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她骂的是和靖侯,还是萧岭?
萧静婉化好了妆,匆匆从侧殿出来。
她走的太急,待有人唤了声:“和昭姑姑。”她才注意到有人过来了。
“王爷。”谁不知道留王此时深得皇帝宠爱,萧静婉应对极守礼,她抬头,见少年人立在不远处,身量高挑,似琼花秀木,只几个月不见,却好像比先前生的更好了些。
打过招呼,两人方错开。
萧岫对奉命跟在自己身边的赵杳杳道:“这是怎么了?本王倒难得看见和昭姑姑急成这样。”
萧岫常来长信宫,赵杳杳知道他性子比宫中的许多人都好,至少比太后娘娘好的多,小心环视一圈,见宫人都离的远,才低声道:“回王爷,和昭大长公主是为徐衡公子的事情来求太后的。”
萧岫举目,笑道:“这样说来,长信宫正殿都是命妇宗亲们了?”
赵杳杳垂首,“是。”
“开罪了这么些人,日后谢之容的仕途恐怕不易。”萧岫道。
赵杳杳不知朝廷中的事情,没有答话。
少年人笑颜粲然,在阳光下,夺目耀眼非常。
“这才不枉兄长对他那样好。”他语气转淡。
长信宫此刻或许很热闹。
萧岫先看见萧静婉哭哭啼啼地出去,正殿内喧嚣阵阵。
萧岫想了想,折身回去,在偏殿先悠哉哉地喝了茶,用过点心,待长信宫中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才离开。
出宫时,宫门口也停着辆马车。
那马车主人主动相让。
萧岫习以为常,本要过去,撩开帘子时不经意看到那马车的样式,愣了愣,喊了声;“舅舅!”
那边停下。
萧岫还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赵誉并没有下车,只撩开车帘看萧岫,“阿岫。”
萧岫站在马车旁,语气里透出了几分亲昵的抱怨,“舅舅怎么不说一声就让开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传出去别人定要说留王不知礼了。”
赵誉则笑道:“阿岫为王,臣不让,才是不知礼。”他问的亲密,“阿岫才从太后那回来?”
萧岫苦着脸点点头,“母后那热闹的很,舅舅要无要紧事,可不要去触母后的霉头。”
赵誉一愣,仿佛全然不知,“怎么了?”
“因为谢之容整顿军纪的事情,半个朝廷的命妇宗亲都来了,”萧岫所言固然有夸张在,但人的确不少,“母后被她们三言两语说的生气。”
赵誉神色不变,语气中却带了些焦急,“那太后现在可还好?”
“还好。”萧岫没心没肺道:“只是我估计,等下陛下会不大好。”
因为赵嘉,是一定要去找萧岭的。
赵誉目光落在萧岫的脸上,后者依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赵誉心绪有些复杂,“我以为,有阿岫在,会对太后阻拦二三。”
“舅舅知道,母后的脾气上来谁也劝不住,何况是我呢。”萧岫好像有些尴尬,略垂了垂头,避开了赵誉的目光。
赵誉点了点头,并未多言,看了眼萧岫,道:“阿岫长大了。”
萧岫喜不自胜,“是吧,我也觉得高了不少。”
赵誉一笑。
车帘放下。
萧岫目光马车辘辘远去,才上车。
珠帘垂落,阻隔了外界照在萧岫脸上的光线。
后者神色随着光芒的消失,也骤地冷淡了下去。
“舅舅。”萧岫低喃,“母后。”
还有,兄长。
长叹一声,叹过又笑。
“上次皇兄送到我那的点心不错,”萧岫顿时高兴了起来,对车夫道:“不回府了,去七巧坊。”
如萧岫所言,赵嘉的确去找了皇帝,但是皇帝当时不在未央宫,而在御书房。
就在她要往御书房时,被赵誉拦了下来。
赵太后见到赵誉入宫,实在被惊到了。
赵誉因为身份特殊,可以无诏入宫探望赵嘉,但近二十年来,赵誉极少无诏入宫。
赵誉几乎在叹息了,“娘娘,可否先回长信宫说话?”
