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兜兜转转终于修复裂痕,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转化……
但骨子里有些习惯,非一朝一夕可改。
“只可惜,我身边不缺杀手。”
霓裳楼楼主,无寿阁阁主不需要惜命的杀手。
但他阮棂久……
“……”
阮棂久将险些脱口而出心里话咽了回去,摆摆手,改口道:“下次动手,不准这么莽撞了。”
唐少棠沉默片刻,突然福至心灵,问:“你曾对我,你缺一把杀人的剑。”
如今他明白,那是阮棂久故意说的刻薄话,不可当真。
“既然现在不缺了,那你还缺什么?”
毫无征兆地,滴答细雨随风而至,阮棂久觉出凉意,仰头望天,不由蹙起了眉。
唐少棠微微前倾,抬起袖子挡了一下。
阮棂久:“……”
他盯着头顶的掌心,眨了眨眼,闷声道:“不缺了。”
“你无伤无痛,我就不缺什么了。”
……
东方既白。
客船上有人熄灭了华灯,执伞款步走上船头。
女子听完碧青与鸯儿的禀报,并未怪罪她二人,而是素手一扬,示意行船。
岸边,池峰岚随两名暗中尾随的手下摸到霓裳楼“新楼主”的所在,他潜藏在暗处微眯双眼,
眉头紧锁。
池峰岚:“……”
秋婵?
她还没死?
客船顺风而驶,船头那名身姿与形貌都与秋婵极其相似的女子打发了属下,便在细雨中摊开手掌,手心接下飘落的雨滴,侧伞回望。
一回眸,见故人。
池峰岚:“!!!”
他瞳孔骤缩,眼中景象仿若时光倒流,往昔历历在目。
……
二十余年前,溪水桥畔,一名蓝衫女子手持一把水墨油纸伞,袅袅立于朦胧烟雨中。她素手微抬,接下梨花落雪似的花瓣,在灼灼花色中回眸。
青年侠客羞赧地愣神一瞬,竟让捉拿的凶徒有了可乘之机,挣脱了他的束缚冲上桥头,将那女子撞开,意欲逃出生天。
池峰岚一步上前,将女子拦腰救下。女子跌进他怀中的瞬间,他仿佛掬了花香满怀。他心头一动,却撇不去心中懊恼:人逃了?
女子勾了勾手中一截细缎,指着被细缎另一端拽倒在地五花大绑的莽汉,笑问:“这可是少侠想抓的人?”
她扶肩借力,缓缓站直身子,将细缎一头牢牢抓在手心,绕了两圈,冲着他嫣然一笑。
池峰岚干巴巴道:“此人穷凶极恶,姑娘还是把他交给我。”
女子却不依,反而将人往身后拽了拽,笑说:“人是我捉住的,若是交给你,少侠是否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
“小女子名唤海棠,敢问少侠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一个人情,牵扯出一段爱恨飘摇的纠缠不清。
……
今朝再见故人,物是人非,相顾无言。
隔在二人之间的,是滔滔江水,是半生岁月。
第145章 你我(1)
寒江边,是故人隔岸相望,往事成空。
屋檐下,有二人望进蒙蒙天色,筹谋今后。
阮棂久轻声叹息。
不久前,他才“多管闲事”地过问完别人的安否,冷静后反观己身,却只能望天苦笑。
他自己毒入骨髓,命不久矣,救命的暮天红也已被大大方方送了人。就这岌岌可危的状况方才竟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训别人不得罔顾生死轻易受伤,连对方擦破点皮都得气急败坏怒上一回,端的是好大的脸。
为免今后丢脸丢去了阴曹地府,阮阁主不得已,绞尽脑汁探求起自己的保命之法。说来荒唐,这竟是自他当上无寿阁阁主之后,头一回替自己的寿数操心费神。
思前想后,他决定回一趟无寿阁想想法子。蛊毒出自无寿阁自不必说,此番回去,关键还在找一个人可能留下的线索。他原以为继老阁主死后,擅制蛊毒的只剩下个心术不正的夏长老,
但冰窖中冰封的那具鬼煞的尸体提醒了他,还有个人曾成功压制蛊毒多年,不曾失心智,不曾完全受制于老阁主。想来那名不一样的鬼煞对蛊毒自有应对之法。
而事实也佐证了他的猜测。他方才为压制翻涌的毒素,施力将之逼至指尖,正是依瓢画葫芦,学的这位鬼煞当年的做法。
他想:或许这人会握有救命的关键也说不定。
想通了这层,阮棂久偏过头问身侧之人:“跟我回无寿阁瞧瞧?”
