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的是,雷鸣竟也没有逼问。
大约盏茶时间过去,舱外传来了船家提醒的声音--
"客官,到渡口了,要停吗?"
看灰衣人一眼,对方极自觉的将雷鸣的眼神解释为逐客令,施施然站了起来。
"多谢相助,就此别过。作为谢礼就给阁下一个建议好了--想知道一切的真相的话,就请延期进京,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雷鸣安静听完,直到灰衣人已经一脚迈出船舷,他才说话。
"你刚才那席话,是以‘欧阳常乐的属下'的身份告诉我的,还是......以欧阳常乐本人的身份告诉我的?"
江面上,两人默默相对。
良久,灰衣人轻轻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纵容。
回过头来,他无辜地对着雷鸣笑着眨了眨眼,道:"是谁以什么身份说的,又有什么重要?你只要把我的话听进去不就行了?"
"不喜欢,没兴趣。"简单说完自己的拒绝,雷鸣眉心的褶皱因为看见对方肩头慢慢扩散的红色而变得更深。
知他看的是什么,灰衣人从袖口中摸出扇子,甩去上面的水珠后缓缓展开,什么也不说。
"你还未回答我。"
"不喜欢答,没兴趣答。"以牙还牙的丢出八个字,等看见对方脸色阴沉起来才呵呵一笑,装出严肃脸色道:"我只是欧阳常乐的属下。"
"名字?"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还真叫人为难呐......"苍书。我名叫苍书。"
"我明白了。"视线不曾从对方上移开,雷鸣的语调轻得足以让旁边听的人汗毛倒竖起来。
偏偏苍书还极不怕死的加一句:"你本来就该明白自己认错人了......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不可以。"断然说出和之前全然相反的结论,雷鸣语气坚持。
"喔......"之前苍白孱弱的形象一扫而空,苍书慢条斯理的摇着扇子,一双黑眸更加晶亮。"不让我走的话,那一会出了麻烦你可别赖到我头上。"
尾音未落,像配合着他的说话一般,雷鸣感觉到身后忽然袭来一阵劲风。
低头避过,抬眼一看,却是船家暗施偷袭。同时,水中跃出了十来个穿着水靠的蒙面杀手!
"做这种勾当的人,果然都是无脸见人哪。"见大难将要临头,苍书反而愈加泰然自若。
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帮得上忙的雷鸣边和船家缠斗,边皱眉道:"你的笑话很冷。"
一击穿云掌拍碎对方手中的船桨,身形急闪,瞬间对上刚在船上落足的三个杀手,将其逼入船舱后,雷鸣警戒着水底尚未露面的其他杀手,头也不回的命令--
"上岸去。"
不多废话的应了一声,苍书微微转身,如同一阵风般轻轻飘了出去。
还未落地,身后迅速冒出四五个杀手将他团团围住,彻底断绝后路。
凭呼吸声了解到状况的雷鸣只留下了一句话:"撑到我回来。"
看着对方丢下话就毫不犹豫的冲进船舱内,听着里面打斗的声音传出来,苍书看着围住自己的人,却笑得很开心。
他当然没办法轻易收拾掉这些杀手,他甚至因为失血过多,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但是他还是很开心。
因为雷鸣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丢下敌人来救他。
尽管有过所谓"保护"的约定,但凡男儿,谁又愿意一辈子躲在他人身后?而雷鸣刚才的选择和他的话,就表示他相信苍书有足够本事自保。而且他毫不犹豫冲进敌阵,放任自己背后出现空隙,也是他信任苍书有能力帮自己断后的表现。
双脚微微分开些距离,"唰"的一声收拢扇子,苍书凝神看着自己的对手。
有种压抑了多年的豪气在他心里蔓延开来,让他没了多余顾忌。
"你们啊......既然插都插队了,就一起上好了,省得时间拖得太久让其他排队等着杀我的人抱怨呐~"
蓦然听到这句有些熟悉的话语,雷鸣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笑意。
局势紧张,可他们却都觉得心情舒畅。
对方的攻势来得猛烈而整齐。
苍书凭着上乘轻功在其中周旋,久了也渐露疲态--这些人的功夫或许不是江湖顶尖,但也算得上等,再加上配合默契,所以便是雷鸣这样的人也没办法迅速脱身。
空气中忽然荡起若有似无的一股花香。
辨别出香味乃是从船舱里传出来,苍书脸色一变,忽然停下了躲避的动作。
肉被剑刃割开的时候并无发出什么声音,也不觉得特别痛。
他借这个机会夺了两个人的剑,而后顺势将他们的剑插回他们身上,又再补了一掌。
当场只听两名尖细的惨叫声,方知出手偷袭者竟是一群女人。
没心情怜香惜玉,苍书在血流到让自己视线模糊之前,果断放弃面前剩余的两名敌人,身形往后一倾,转眼闪至船舱里。
屏息间看见雷鸣单膝跪地的模样,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冲前拉住对方的手,长啸一声后,两人一起破开蓬顶跃上岸,瞬间在夜色掩护下失了踪迹。
见被他们逃了,其他没受伤的杀手慢慢聚集到"船家"身边。
"主人......"