……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问题。
萧岭想了想,时间是够的,但他的事情还没有要紧到非谢之容不可的地步。
萧岭想去,但人的一生,需要克制欲望的时候太多,大部分人都很难随心所欲,哪怕贵为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萧岭道:“许玑,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出宫。”
所以,要在可以随心的范围内,尽量随心,毕竟机会不多。
许玑心中在惊涛骇浪,但面上没有暴露一点,“是。”
这才,二十日。
坐上出宫的马车时,萧岭才从那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他,就出来了?
他方才义正词严地给自己找了好些理由,等真彻底冷静下来,忽又惊觉,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找谢之容有事,事情很重要,但不是非谢之容不可。
他有很多人可以谈国事了,并非像几个月前那般孤立。
萧岭眨了下眼睛,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配得上行迹疯狂四个字。
因为没带依仗,同行人不多,所以马车行的很快。
萧岭问:“到哪里了?”
沈九皋以为萧岭着急了,于是道:“陛下,马上就到了。”
掀开车帘一看,果然已在去往驻地的那条路上。
萧岭思索一会,觉得自己的确小题大做。
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不信任谢之容工作之嫌?
正想着,马车已停下。
驻地大门紧闭,与他们来的那日不同,各处哨楼上早有甲士持刀守卫,不敢松懈半点,拒马从木头换成了铁器,刺刃寒光闪闪,肃杀已极。
萧岭见此场景,心中快慰,摇头笑道:“回去吧。”
他放下车帘。
沈九皋苦笑道:“陛下,恐怕一时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没等萧岭问为什么,便听一阵声响,似是拒马被移开,有人策马而来。
应该早有人注意到他们,将情况汇报给了将军府。
中州军现在不允许人出入,守卫森严。
马蹄声在不远处停下,那人下马,快步而来。
萧岭听到声响,纳闷道:“只一个人来了?”
沈九皋看清那人长相,顿时心领神会,悄然离开马车,顺便带走了其他护卫,到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地方站着。
脚步声有远而近。
萧岭似有所感,正要掀开车帘,那人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也要掀开帘子,于是似是阴差阳错之间,那人攥住了帘子,亦攥住了萧岭的手指。
萧岭愣了愣,明明与谢之容手指交握过不知多少次,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他觉得很是别扭。
或许,是因为程序的缘故。
想到程序,萧岭空闲的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然而越是不想,那些画面,越是挥之不去。
谢之容手指修长好看,指腹上有练剑写字磨出的茧子,在程序中,萧岭不仅看过了,而且亲身体会到了。
萧岭喘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面颊隐隐发热。
隔帘看不见,所以想象更为丰富。
在萧岭没忍住扇自己让自己清醒之前,谢之容开口了,声音中含着温软的笑意,“陛下怎么刚来,便要走?”
一如既往地动人。
萧岭清了清嗓子,“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朕又何必见卿?”
谢之容轻笑。
那些记忆汹涌地灌入脑海,萧岭这次真的确定了,来,不是一个好决定。
他手指微颤,想抽手,但被谢之容攥着,强行抽走,又怕谢之容误会不解。
“可臣想见陛下了。”谢之容似乎没注意到萧岭的异样,他自然地松开手,为萧岭掀开帘子,“陛下,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七十六章
撩开帘子的一瞬, 两人目光相接。
谢之容似略有清瘦,但精神更好,在宫中时锐气收敛, 包裹得温文, 在军中, 则如一把已出鞘了的利刃。
鹰, 的确应该纵于高天。
萧岭心中竟微妙地浮现出了一丝欣慰,种种别扭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接过谢之容递来的手下马。
谢之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在萧岭下车前行后,谢之容就一直在萧岭半步之外,没有与之并行。
萧岭沉默片刻,顺手抓住了谢之容要抽回去的手, 只握住了手指。
谢之容动作一顿。
皮肤相接的触感太好, 好的让人忍不住上瘾。
谢之容目光微沉,长睫轻颤, 掩盖住了眼中难言之欲。
“陛下?”
萧岭微微用力, 将谢之容拽得与自己并行, 才松开手。
谢之容小指蜷缩了下,竭力克制着回握的冲动。
萧岭偏头,对谢之容笑道:“朕亦想见你。”
这句话不是作伪, 而是发自真心。
他的确很想见谢之容,除却工作这一原因, 他亦想见。
见到谢之容前的尴尬,都因与之见面而消失了。
谢之容就站在他面前, 目光坦荡柔和, 朗然透彻。
萧岭刚接触他的目光时, 忍不住悄悄松了一口气。
程序是程序, 现实是现实,二者决不可混为一谈。
然而掌中,似乎还残留着刚刚触碰过谢之容皮肤的温度。
闻言,谢之容眸光微动,他好像没听清似的,“嗯?”