阮棂久其人,平时顶着阁主的头衔,在无寿阁总爱摆出一副神鬼莫测的姿态,没心没肺地出言不逊。就是离了无寿阁,依旧不改我行我素的做派。换做从前,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带上谁就带上谁,既不会找人商量,也不需要征求旁人意见。即便是退一步,给人选择,无非就是:爱跟就跟,不跟就滚。绝不会像如今这般三翻四次试探邀请,婆婆妈妈瞻前顾后。
尽管他已经明白自己为何,因谁才会如此,仍免不得觉着别扭。
于是,他打算重来一遍,换个符合身份的说法挣挣面子,比如:“本阁主有要事需回无寿阁,你随我来。”又或者:“我带你去无寿阁见识见识万蛊遍野的人间炼狱。”
阮棂久随口选了后者,说道:“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万——”
他突然发现,唐少棠回头听他说话时,会微微偏一偏身子略凑近些,一双染了氤氲水雾的眼睛就那么湛湛地往过来,显得专注而深情,仿佛天上地下眼里只容纳得下眼前人。
“……”
窜到最边的“万蛊遍野人间地狱”被生生吞了回去,临时改成了:“万……万中无一的好去处……”
鬼话一出,阮棂久的表情略崩。说什么万中无一的好去处,他自己都不信,万中无一的葬身之所还差不多。
唐少棠眨了眨眼,问:“好去处?”
阮棂久嘴硬道:“……是啊。”
本阁主亲自请你回家,多大的面子。去哪儿不是好去处?
唐少棠配合地点了点头,旋即不动声色地转眸移开了视线,轻声问了句。
“不找何季永了吗?”
阮棂久:“……”
何季永,倒是把他给忘记了。
他设伏算计自己的账还没清呢。
这一日匆匆忙忙,城东城西来来回回,何府的势力他们快绕了遍了,却始终没有动真格去逮过何季永本人。毕竟,在阮棂久看来,其他人身无长物的说溜就溜,但与诸多势力牵扯颇深何季永家大业大,想跑必然是伤筋动骨,大抵没这么轻易。与其诛杀何季永留下一盘散沙散落各地不好清理,不如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与地界,挨个断他手脚后一举瓦解。
何况,还有乔长老牵扯其中……
阮棂久瞅了瞅唐少棠,当下决定以保命为先。
“也对,先去何府走一趟吧。”
这种弯弯绕绕逐一消磨对方势力的手段,势必费时费力,他也不知自己能压制毒性到几时,万一途中出了岔子,反多生变故。索性擒贼先擒王,先把何季永这个祸端除了,再赶紧回无寿阁想法子自救。
“谅他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
一刻钟后,何府前,二人并肩而立。
唐少棠在漫天火光中看向阮棂久,好像在说:庙没了。
阮棂久大开眼界,微微眯了眯眼一时无话可说。
这庙是跑不了,但人直接把庙给烧了。
锣声喧天,街巷有人奔走相告,高喊:“起来起来!何府走水了,走水了!”
何府着火,火势绵延不断,十里八方的相邻都遭了无妄之灾,一个个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提着桶端着盆试图灭火。
阮棂久随手捉人打听起因,听得众说纷纭。有说是家中女眷得知夫人出事,怕冤魂不得安息回家纠缠,大晚上偷偷烧纸钱时打翻了火盆。也有说是家中小辈偷燃烟火,爆竹乱窜点着布匹与老树,方才酿成大祸。
阮棂久思量:究竟是有人先下手为强欲灭何家,还是何季永想出来金超脱壳的损招?
他一摆手,运轻功,身形飘飘然如风拂芦苇,荡进了火海。
阮棂久:“?”
浓烟包裹着火舌将整个何府卷在其中炙烤,府外是心急火燎救火的吆喝,府内却不见活人的踪影。
阮棂久捂着鼻子悄然落进天井,一眼瞧见东厢房屋门口外横尸当场的华衣女子,他依稀记得曾听闻家中仆从嚼舌,说这女子是何季永最心爱小妾,吃穿用度在府中都已是最上等,与他们正牌的夫人就只差了一个名分了。
阮棂久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对方已经断气,心生疑惑:连最心爱的女人都葬身火海,难道这场大火不是何季永的障眼法,而是家里真的出了事?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他上门问罪的时候碰巧出了事?
