儿也不带走?
当时何季永怎么说的?
他说:不留下她,怎能以假乱真。
他还说:孩子可以再生。
当时他以为何季永口中说的孩子,只是指何莺莺。
没想到……竟也包括了自己?
“!!!”
何长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挪不动分毫,他撕裂的喉咙已经发不出正常的人声,呜呜咽咽像是鬼哭回荡。任凭他在临死前再怎么试图质问,怒吼眼前面目全非的尸体,也不可能再得到任何答案。
……
阮棂久:“炸了?人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说话时,他手自然而然地继续挂在唐少棠肩膀上。
“算了,省得我动手。”
他本打算不紧不慢地跟着,逼得何季永改道才动手,免得何莺莺将来一打听就知道何季永是死在她所指的路上,谁知这何季永与赵佑运竟然窝里反,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了。
唐少棠眼角余光瞥见阮棂久指尖黑气,瞳孔微缩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阮棂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后知后觉的地撤回手,道:“此间事已了,该回无寿阁了。”
唐少棠看着他的背影,垂眸应声道:“好。”
天已明,此地无风亦无雨,沿途腊梅飘香。
昨夜的朦胧细雨如同江边的雾气一般,已消散于茫茫夜色,既浇不灭何府大火,也追不至何季永的死路。唐少棠眨了眨眼,目光跟随阮棂久蜷曲的手指,落在他随风而摆的袖缘。那袖口绣的是月白水纹,像极了清清水流。
江中客船上那一场天知地知的交易,随之浮现。
……
彼时,阮棂久毒发昏迷,危在旦夕。
秋海棠与唐少棠表明身份来意后,并未叙旧,也没有温情款款的母子相认。
她说:“少棠,我说了这许多,你应该明白现在的局面了吧?”
唐少棠:“……”
他明白,但他宁愿不明白。
不明白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有师父,有在天上看着自己的父母。
等他明白了,他发现自己师父已死,他心中的慈母,原来一直在他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秋海棠:“你比旁人了解我,当知我不会爱你,也不会爱任何人。我便省去那些惺惺作态,与你开门见山。”
她冷静如常地提出一个交易:他助她换了无寿阁的主人,她帮他救昏迷的阮棂久。
唐少棠:“……”
秋海棠的冷漠与疏离,唐少棠并不意外。
她是什么样的人,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任他再蠢钝也不至于一无所觉。
在得知她身份的刹那,他就想通了一切。
他那位喜怒无常心思难测的师父——婵姨,原来从来都是两个人。
两个人,却几乎权力相当。
秋海棠在楼里的行动虽不说完全自如,却也非处处受制。楼中人皆知,秋婵是楼主唯一信任的幕僚。既然秋婵才是楼主,那换句话说,其实秋海棠才是秋婵唯一信任的幕僚。
受如此重用,怎会事事无能为力?连自己的儿子也完全照顾不了?
她分明知道少时的唐少棠心底的支柱是什么,以她的蕙质兰心,又能有多少次机会多少种婉转的方法能在他经历绝望前救回他的心。但她没有,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她无动于衷,放手当一个冷静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