萧岭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话声音太小,他心情不错,因而重新说了一遍,“朕亦想见你。”语气中方免不得带了一丝调侃,“短短二十日不见,之容倒不似从前那般耳聪目明。”
谢之容手指飞快地攥了一下,疼痛使他回神,“或许,太久没有沐浴皇恩的缘故。”他轻声道。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萧岭上翘的嘴唇上,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忍耐,才没有凑近,噙住萧岭的唇瓣。
萧岭说,亦想见他。
见到萧岭与听到萧岭亲口说想见他两种喜悦交织,激得谢之容头脑居然难得地感受到了发蒙,许久才凝神。
萧岭听到这话神色有闪过了丝转瞬即逝的不自然。
谢之容尽收眼底。
至此,谢之容完全确定,自己的梦,是与萧岭想通的。
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
谢之容醒来,想起萧岭说的两个世界的事情,他半信半疑,因为梦这种东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难说不是谢之容的臆想。
一个,只要稍稍回忆,便觉口舌干燥的梦。
在见到萧岭后,他想试探皇帝一番。
结果,印证了他的想法。
沐浴皇恩这句话并不稀奇,不知有多少人对萧岭这样说过。
但是说出这话的人是谢之容。
程序中,谢之容当着萧岭的面舔净唇角后,贴着萧岭的耳畔轻笑着说了句,“陛下,臣这样可算沐浴皇恩了?不对,应该是,品过皇恩了。”
萧岭看向谢之容,或许是他的视线太明显,谢之容不明所以似的,眨了下眼,脖子那块皮肤隐隐透出红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看来这样献媚的话臣说的太少,陛下不习惯。”
谢之容说的很少,但不是从来没说过。
不过目的不是为了取宠,而是开玩笑。
萧岭摇摇头,“无事。”
明明谢之容只是像从前那样说笑,他的反应太大了,反而令谢之容惊疑。
想起谢之容多思多虑的性子,萧岭拍了拍谢之容的手背,亦开玩笑道:“以后多说,朕便习惯了。”
多说这种话……吗?
谢之容弯眼一笑,模样恭顺极了,也漂亮极了,看得萧岭心中一痒,好像有个小刷子剐挠似的,这种感觉刚升起,就被萧岭硬生生地压下。
“是。”他回答。
谢之容牵着缰绳,一面同萧岭说话,一面往营中走。
他在萧岭面前姿态并不闲散,只叫萧岭看出一种恣意洒脱,就如第一次见他束发练剑一般。
那是与最为规矩守礼,温雅疏离的谢之容的另一面。
锋芒毕露,可萧岭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感觉。
萧岭偏头欣赏了会,叹笑般地道:“之容果然不适合被锢于宫中。”
谢之容唇角笑容微僵。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那种让他惶然的感觉。
自从将兵权交给自己后,谢之容总有一种极其无端,又微妙的感觉。
仿佛萧岭并不信任他。
但是理智告诉谢之容,萧岭如果不信任他,不会将兵权交给他。
这是中州军,是拱卫王城的军队,萧岭知道他能令全军听命于自己,可萧岭还是将军权交给了他。
这种信任,无异于以命相托。
陛下定然是信任他的。谢之容这样告诉自己。
仿佛萧岭终究会弃他而去。
前者谢之容能为自己寻找无数的理由来论证萧岭信任自己,后者却无从反驳。
但萧岭并没有抛弃他,他更不会,真像个侍君一样,跪在萧岭面前献媚,求萧岭不要抛弃他,求萧岭留自己在身边。
下一刻,谢之容的神情又恢复原样,他笑道:“只是,若不在宫中,陛下怎识得臣?”
他居然是这么想的。
萧岭愕然,“以之容才智,便是不在宫中,朕亦会识得。”
以谢之容为人之傲然,居然自己以色侍君才被君王赏识这件事上保持了相当的坚持,“那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