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着忽南忽北的念头,威廉却不再开口,因为煜交待过若木吃东西很专心,不喜欢有人打搅。若木吃东西极为慢条斯理,一小口小一口的似乎对每份东西都细细品味,对待食物的那种全神贯注如同珍惜,让威廉忽然觉得要是能变成他眼里的食物被他认真的吃下去实在是种幸福。
荒唐!像一个白痴!威廉为自己的想法气结,硬生生拉回视线对付自己面前的食物,心不在焉没吃几口,眼睛不自觉的又瞟了过去......
并非刻意遵从圣人的"食不言、寝不语",只是用餐时很投入,每每会忘记了旁边还有同桌的人。这出门在外的第一餐安静得紧,一定是煜事先交待了什麽,令自己的小习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并未受到妨碍,看起来这个亲王并不难相处,煜总是讲人心难测,该是有些夸张了。
饭事已毕,虽然推辞了一番,但还是拗不过热情好客的威廉亲王,由他殷勤的亲自引领着前去熟悉环境及卧室,若木亦步亦趋的跟着,犹豫着若是挣开刚刚拉扯间又被紧握住不放的手算不算失礼。
幸好卧室很近,自动解决了这种尴尬,这所房屋的结构就像明式的殿堂,层层叠叠的进深在同一个屋顶之下,用餐的地方可称偏殿,而卧室绝对是正殿了。若木有些失笑,怀疑威廉带错了地方,因为一进卧室就看到了中国特有的朱红色巨柱,在中国锦缎帷幕的掩映下盘了满身的描金祥龙。这大概是处于异国他乡才敢无所顾忌的使用,要在中国,早就被安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杀头了。不过亲王也是异域王族,倒不委屈这麽多条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云中至尊。
威廉抢先一步撩开将房间一分为二的落地帷幕,后面更大的空间却几乎被一张精雕细刻了无数龙凤的巨大龙床及其附带设施占满了:"希望能使你舒适入眠。"
若木惊讶的微张了粉唇,这里真的是为自己准备的卧室?!那床夸张到同时睡十个人都不成问题吧?还有这满室甚至密布到了红烛的龙凤......:"殿下,这里的确适合王者,却并不适合我,能否另找个地方?随便一间客房都行。"既然对中国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帝王的象征与含义他不会真的不懂吧?真不懂也好,试探也好,自己还是中国人,该守的君臣尊卑不能含糊。
"威廉。"威廉并不理会若木隐含的机锋,盯着引人遐思的粉唇计较着若木疏离的称谓:"说了叫我威廉的,我们有很长的时间需要共事,不必那麽疏远。"
这并不是自己要表达的重点,或许这个亲王有间歇性的沟通障碍?既然他坚持,自己太拘谨反显得造作:"好吧,我需要一间客房。"
"为什麽?"难道发觉了自己的用意?!若木泰然自若的态度使威廉瞬间又排除了这个可能,那就是因为这里雕刻的那些怪异生物的图腾?"这里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如果因为拘泥于这些象征帝王的虚拟龙饰,你又不在中国,何必介意。"中国现在的统治者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些威严华丽的神圣装饰,连这也悉数忘了个一干二净?可我记得,即使你欠我的太多太多,但所有你该得到的尊严与荣耀,我绝不亏待你!
专为自己准备的?这位亲王真会说笑,他的意思是来者是客吧?表达自己将东方人敬若上宾就当以帝王之仪对待?......看来对有些东方君臣之礼他的理解颇多偏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概念并不能因距离的远近而擅自逾越:"身为人臣自当恪守规矩,殿下的好意若木心领了,但请恕在下确难从命。"
人臣吗?他以为他是谁的臣子?除过自己,这世上再无旁人有资格做他的永世君王!自己想要他心领神会的"好意"只不过刚刚涉及皮毛,其下的骨肉筋髓才是令他臣服后必须恪守终生的规矩!不过这次不妨先顺着他一些,初见就弄僵会坏了若木对自己的印象:"若木你太谨慎了,也罢,这间房我先空着,隔壁还有一间偏房,你看可否将就?"
