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天子书房中,整个帝国最高权力的中心,能够往来出入书房者,无不深得圣心,或者位高权重。
放肆而亵渎。
谢之容慢慢向里走。
自与萧岭相识以来,萧岭的表现一直像个皇帝而多于像人。
非是高高在上全然无情的薄凉帝王,萧岭极鲜活,甚至情绪常常表露得过于明显,叫谢之容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萧岭与常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绝大部分的情绪外露都于国事政事有关。
纵然朝野一直传言皇帝纵情声色,然而在萧岭身上,谢之容看到这种欲望。
甚至,萧岭对大部分事情都无许多欲望,浅尝辄止,不贪恋,亦不沉溺。
萧岭的克制足以令他不放纵自己的欲望,而不全然无情,则意味着,他不会对百姓苦楚视而不见。
一个符合谢之容想象与要求的,合格帝王。
而眼前的一切,则与谢之容的认知全然不同。
谢之容安静地向里走,因为想的太多,最终得出的结论居然是:原来陛下喜欢红色。
不然何以点缀这样多的红?
也可能,红色在某种时候比别的颜色更能以人刺激。
谢之容微微皱眉。
纱帐中心处,竟摆着一张榻。
显然,这不是拿来休息看书的地方。
偏偏,就有人能在此处看书。
譬如说,谢之容。
当萧岭知道谢之容居然在御书房的别间,姑且称之为别间看书时,表情顿时精彩纷呈。
这可真是,他成为谢之容心中明君道路上的绊脚石之一。
再说去哪看书干什么,那么多红纱被风出来吹去,不妨碍视线吗?
但谢之容大约不觉得妨碍视线,非但不觉得,还挺乐在其中。
萧岭下午又问了一次,发现谢之容还在里面。
他沉默片刻,决定随谢之容去。
能暂时不见面,也少尴尬些。
翌日,早朝将散时,皇帝忽令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并同照夜府指挥使正使,及数位官员与宗室王公一道,即往城外大营。
城外大营主要驻扎的,便是中州府军。
朝中俱惊。
自萧岭登基以来,从未去过城外大营,后来又因为季咏思上书称军中事务繁忙请不朝,允准后,连季咏思都不必出现在朝会了。
而今日,皇帝突然要带着数位高官和宗亲去城外大营?
要做什么?
况且,这人员之中连一贯不理政事的萧岫都在其中,那么为何,既是国舅,又为丞相的赵誉不在?
皇帝没有解释,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一御史台官员或许是看萧岭最近脾气虽然没见好,但是比以往讲理多了,大着胆子道:“陛下关心军政,乃是国之幸事,百姓之福,然而事发突然,君王大驾,即用两万六十一人,一时之间,礼部恐难以备齐帝王仪仗。”
这倒是实话,帝王若要出行,仪仗往往提前预备月余,其中车驾、纛旗、护卫、鼓乐等等仪仗所用之物,都不是在一天之内能够备齐的。
萧岭看向凤祈年,“凤尚书,备得齐吗?”
凤祈年:“……”
这时候就算借他八百人,他一天之内也备不齐,然而凤尚书并没有直接说自己做不到,而是说:“事急从权,陛下遇立往大营,若备齐仪仗再去,恐怕大军数日也难以出城。”
那御史反问道:“难道因为怕费时便要削减仪仗?尚书将陛下威仪置于何处?”
凤祈年挑眉,心道这人不会被宁明德买通了吧。
凤祈年朝向皇帝,道:“臣不敢。”
萧岭要今天到大营,但他并不十分着急。
他甚至留足了时间让人给季咏思通风报信。
皇帝淡淡道:“当年太-祖入皇城时,未有依仗跟随,诸将着甲横刀随其后,可损太-祖威仪?”
那御史当即不敢再言。
诸部堂一律乘车,如照夜府指挥使可骑马。
散朝之后,不少大臣面色凝重。
不是担心季咏思,而是担心,皇帝此行绝不是为了给季咏思叙功去的,若是皇帝欲换守将,谁可为之?
倘若换上来的守将平庸无能,还不如季咏思,又当如何?
萧岭命许玑去请谢之容。
刚吩咐完,便见一纤长的少年身影快步过来。
在皇帝面前如此放纵随意的,除了留王萧岫,还能有谁?
