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皇帝突然提起查账!
耿怀安身为户部尚书,已紧张得只觉难以呼吸。
萧岭上下将耿怀安打量了一圈。
耿怀安一动不动,任由皇帝看。
而后萧岭收回了目光,“耿尚书不惑之年?”
耿怀安垂首道:“是,臣今年,四十有二。”
“正是一展抱负的大好年纪,”萧岭道:“何出暮气沉沉之言?”
这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你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辞官挂印。
耿怀安哪听不皇帝几乎明示的暗示,当即道:“臣目光短浅,方才是臣少思,臣定不辜陛下重任。”
萧岭点头,“有耿卿的许诺,朕便放心了。”
耿怀安面上带着为国效死不敢惜身的凛然表情走了。
在外面等了一会的萧琨玉被引进御书房。
“陛下。”
萧岭示意萧琨玉免礼。
还没等萧琨玉坐稳,萧岭直接道:“朕欲立新署,名义上设于户部内,实际上与各部相平。”
萧琨玉还没适应皇帝说话这么直白,毕竟上次他与皇帝交谈许久,萧岭只在最后才与他不绕弯地说了几句话。
他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样也算是亲信的待遇,愣了须臾,而后才平复下心绪,等萧岭继续往下说。
“暂名审计司,”萧岭敲了敲桌案上的奏折,“从新科进士中择可用者,算清从武帝驾崩前两年,”武帝这个叫法让萧琨玉无言了一息,“至朕登基的税银收支。”
萧琨玉道:“是。”
萧岭交代的言简意赅。
萧琨玉还等自己的皇帝表哥再指点几句,不想就没下文了。
萧琨玉是真的感受到了点茫然。
不应该还有些勉励、指教、还有禁忌吗?
说完工作就没有了?
萧岭看了眼呆呆的萧琨玉,“还有什么不明之处?”
萧琨玉道:“臣……臣在等,”
等什么?
连萧琨玉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但是,他就这么简单地被皇帝任用了?
且皇帝不会无故查账,此必是国之积弊,是国事之重,就这样轻易地交给他这个既没有经验阅历,身份又有可疑之处的臣下了?
“手谕等会朕让人给你送过去。”萧岭看着萧琨玉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何疑虑,现在可对朕讲明。”
萧琨玉低声道:“臣无疑虑。”
臣怕的是您对臣有疑虑。
萧岭已经翻开下一本奏折了,“既无疑虑,卿可自去。”
萧琨玉第一次体会到了瞠目结舌的感觉,心中滋味莫名,垂首道:“臣明白,人员名单臣下午递来。”
萧岭道:“不必,你自定。”
萧琨玉:“……啊?”
少年脸上终年不化的冷意都被不解取代了。
“朕于诸考生知之甚少,你则不然,平日往来,都可见行事人品,”萧岭道:“不必报朕。”
萧琨玉怔了怔,“是。”
仿佛一股腾腾的热气被塞进喉中,叫他一时之间在萧岭面前说不出太长的句子,仿佛说多了,就会显出异样来。
萧琨玉拜后离开御书房。
萧岭打开文书。
上奏者是江三心。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萧岭总想问问江三心家中是否还有个兄弟姊妹叫二意。
江三心这份文书向萧岭阐明了如今州府用银之数,各州民情不同,发展水平不一,然而中央每年所拨,充为官用的银两则全然相同,官员俸禄亦如此。
如果官用的银两不够,则要当地的官员自行想办法。
萧岭读到这,便明白将三想表达的意思了。
州府开支不够,官员自行解决,自必有向民、向商摊派索取等事。
这笔钱,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样做无疑减少了朝廷的开支,至于其中会牵涉多少民怨,则置之不理。
官员俸禄亦不高,不同于在京中,身居要职,或者出身世家,不依靠官家禄米柴炭者,有些人为官的俸银,是要填补官府开支不足还要养全家的。
况且如今官场风气不佳,萧岭看到这觉得这话写的真是委婉极了,下级官员年年要往上司送上各类供奉,除却新年、中秋等大节外,还有官员本人的生辰要送,再过分些,父母夫人亲眷生辰都要送。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维持官府运作,赡养全家,还要不开罪上司,仅靠俸禄,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就算有,也是少之又少,满朝罕见。
不配为官者,如季咏思那等人固然如过江之鲫,但的确也有一部分人,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即便这次整顿了吏治,只要国家制度不改,以后这种事情还会如原上野草,春风吹又生。
萧岭先将这份文书搁置,去处理其他内容。
送到他手中的,不仅仅是十二旒冕,更是一个行将崩溃的烂摊子。
日薄西山。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岭放下奏折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谢之容在做什么?