偏房?除了小一些,跟隔壁的正房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只是大床换成了软榻,加上占据了两面墙壁摆满书籍的书架、满眼的珍奇字画、美仑美焕的大件中国瓷器与大书案上精美的文房四宝,使这里自然收敛了些许张扬,散发出只在东方才会特有的淡雅翰墨香。这应是一间书房,虽然很合自己的品位,但装饰同样是描龙画凤,连插满画轴的卷筒上也是彩绘的二龙戏珠......还是住不得:"殿下,这里......"
"还不错吧?"威廉打断了若木的意欲推辞,不由分说拉了若木坐至软榻:"这里住我们两个虽然挤了些,但既然是你的坚持,就暂且如此安排了。"
"啊?"若木以为自己听错或理解错了,这个怪异亲王的言下之意,不会是说要跟自己住在一起吧?!
"哦,煜先生没有跟你提起吗?"威廉也是一脸正经八百的诧异:"我对贵国的文化极有兴趣,无意间听他提起你在这方面颇有造诣,顿觉有缘,请你住过来就是想随时请教......同室而居也为效仿贵国交结同窗之谊,难道你觉得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居然要求共居一室,怎麽说理由都太过牵强:"在下闲散独居惯了,只怕......"......或许是煜的主意?是煜紧迫盯人的策略之一?这样即使夜晚自己也能掌握亲王的一举一动?"......有些不拘小节之处会失礼于殿下。"
"我倒觉得你太拘泥礼节了,叫我威廉!"威廉略略加重了语气,为若木再而三的推搪有些气闷,何曾有过如此一退再退的时候,平生头一次对别人百般忍让,对方居然不知心存感激!"贵国文化我不敢苟同的一点就是迂腐!我曾请教的很多中国人都是这样,总是在细节上斤斤计较,话只说三分,事只做一半,唯恐出一点点差错,谨小慎微推三阻四的,不能跟别人推心置腹!"
有些被渐显暴躁的亲王吓到,若木不由得挣开威廉越捏越紧的手,退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曾经接触过的人说话、行事都温和有礼,性格最反复无常的就是煜,不过也从未波及到自己,而且煜是小孩脾气,每次也都事出有因......资料上说威廉亲王已经二十有七,这样无缘无故的变色,实在骇人......手好痛!
糟糕!威廉暗敲一记警钟,为自己的急躁懊恼不已。一直想的是慢慢来的,事到临头却终归难沉住气。若木略微惊恐的神色验证了那个诡异的煜曾警告过的话,这朵奇葩极其敏感脆弱,稍有不慎便会受到伤害......看他下意识的揉着应是被自己抓红了的手,强装镇定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心生愧疚......这样柔弱的人应该被捧在掌心好好怜爱的,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他......不不,自己又犯糊涂了,他来这里是要为过去所做的罪恶付出代价,而表面的纯净并不能掩盖曾经的背信弃义,对于自己,他是一个罪无可恕的凶手!
不过......现在还不必太着急,人都到了自己手里,欣赏他悔悟的过程,越迂回便越有趣味:"看我,总是太急躁。东方的文化很讲究修身养性,这一点我还得好好跟你学习。手很痛?我看看......"
啊?趁若木为这又一突然的转变弄得不知所措,威廉以热络的姿态抢上前来捧起了刚刚溜走的手轻轻认真地揉着:"一激动就忘了控制自己......这样是否觉得好一些?"笔直修长的指节,柔软温润的掌心,绝无瑕疵的皓腕,这样的手,应该从未出过力气,这些年他过的很好?那个煜跟他是什麽关系?言行中都流露出对若木无尽的关照,却为何只因区区小利就将他出卖给了自己?
挣开也不是,不挣开也不是,若木进退两难,对这样的情形毫无处理经验。自己的手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长久的握执着,看似表达歉意,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或者这位亲王将自己当成了怕痛的小孩子?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忍痛的耐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殿下,没有什麽......"刚一开口就意识到又叫错了,这一次会不会再次引发他的"急躁"?