萧岫凑过来,却不是为了打听皇帝此行目的,而是极没心没肺地和萧岭央求,“兄长,我若是去的话,能不能和兄长同乘?”
这种时候,能问出这种话来的,除了留王,再无旁人!
萧岭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明知故问:“阿岫,你今年多大了?”
留王眼睛都睁大了,其中充满了对萧岭的谴责,那一瞬间他想好了无数为萧岭不记得他年龄开脱的理由,其中最让萧岫认同的一条就是兄长被谢之容所惑才忘记的,委屈地道:“十五了。”
萧岭顺手揉了揉萧岫的头发,苦口婆心道:“你今年若是五岁,朕便让阿岫和朕同乘。”
萧岫好委屈,“上次明明皇兄还让我和皇兄一道乘辇。”他脑子转得飞快,道:“兄长不与臣弟同乘,是因为有旁人了吗?”
萧岭叹了口气。
就在萧岫以为萧岭会反驳的时候,萧岭道:“阿岫,听实话不会伤心吗?”
萧岫无言。
看他凤眸睁得溜圆,萧岭更能体会到欺负小孩的快乐。
“那臣弟不坐车。”萧岫小声说。
萧岭想了想,“可以。”
萧岭的命令突然,但太仆寺官员显然已经习惯了历代皇帝的突发奇想,不多时便准备妥当。
谢之容亦过来了。
萧岫还在萧岭身边黏着,几乎要贴在萧岭身上了。
“陛下,”谢之容同萧岭见礼,又道:“留王殿下。”
他视线在萧岫环着萧岭手臂的胳膊上一掠而过。
萧岫偏头,朝谢之容略一点头,这个角度萧岭看不见,然而谢之容看得清晰,萧岫眼中的得意,不加掩饰。
萧岭笑着道:“之容。”
手臂一紧,萧岭顺手又揉了揉萧岫的头发,“好了,快去干正事。”
萧岫眨了眨眼,恋恋不舍地松开萧岭的胳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弯眼一笑,道:“多谢兄长命人送去的点心,我很喜欢。”
果然。
陛下不喜欢吃甜,昨日那些点心应该都送到了留王府。
萧岭笑,没有回答,摆摆手,“快去。”
萧岫转身,慢悠悠地走。
萧岭笑道:“阿岫散漫无拘,倒令之容见笑了。”
谢之容柔声道:“留王殿下年纪尚小,孩子喜欢黏着兄长亦不是罕事。”
留意着两人说什么的萧岫唇角笑容一僵。
孩子?
还没等他回头半撒娇半认真地同兄长说一句臣已经不是孩子了,萧岭扶着谢之容的手上车了。
谢之容转头,视线似乎在被萧岭弄得有点乱的头发上停了停,才朝留王一点头,上车了。
谢之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臣见留王殿下似乎长高了些。”
他的好皇帝兄长道:“孩子嘛,总会慢慢长的。”
萧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是孩子了!
他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零点无更,白天日六,晚安。
第六十章
秋日天凉, 皇帝羸弱怕冷,故而马车内的竹帘已换成了薄绒,萧岭怀中十分没威严地放着个锡奴, 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杏仁茶。
萧岭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养生过, 还不一定活的长。
他手边没有奏折, 便随口与谢之容闲聊, “之容对季咏思这个人,所知多少?”
如果是旁人, 听到这话此刻心绪大约已经转了数十圈——季咏思乃是皇帝亲信,曾与皇帝亲近无比,可谓在皇帝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下少有的屹立不倒的宠臣,现在, 一手提拔季咏思的皇帝问自己, 对于季咏思所知多少?
谁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答得合皇帝心意了不一定会得嘉奖,但若是不合皇帝心意, 定然遭罚, 区别只是现在受罚还是被皇帝留到之后一并罚。
萧岭握着茶杯, 姿态极放松,因为沾染了热水的缘故,被热气扑到手指微微泛红, 倒为皇帝少有地增加了几分血气。
萧岭感受到谢之容看自己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握茶杯的手, 又看了看杯中茶,很善解人意地说:“喝便自己倒, 不必拘礼。”
谢之容失笑, 道了声是。
谢之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面倒茶一面同萧岭道:“臣曾在玉鸣关见过季将军。”
萧岭挑眉, 有些意外。
季咏思居然还曾在张景芝麾下为将?