阮棂久将信将疑,蹙眉环顾,目光所及,四面皆是死尸。
一部分人,身躯有多处血肉模糊,不难判断是烧伤的痕迹,与传闻的打翻火盆与烟火炸伤相符合。还有一部分,观其姿势,能推测出他们极有可能是逃窜时不幸被燃烧的木梁砖块所压至死。而另外一部分……就比较蹊跷了。
他们身上有多处明显破裂伤,伤口深浅不一,大小不一,似是被砖瓦木石等形状不规则的碎片高速划过,或不幸刺中要害当场毙命,或引火上身。
此时,唐少棠已经探查过了好几个院子,翻墙而来与阮棂久汇合,两人交换完线索,阮棂久道:“就算是小孩子偷偷放烟火,这么多个院子里,这么多人都能给炸没了?”
府内外的火势仍在蔓延,由于大火已经烧出何府,牵连了不少街巷民房,即便外头灭火的队伍不曾停歇,仍是人手不足,一时之间竟不见有扑灭之势。阮棂久与唐少棠又寻了片刻,没找着活人,却在各个院落发现了好几处燃尽的烟火堆。若是他们去的再晚一些,恐怕连这些线索也会随着大火化为烟尘。
火是人为用烟火堆出的火,能在何府内做出如此布置,且不惊动任何不想惊动的人,除了何府的主人何季永,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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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月末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等我,明天会多更一点,跪了。
第146章 你我(2)
阮棂久冷冷道:“何季永为了自己能逃过一劫,犯得上拿全府的人命来布伪装推延时间?”
这做派,这毒辣程度,倒是与老阁主如出一辙。难怪二人当初会一拍即合,长期合作无间。
阮棂久与唐少棠二人又在偌大的何府转了转,除了顺手送出几个奄奄一息的家仆,再无所获,临走前,阮棂久收回了沿途放出的追踪蛊。这些传闻中令人畏惧小东西,原来也难逃火舌肆虐,活着回来的不过零星几只。
“有活物?”
阮棂久收了落在指尖的追踪蛊,望向一处院子。
“在那儿?”
追踪蛊所示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先前何季永拿来安置阮棂久一行的别院。
二人片刻不耽误,双双踏入清净的别院。
果然,此地受火势影响较弱,周围也没有烟火堆砌燃烧的痕迹。
阮棂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院中心的假山群。
“……”
也是,此地虚有假山水瀑的风景,原就无人居住,只是何季永为了讨好无寿阁阁主临时开辟的地方,连花草树木都未来得及栽种,只匆匆放了些可用作点缀的器物来装饰。阮棂久和十文离开后,想必也再无人居住,自是没必要引火。
“这儿的火倒是不大,是个能拿来暂避的地方。”
木制的房屋虽难逃飞溅而来的火星所袭,但院子里的假山之地有水帘遮挡,火舌窜不进去,石头也烧不烂,可躲上一躲。只不过火烧不进去,人也出不来,早晚得给熏死。
阮棂久走向假山,抬手敲了敲奇形怪状的山石,弄出不小的动静。
果然,水帘遮挡的假山内,立刻传出一缕缕细若游丝的求救声,然而对方气息微弱,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救命,救救我……”
唐少棠蹲身从旁侧开出假山洞口跳入其中,须臾,救出一位女子。
该女子身着绿衣,是何季永与已故大夫人所生之女,何莺莺。
何莺莺揉着被烟雾迷了的双眼,费力看清救命恩人的容貌打扮,惊喜道:“你们,你们是云雀的师兄?”
“云雀?谁来着?听着有点耳熟。”
阮棂久扭头问唐少棠。
唐少棠不负所望,答:“北望派的江云雀。”
阮棂久恍然:“哦,那个热闹的小姑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北望派的青衣,心道:既然穿着北望派的衣服,顺手替北望行善积德做好事吧。
阮棂久立刻认下身份,说:“对,我们就是北望派的师兄,走,带你出去。”
何莺莺一边咳嗽,一边摇头。
“求求两位恩公也救救我弟弟吧,他年纪还小一定跑不快,他就住在东厢第二间——”
阮棂久瞥一眼何莺莺所指的方向,那处他方才已经探过,已毫无活人气息,若她口中弟弟当真还在,恐怕早成了一具惨不忍睹尸体。
不如不见。
阮棂久:“救你一个就够费事了,不救了。”
活人便罢了,救个死人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