抬手示意她们不要多言,船家手里拿着被雷鸣击落在地的草帽,艳丽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味笑意。
"只有轻功这一点,我服你。"
挥手,一行人转眼离开了现场。
江面上只剩一艘蓬顶破烂的船默默证明着曾有过这样一场打斗。
头昏沉沉,全身也使不出力气。
雷鸣靠在山洞湿滑的壁上,暗自运气调息,等感觉到手脚慢慢可以动了才睁开眼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苍书。
对方正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打开,里面乃是打火石和伤药等物。
感觉到雷鸣的目光,他回头笑了笑。
"那些是什么人?"太了解眼前此人的脾气,雷鸣绝对不会被对方一个笑容就糊弄过去。
"我若说是自己惹的风流债,你信不信?"
"不信。"当他是刚出江湖的小毛头吗?
见避不过这个问题,苍书幽幽叹了口气,在雷鸣对面坐下。
"你可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叫‘醉梦阁'的地方?"
"不曾。"
"那是个只有女人的地方,凡住在醉梦阁的,都是被男人伤透了心,吃够了世间苦头的女人。"一边敲着打火石,苍书一边说着。"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醉梦阁一贯是江湖中男人止步的禁地。"
"你去那种禁地做什么?"他不信对方是闲着没事干专门给自己找麻烦。
"当然是找人了。"
"什么人?"
"情人。"用一点都看不出是在开玩笑的表情说完,苍书借着点火的机会,不再说话。
然后,他感觉到雷鸣靠了过来,手掌缓缓搭上他的脸。
没有躲避的意思,苍书只是懒洋洋一笑,问:"干吗?"
"不习惯你现在的脸。"说完,雷鸣带着几分霸道的擦去对方脸上易容的药物,重新露出欧阳常乐那张贵气俊美的脸。"只有我在场时,该可以不用隐瞒了吧?"
见他问得认真,欧阳常乐一笑,别开脸,一手支颐斜靠向地面。
"我要睡了,雷大人有空想计较这些小事的话,就劳烦你守夜了。"说完,当真闭眼睡起来。
相较于欧阳常乐的随遇而安,雷鸣却是全无睡意的清醒。
让雷鸣烦心的事情有三件--其一,追杀欧阳常乐的那群醉梦阁的女人;其二,欧阳常乐所说的"情人";其三,今夜发生的事,与林府是否有关。
仔细一算,三件都离不了面前闭目假寐的人。
尽管欧阳常乐最初提到自己是为了找情人才去醉梦阁的时候让雷鸣暗吃了一惊,但现在他却反而更加冷静下来。
直觉告诉他事情不简单,而欧阳常乐只是想借找情人这个借口避开他的追问而已。
是什么事情会让欧阳常乐想要瞒过自己?
沉思间,火堆边躺着的家伙翻了个身,雷鸣抬眼,对上那双晶亮透彻的黑眸。
欧阳常乐一声长叹。他发现自从认识雷鸣以后,自己就常常叹气,常常被麻烦缠住,可是......依然不能放下不管。
"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了,想太多秃头了怎么办?"
听闻对方调侃的话,雷鸣皱眉,问:"你不是要睡了?"
"我是想睡啊......"很无奈的坐起来,欧阳常乐瞪住对方。"但若换了你,一直被人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还能睡得着吗?我只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肉啊......"
雷鸣一愣,他刚才都在想事情,并未注意自己的目光落在何处。
但即使被欧阳常乐指出时觉得有些尴尬,却不觉得做错。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抱着什么想法。
欧阳常乐啧啧摇头,开始脱起衣服来。
"你做什么?"
装作没发觉对方的惊诧,欧阳常乐呵呵一笑,道:"把衣服脱下来烤干,顺便包扎伤口。反正都没办法睡了,当然要做点有意义的事。"
说着,外衣已被他丢到火旁,浸湿了的中衣也褪去一半。
进入雷鸣眼帘的首先是预料当中富家子弟不事生产不经风霜的莹白皮肤,而后就是从肩头延续至背心的艳红刀口。
先前看欧阳常乐神态谈吐,根本料不到对方所受的伤竟重到如此地步。
也正是这一点出奇的忍耐力,让雷鸣确定对方不是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世家子弟,而是一个江湖阅历比自己只多不少的人。
让自己另眼相看的人。
"我来。"伸手接过欧阳常乐掌中布条,雷鸣驾轻就熟的撒药包扎。
额头隐约有冷汗泌出,欧阳常乐却依旧带笑:"动作很熟练呐,叫人好奇是怎么练出来的......"
"总有些伤不能让他人知道,自己处理久了做得熟练理所当然。"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淡,雷鸣回答。
伤口因为接触到药物,转眼重新浸出的血就湿透了包扎的布,雷鸣一皱眉,好不犹豫撕掉欧阳常乐大片衣摆,立刻听到对方心疼的声音。
"衣服事小,但是衣冠不整有损本公子的风采,怎么出去见人啊?"