想起谢之容,就想起程序中的荒唐。
他晃了晃脑袋。
萧岭以朱笔末端压了压唇角。
想见他,有诸多事情要议。
萧岭看向外面,天渐渐不如夏日长了,天色已暗。
见,还是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日万。
第七十五章
五个时辰前, 长信宫内。
“……妾见了那大夫,哪里是什么杏林圣手,不过是医术平庸之辈, 军营中无好药, 衡儿受伤后一应所用都如普通甲士一般, ”萧静婉泣道:“打的已去了半条命, 谢之容又不肯让人好好诊治,如今妾的衡儿是死是活还未可知。”
长信宫中的宫人得赵嘉一个眼神, 忙递上了丝帕。
萧静婉为了掩盖红肿的眼睛,妆化得比往日浓的多,这样一哭,胭脂铅粉等被泪水打湿, 混作一处, 萧静婉虽生的好样貌,此刻看起来亦分外狼狈。
宫中的公主命妇等闻言, 皆面露不忍之色。
萧静婉接过擦巾, 对赵嘉哽咽地一谢, 以帕拭泪。
非但没蹭干净,反而妆面愈发花了。
萧静婉一面拭泪,一面哽道:“妾的衡儿是妾最小的孩子, 太后嫂嫂,您是知道的, 衡儿虽娇惯了些,胆子却小的很, 绝做不出那顶撞官长, 乃至, 乃至, ”说着说着面颊和耳朵都泛起了红,怒且恼,像是极难以启齿,声音低了不少,“出营狎妓,衡儿好歹是大家出身,怎会做出这般辱没门楣的事情。”
况且她听说,徐衡被发现的地方不是花楼,而是个私娼家里。
以时下风气,有些富贵人家性情散漫不拘者与花楼中才貌双全的女子交往全不避讳,甚至有时还被引为美谈。
但这样的人家,绝不包括公主府。
去嫖宿娼妓已是丢尽了家中的脸,何况还是个私娼,又被官长发现,给捆回营中以军纪处置,面子里子半点都没剩下。
萧静婉也深气徐衡做事不体面,但比起徐衡,她更恨的是谢之容刻毒。
有命妇附和道:“是啊,四公子臣妇是见过的,极腼腆守礼的小公子,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想来是有歹毒小人嫉恨四公子,才传出了这等流言。”
萧静婉哭泣不语,只拿一双哭得红肿的漂亮眼睛哀戚地看着赵嘉。
说实话,赵嘉对自己的公主小姑子们都无甚好感,当然,如今的大长公主们对她可能也一点好感都无,但赵嘉嫁给萧静勉时就是太子正妃,与这些小姑子们面子上很过得去,有些不受宠爱的公主还常常来讨好她。
出了这样的事,赵嘉是震怒的。
倒不是为了徐衡,而是为了自家因为谢之容挨了家法的侄子。
这事赵誉让阖府上下都瞒着赵嘉,但是架不住有人凑到赵嘉面前去替赵誉诉委屈,当时就把赵嘉气的要召萧岭过来,得萧岫劝解了半日稍止。
而今日一大早上就来的公主命妇们,又让赵嘉想起了先前的事情。
一个以色侍君的佞宠,竟敢开罪这么多天潢贵胄,世家公子,不过是依仗着皇帝看上了他那张脸,对他多宠爱几分罢了,竟如此得意忘形,肆无忌惮!
昭平公夫人见太后凤眸之中怒色闪动,当即道:“其实家中孩子挨了打倒也不算什么,在军营中,犯错了哪有不挨打的,只是,臣妇等恨他厚此薄彼,打了皇族大家的孩子们,拿来邀买人心,取宠陛下,臣妇家的孩子们虽不尊贵,却也不甘心做了旁人邀宠的垫脚石。”
对啊,谢之容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讨好皇帝吗?
他比前几个守将的身份更不堪,当然要紧紧依附着皇帝。
想到这,有几人心中难免成了厌恶。
一郡主低声道:“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何其凉功臣重臣之心。”
“臣妇等人受屈便罢,”昭平公夫人面上流露出一丝愤恨,但转瞬即逝,马上就换作了一副悲哀的面容,“但臣妇听说里面还牵涉了赵氏的小公子,赵相忌于谢之容的气焰,忍气吞声不敢告诉娘娘,若非太后您明智透彻,恐怕也被蒙在鼓里。”
太后您想想,这打的不仅是我们,还拂了您的面子。
言下之意赵嘉听得明白,怒意更甚,不由得冷笑道:“依哀家看,那狂傲小人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了,今日是哀家,明日是不是敢越陛下之上?”