威廉又揉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令自己意乱情迷的手,仔细看看,还是有些揉不去的渐青指痕,如此幼嫩腻滑的触感,真的是玉骨冰肌呢,以后定要加倍精心的呵护着:"叫我威廉,多叫几次就会习惯的......我这里有来自波斯的香膏,晚上睡前涂上不仅能活血化瘀,还有保护皮肤的功效,一会我让人取来。"
"不用了。"自己的皮肤是万万不敢接触那些东西的,若木一口回绝,并不知道此举让威廉皱起了眉头,以为自己是意含责怪,故意让他下不来台:"是我的肤质不好,过几天自然就会散去......不知殿......您对我的住处将如何安排?"
很固执......这种倔强就如同第二次远远的窥见他时的样子,面对那个居称是他父亲的男子古怪的沉默瞪视和后母殷勤亲切的嘘寒问暖,只是一味执意的冷淡与疏离......从那时起如何接近他,继而走进他扑朔迷离的内心,就成了自己一有闲暇就冥思苦想的事情。若木若木,木若有心,也当为自己的执著绿意葱茏,即便无心,自己也要化作年轮,紧缚木芯抵死纠缠一生!
不愿再破坏自己似乎已然讨人嫌的形象,威廉佯装为难的思索,以退为进:"若木,不瞒你说,因为很多年前的一次事故,使陛下总担心这里的安全,所以亲王府的护卫队并不是由我指挥的,而是直接听命于宫里,无论是谁出入都要通过反复盘查,如要住进来的话,手续更加繁琐,一经安排好很难更改,我带进来的人也不例外。安排你住在这里是我的主意,已经通过了宫里的层层审查,再更改难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果直接在更改申请上陈述更改理由是你不喜欢,甚至可能造成不好的影响......"
听煜说亲王府确实戒备森严不能随意出入,还说威廉亲王一直是陛下最看重的弟弟,看来所言不虚,而且安全问题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自己和煜这些年虽是居无定所,可凡到一处都是仔细警戒,也不许外人出入。威廉跟煜都非寻常人,这一点可以理解,不过自己的住处真的无法变更了吗?变更居然要写申请,实在是小题大做,可各处有各处的规矩,真有什麽不好的影响连累到煜,自己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但这里,总让自己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觉得若木似有迟疑的意向,威廉暗地欣喜,再接再厉用上了煜所透露若木凡事认真的信息:"邀你同住是有些唐突,不过我夜晚很难入眠,总得有人陪伴,以备我随时与之探讨一些突然想到的问题,以前的东方学者也都是这样子,这才想当然的如此安排了......既然你觉得不方便,就不必勉强,况且我习惯半夜处理公务,批阅公文还好,查验货物之类的就很吵闹,想必多少会影响你休息,我看还是你住在这里,我另找地方......"
"不必了......"别无他法了,牢记着自己的任务,若木无奈的认可了将要与威廉同住的安排,这亲王的怪癖还真奇特,专拣晚上办公,万一查验到了煜的货物而自己来不及反应,岂不辜负了煜的信任,这一点看同住有同住的好处:"恭敬不如从命,还是按您的安排吧,如果让您感到不便,还请包涵。"
威廉大喜过望,没料到说服他居然这样容易......明知道是自己验货的暗示起了作用,但表现出如此轻信,他到底太单纯还是太有城府?若木的让步反倒使他更加猜不准看似通透实则玲珑七窍的琉璃心了:"那麽,还是住隔壁主卧室好吗?那里大些,相互干扰就少些,你看......"或许是得寸进尺,可自己想象了很多年若木被自己拥紧在那张大床上的样子,人真的在眼前了,多等一刻都实在难挨。
"随您。"同住已然成了定局,这里和那里就没什麽区别,屋子主人是亲王,自己充其量只是陪住,满室的龙凤就轮不到自己诚惶诚恐的计较。
......