不是很认真苦恼的说着,欧阳常乐注意到雷鸣忽然停下来的动作。
"怎么?血止不住?那就不必管了。"好像痛的不是自己般,欧阳常乐说得轻松。
雷鸣却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突然问:"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
想笑说我们的关系还谈不上隐瞒什么事情的话吧,看见对方认真逼问的神情时却说不出口。但欧阳常乐毕竟也不是老实省油的灯,稍一停顿,话就变了个说法--
"你问这问题是出于生气呢,还是担心?"
"二者皆有。"雷鸣的回答过于坦率,反而叫人难以往下接。
所以说,自己才最不愿意遇到这种凡事认真的人......
在心里默默摇头,欧阳常乐这次是真正苦于无话可接了。最后想到就这样不说话也很奇怪,才勉强说一句:"也对,朋友之间互相担心是应该的......"
"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听到这个容易引人误会的问题,欧阳常乐终于耐不住回头仔细看着雷鸣,却见对方脸上是一片平静无波,似乎刚才把对方逼得无路可退的话都不是他在说一般。
"好了,睡吧。"
在欧阳常乐开口前,雷鸣忽然打断。外衣丢给对方,他负手走出山洞,似被天上所悬的众多繁星所迷惑般,再不回头。
现在,他尚不想听对方的答案。
翌日清早,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欧阳常乐二人认真商量以后,觉得即使现在返回杭州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新的收获,遂决定按雷鸣原本预定的行程继续往京城天都进发。
"你是真认为杭州无事可查?"路上,雷鸣曾问。
欧阳常乐却是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语带保留的答:"这嘛......就算有事,也不是我们要查的事呐~"
半日后,收到其飞鸽传书的慕容霜舞,终于忍不住骂起了天。
"怎么了,才进门就听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大吵大闹。"
慕容霜舞回头看见问话的人,满腹怒火顿时消了不少。手一扬,书信毫不避讳的丢向对方,示意他自己看。
来人也不客气,铺开纸,上面写的内容很简单--
很简单的把杭州林府一事全交给慕容霜舞处理了,而那招惹麻烦的人,此刻却据说已在前往京城的路上。
真是推得好不负责任,好干脆利落。
微微露出一抹笑,那人却不似慕容霜舞激愤的评价:"这人有趣。"
"是啊,有趣得专门拿别人的命来玩。"他早该想到欧阳常乐那小子不会放过自己的,那天从那见鬼佛堂里面出来时就应该立刻毫不犹豫背包袱走人,那就不会等到现在被拖累。
见他一脸不平,身边的人却是悠然吐槽--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很闲,就做点符合你‘天绝一剑'称号的事情来吧。"说完,不管对方因自己的话遭受打击的模样,他慢吞吞走出门--自己和某闲人不一样,还有不少事要忙。
没料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被丢开,慕容霜舞受打击之余,也有样学样的想起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金玉良言。
主意一定,拿起桌上宝剑重新挂回腰间,洒脱推门而出,便去找另一个冤大头。
反正自己都趟得一身泥了,没道理再让你无事一身轻,你说对吧?好友震四方啊~~
万宝斋中,有人喷嚏震天响起。
"......奇怪,难道是这些天没休息好,所以沾染风寒了?"喃喃自语的人,尚不知何谓人不找麻烦,麻烦自找人。
而那移动中的麻烦,却已朝此处来了。
第七章
柳晨铃与震四方相识已经有不少年月了,用她的话说,是孽缘;用震四方的话说,则是习惯。
然而不管是基于哪个观点来说,都只能表明一个问题,就是这两人关系匪浅。
震四方在江湖上一贯以古道热肠出名,他的那双铜锤常常能让贼人闻风丧胆,他站出来,几乎就象征了"正义"二字。尽管对柳晨铃来说,震四方只不过是个体格像熊,性格像羊,兼且动不动就迷路的笨蛋家伙而已,但她从来没有阻止过这个大孩子一般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她也相信,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震四方都能顺利解决。
所以每当震四方又为了某事奔走江湖时,她都只管在听到事情结束后,在万宝斋内亲自做上一桌好菜,温上一壶酒,然后静待震四方回来。
和以往的经验相比,上次震四方失踪只是很短的两天,可就是那短短两天的时间,让柳晨铃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感。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万宝斋的柳老板是个极度会做生意的美人,而她的会做生意,往往是因为她顺应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所以才会无往不利--凭心而论,她并不希望震四方继续插手林府一事,因为那已经不光是桩江湖麻烦事,更是牵扯到朝廷的案子。
而一旦和皇家扯上关系的事,从来,也不曾安全过。
所以她看着这两个来找震四方的人,很犹豫要不要告诉刚刚睡下的那个男人他们的到来。
她可以忍受等待震四方回到自己身边前的那种寂寞,却不能忍受有一天这个男人再也无法回到自己身边的事实。
看着柳晨铃堵在门口毫不退让的模样,慕容霜舞已知对方不会轻易放行。
其实以慕容霜舞的功夫,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就可以绕开柳晨铃进屋......再不济,至少也可以拉开嗓门喊一声,到时候震四方自然会出来。
但看见柳晨铃坚强双眸中所隐藏得很好的那一丝丝乞求时,他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