诸命妇宗亲听得大喜,有一人道:“陛下年轻,未免容易被小人蒙蔽欺瞒,若能得太后提点,是国之幸,民之福。”
赵嘉闻言面色稍霁,心火却越烧越盛,看萧静婉形容狼狈,吩咐道:“滕莲,请大长公主去偏殿梳洗。”
名为滕莲的大宫女引萧静婉去偏殿梳洗。
“方才静婉姐姐哭的伤心,我还以为静谨姐姐会劝上两句,”一郡王女朝坐在边缘的萧静谨,“静谨姐姐比出嫁时更惜字如金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赵嘉分外不待见萧静谨,萧静谨乐得不被待见,除了太后召见外,她绝不会主动来长信宫。
今日不知怎么,竟将她也召来了长信宫。
以她的身份,座次本该在前,但因为赵嘉的缘故,长信宫的宫人给她安排了个边角位置,萧静谨呆的清静,乍被人提起,抬眼看过去,想知道是谁提了她。
萧静谨听了一耳朵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挑拨话,本已很不耐烦,见太后轻易被挑唆了,又觉得好笑,只等太后说散,随众人一起散去。
偏偏有人不愿意让她安生。
萧静谨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荣晴县主倒比出嫁前更活泼多言。”
她想说的是多言。
萧静谨和萧静婉无甚姊妹感情,她们爹生了二十多个孩子,萧静谨和萧静婉不是一母,性格志趣都不相投,两人几无来往,不过面子情罢了。
萧静谨和萧静勉一母所出,在萧静勉还活着的时候,萧静谨地位比其他公主高,但萧静勉去身后,萧岭与萧静谨并不亲近,众人看得明白,对萧静谨早不复当年萧静勉在时恭敬。
荣晴被讥得脸色一红,可比脸红得更快的是眼圈,看向赵嘉,委屈地叫了声,“嫂嫂,是荣晴多嘴了。”
赵嘉看了眼神情和往常一样恭谨,恭谨的甚至透出几分局促的和荣,嗤了声,对荣晴道:“你和荣姐姐膝下无子,只一女儿,日后只需找个好婆家,你与她说男儿前途的事,她自没法感同身受,不操心这样的好福气,岂是人人能有?”
萧静谨知赵嘉在讽刺她无子,很是配合地面上流露出了伤心之色,心中觉得相当可笑。
且不说她家那是个假女儿,便是真女儿,又比儿郎差在哪里?不论心性才貌如何,只论人品这一条,要好过在座命妇宗亲家那出去狎妓,丢尽了家中颜面,还要家里来求太后去给他们接出来的所谓世家公子们太多。
萧静谨颔首道:“如娘娘所言,不操心的福气,的确不是人人所有。”
把在场众人刺了个遍。
你家若是儿郎好的,你大早上跑到太后宫中干什么?
说的在座众人都些讪讪。
赵嘉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沉,“和荣,你家女儿的亲事怎还没定下来?倒要多劳你这个做娘的费心了。”
萧静谨一笑,像是听不出赵嘉的话外之意一般,“寒儿年岁太小,嫁出去妾舍不得,不如在家里多留几年,她那性子您知道,最是安稳不过,便是在家中长居,也不怎么费心的。”
长信宫中氛围更尴尬。
人人无语,不敢接话,怕讨好不了太后不说,再遭和荣大长公主讽刺一番,得不偿失。
正僵着,一宫人进来,到太后面前道:“娘娘,有一自言受了和靖侯所托的小太监请见和昭大长公主。”
赵嘉心情不顺,寒声道:“怎么了?”
那宫人膝下一软,跪在了赵嘉面前,颤着嗓子回答:“回娘娘,据说,据说是早朝散了,陛下体恤和昭大长公主忧心成疾,派了太医去给公主瞧病,那小太监说,驸马请公主赶紧回府。”
长信宫中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面上皆惊骇,心中却不以为然。
可见苦肉计不是次次都好用,稍有不慎,就成了欺君之罪。
和靖侯如此匆忙,显然是对萧岭怕到了一定程度,怕到了不惜得罪太后,也要先让公主回府。
赵嘉面色发青,“岂有此理!竟连哀家也不放在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