“季将军后因伤调回京中,”水汽濡湿了谢之容的睫毛,“臣与季将军不过数面之缘,依稀记得季将军为人细致,与边关将士粗犷之风大有不同,很有京中世家风度。”
萧岭没忍住,轻笑出声。
据萧岭所知,季咏思并非豪族出身。
这大约也是暴君做的难得明智的决定了。
为人细致,与边疆粗狂不同,很有世家风度,这话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在说季咏思矫情,与同僚不合,自视甚高吗?
萧岭点点头,评价道:“三言两语,栩栩如生。”
谢之容颔首,“陛下谬赞。”看了眼唇角犹然带笑的皇帝,他继续道:“臣以为陛下早就知道季将军秉性,将军与陛下私交不浅。”
萧岭送到嘴边的水又放下了,无奈地看了眼谢之容。
幸好没喝,不然容易呛到。
这个私交不浅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看谢之容的表情……谢之容的表情太沉静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萧岭只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当年季将军调京,便是陛下为储时下令为之,”谢之容叹笑,“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后五个字被谢之容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带着点轻飘飘的笑意,分外动人好听。
因为太好听了,所以一点阴阳怪气的意味都听不出。
萧岭拼命回忆原文,书中描述季咏思的长相是高大英俊,轮廓深邃,连中等偏上这样的形容词都无,可见在暴君身边的诸多美人中只能算是一般。
萧岭对暴君别的不自信,但是对他的眼光审美非常自信,虽然口味偶尔南辕北辙了些,可俱是上上姿容的美人,凭季咏思的样貌,皇帝就和季咏思不会有任何关系。
所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萧岭喝了一口杏仁茶定惊。
谢之容无论说什么时语气都非常温和,加之用词难辨褒贬,以至于让人很难分别,谢之容说这句话时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之容到底是暗讽他任人唯亲还眼光差到如此地步,还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深意?
微苦的滋味混合着茶香在口中蔓延看来,萧岭看谢之容,后者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皇帝心中所想,朝萧岭露出了一个再清润不过的微笑。
萧岭放下茶。
“还有多久到大营?”
谢之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景致,道:“还要行一个时辰多一二刻。”
萧岭一切仪仗已经从简到不用,除却令王公臣下的车架随行之外,便是数千照夜府卫与禁军同行,因尚在城中,并未抽刀,然远远望之,黑甲与绯袍泾渭分明,一行人皆默然无语,唯听马蹄踏地的声响,面甲之下,只露出一双冷然的眼睛,气魄逼人。
可见当年太-祖进京不用帝王依仗而令诸将纵马随其后,一人佩剑入京城除了嫌弃仪仗烦杂缓慢也有别的原因。
这样的确好看。
还没等谢之容落下车帘,一捧艳色忽然填满了窗口。
那抹艳色还未举过来时,谢之容已骤地提起精神,指腹毫不犹豫地压在刀刃上,几要出手,然而下一刻,再看清是谁拿着这玩意后,他皱眉,松开了手。
半拦萧岭的身子却没有立刻撤开。
越过谢之容肩膀,萧岭定睛一看,竟是一捧花。
有红有粉,花都碗口大小,娇艳欲滴。
萧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花,实则是脑子里刚才没反应过来谢之容是怎么挡在他面前。
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他又回忆了一下,还是没看清。
谢之容注意到萧岭灼灼的目光,看了眼那些花,又看眼拿花的人,眉头皱得更深,但须臾之间,便舒展开了,只是眼神愈冷。
萧岭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中,没什么意识地敲了敲谢之容的肩膀,轻声道:“之容。”
明明没用任何力气,谢之容却觉得被皇帝碰过的地方微微发麻,抿了抿唇,又坐回了原位。
只是面色比刚才比好看了不少。
锦簇之下,是张透着几分雌雄难辨的精致面容。
他晃了晃手中的花,笑起来比这些花好看得多,天真而纯然,“兄长。”
趁着萧岭没注意,谢之容抽出原本伸入袖中的手,转而擦磨了一下袖口,仿佛自己方才举动只是为了抻平袖上的褶皱。
萧岫的马靠近着皇帝的车架,他刚才一直弓着身子,才没让马车里的人看见。
萧岭是没反应过来,谢之容则是关心则乱,一时之间,竟忘了在数千禁军中根本没有歹人能靠近皇帝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