第二回
威廉惊异的看着若木从随行的小皮箱中取出了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然后尽数铺放到了自己随手划给他的那侧床面上:一大块白色的真丝、小巧但松软的白丝枕头、又一块更大的白色真丝,看起来是要当被子盖的、白丝枕巾、白丝睡袍......:"你这是......"
"哦,这是我的睡眠习惯,让您见笑了。"这些东西是自己得以安睡的保证,但愿这位亲王睡相老实,好在这床够大,完全可以互不干扰。
若木喜欢白色,只用白色真丝,这一点那个煜是很明确的告知过,可没想到居然喜欢至甚,简直是带了病态的偏执了......就跟自己执著于若木一样!威廉苦笑:"看来我还是不够周到。你先将就一下,我马上让人将这里的织物全换成白丝。"
"不必麻烦,我只习惯使用自己的东西。"这些年自己已经习惯小心翼翼,对会令自己过敏的其他东西,只要避免长时间接触就会没事。毫无涉世经验的若木并不知自己又一次刺激了威廉,在他理解,若木此举是根本没将亲王府看在眼里,甚至他这个堂堂亲王殷勤的讨好,也根本不值得一顾!
心无旁鹜的若木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打开先行运来的行李将衣物一件件收进指定的衣柜,丝毫没发觉威廉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强压着怒火,也根本没想到自己扒拉到一边的崭新衣物是按照自己的身材赶工出来的,只有些纳罕于亲王对服饰的考究,没注意衣物的尺寸完全不符合威廉高大的身材......不许别人随便碰自己的东西在煜那里是雷打不动的大规矩,这里可能煜也打过招呼了,还是他为自己想的周到,这次任务无论如何也要做到令大家满意......
真的累了,以前也常常长途跋涉的,却都没这一次觉得这样疲惫,也是自己的身体太不济事,总得使用些寻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法子恢复体力:"殿呃......威廉,"这名字出口的好别扭,可亲王坚持,自己就不好太教条,习惯就好:"请问那些早先运来的洗浴用具安置在何处?"洗漱一下再好好睡一觉,应该就能缓过劲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出现在若木口中,威廉的怒意霎时无踪,不自觉的挂了满脸笑意,拉起若木,大步走向隐藏于巨幅落地帷幕后的浴室:"在这里,据设计的人说借鉴了中国后宫的风格,很特别,我很喜欢,你看呢?"
中国后宫?自己对建筑的研究旨在结构,至于装饰布置,并不曾上心......可眼前这间大小不亚于书房的浴室,绝对是这座宫殿最奢华无度的地方,不同于其他房间的朱红描金,这里主材采用了稀有的纯淡绿色汉白玉,色调雅致中一派的浑然大气。砌造成莲花样小池塘般的浴池凹嵌在正中央,整块的美玉精雕了绝美的花纹镶在四壁上,袅袅的热气从满满的浴水中蒸腾起来,水底宛若天成的蜜色琥珀随之灵动。
还是见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若木心里叹口气,无奈的开口:"的确构思精妙巧夺天工,不过我的那些用具并不在这里。"
什麽?!威廉顿觉气结,短短一个傍晚的时间第三次被若木气到哑口无言,那些提前运来的东西自己一一详查过,倒也珍稀,勉强可算能用,但若比起自己远涉重洋运来稀世材质,巧思琢磨数年方大功告成的这间独一无二的浴室,实在不值一看,当时就命人封存进了库房......现在若木执意要用,明摆着是做出刁难自己的姿态了!这就是中国俗话所言的"下马威"?自己还未发威,绝不能容忍这种放肆!可是,对着若木无辜又困惑的脸,想要发威的威廉却不知如何发威了......
又有哪里不对了吗?亲王的表情可真......丰富。尚无危机意识的若木根本没有将威廉一时三变的情绪联系到自己身上,只觉得跟这个奇怪的人沟通起来好累。难道那些东西没有运来?半途出了问题?再拖下去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的!看看还无下文,虽有些失礼,但渐强的倦意却不由人的逼若木开口催促:"殿下,使用那些东西是我的习惯,若您很忙,让随从带我前去整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