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可以私下质疑这个城市最大的厂区,却没有人能够付诸实际行动。
不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谁都不会再记得。
姐姐也许至今还在某个角落,继续著自己给自己的使命。
那是别人都无法理解的责任。
45、
而尧尧,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人。
他也和姐姐一样,始终相信害死自己朋友的是厂区周边受污染的空气,却找不到确实的证据。我至今仍然认为他固执的住在那栋公寓里自生自灭,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却也无法为他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反抗方法。就像明明知道自己家也做著非法的生意,却没有力量与之抗衡,也狠不下心,所有人做的事毕竟都很辛苦,也很累。
而且他们比我们强大太多。
我曾经对尧尧说,用折磨自己来报复别人,就注定了你一开始就是输家。
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可笑。当负面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而无从发泄的时候,该怎麽办?
所幸他终於回来了,没有彻底沈迷其中。死去和离开的人最终会从记忆中消失,而悲伤和怨恨也会渐渐变淡,变的无足轻重。
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变。
尧尧说他现在已经不再难过,回想自己过去实在是幼稚,无论怎样的留恋,已经逝去的绝对不会再回来,还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虽然他在那时所受的伤害不会轻易消失。被粉尘染灰的干燥的头发,出卖血液留下的针孔,还有双眼............
"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很想死?"我问他。
"如果不是你来了,可能真的会,"他笑起来,"你知道的,我们家声誉很差,我念书的时候没什麽朋友,能相信的只有两个人,可他们却都走了。在公寓里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天天睡觉和想他们,真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可做,你敲窗子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见我姐姐回来了?"
"才不是,我不会把你们认错的。"
"我们不是很像吗?"
"像的不过是容貌,她满身自信,你没有......"他停了一下,"你的傲慢潇洒,全是装出来的。"
我又不高兴起来:"那时你又不认识我,有什麽资格下这种评论?"
"你的眼睛总是不停的看著身边的人,而且还故意装做不经意的样子,不是吗?"
"......我没有............"
"你住在公寓里的时候,我每次来玩你都高兴的很,我走的时候就无精打采的。"
"......我没有............"
"那,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不跟你争。"
"切,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岂不是很没用很惹人厌?你喜欢我干什麽?"
"又来了,你要别人说几遍才会明白?你有用!"他头疼的皱起眉。
"有什麽用?"
"在我身边。"
"那又有什麽用?我只会吃喝玩乐,脾气也差,只会欺负你这种老好人............"
他忽然捂住我的嘴:"别说了,只要你离开家,这些缺点都可以改正。"
"我不可能离开,大哥不会放过我,爸爸妈妈会伤心。"
"这就是你没有自信的原因了,你想的太多。"
"难道你叫我抛弃他们?"
"不是抛弃,而是要让他们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你的生活不是被他人安排的。"
我抱起膝盖,噘著嘴。
"没人帮我。"
"我帮你,如果你非常想要什麽,总能得到的。"
"现在,轮到教训我了?"
尧尧又露出那种窘迫的样子,挠著头发:"不是教训............"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回答我满意,我就听你的。"
"什麽问题?"
"那天宴会上你一直在看我,後来每次见面也老是看,除了不明白我为什麽扮做女孩子,还有什麽原因?"
他愣了一下,语无伦次的说:"没有......没......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我昂起头。
"没有......"他一边笑一边凑过来把我推倒在沙发上,"真的没有。"
"你骗人!"
"没骗!"
"骗人!"
............
一直留在我记忆里的那间白色病房,除了姐姐,还有人来过吗?在我睡觉的时候,或者望著窗外等待出院的时候,尧尧来过吗?他是从哪里最初看见我?
一定是在比两年前更早的时候。
只是我不知道,他也不愿说。
早上我是被闹锺催醒的,迷迷糊糊掰著指头数了数,都没睡几个小时。
尧尧最可恶,自己喊不醒居然用无耻的机械手段!
"起来啦起来啦!"铃声一边吵个不停,他一边扯著我。
"再睡一会儿嘛............"
"快起来!你哥哥来了!"
一听见哥哥两个字,我背後瞬时蹿起一股寒气,一骨碌的爬起来。
"我大哥来了?"
"除了墨墨你没哥哥了?"拖长音调的熟悉语气从门口缓缓的飘进来。
呼......来的原来是二哥。
我松了一口气。
"你要谢我,要不是我拼命劝啊,墨墨早抄著棍子冲到这里来了,害我开导他开导半天,觉也没睡成,幸好他先找的我,我灵机一动叫他瞒著爸爸妈妈,否则他疯的那个样子,早吵的全世界都知道了!"二哥一边懒洋洋的瘫在沙发上,一边大声夸耀著自己的功劳,我在洗手间刷牙的时候都听的一清二楚。
"怎麽一转眼功劳都给你占去了啊?"二哥的话音刚落就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小鹿也跟著一起来了。
"占什麽?"
"劝墨零明明我也有份!"
"你有什麽份?还不就是夸自己哥哥好?夸的天花乱坠,那哪叫劝?"
"就是劝就是劝!"
好吵,我还是快点回家给尧尧一个清静吧。
如果二哥开车来的的,还能在车上睡一会儿。
至於大哥,有些事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了,就算我再想装,也装不下去了。
离开的时候尧尧对我做个了手势,叫记得联系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二哥拖著跑了。
之前,他虽然说话的语气很轻松,但是昨晚说服的过程一定很辛苦,我必须尽快回家。
回家就回家吧,小鹿居然还跟著,说要回去跟哥哥汇报,一路上跟二哥吵个没完,我算是理解何谓"热恋"了。
就是有说不完的话。
"赤零,给我开会儿车好不好嘛!"
"你吵什麽?你又不会!"
"我有驾照啊。"
"才刚拿两天,就叫会?把我们三个都撞死了谁赔?"
"你个乌鸦嘴!我有这麽笨?!"
"别吵了,改天带你去坐碰碰车,你爱怎麽开怎麽开。"
46、
我坐在一边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发疼,满眼金星。
他们根本不像是来接一个离家出走的人回去的,倒像是出来郊游的。
"青零,你说两句啊!我都求了他好几天了!"精神十足的女孩子又转来缠我。
"他不肯就算了嘛,别吵了......"我有气无力的回,转眼已经看见自己家熟悉的房顶。
背後的冷气又冒了上来。
"我会跟你一起进去的,别担心。"二哥放慢速度,把车驶进院子。
"没事,我们都会帮你的。"小鹿凑过来微笑,"他又不能逼你做什麽。"
"要是他不逼,我倒真不习惯了。"我苦笑。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也不可能躲他一辈子。
进入书房之前我害怕的连腿都在不停的打颤,可真正看见大哥时,又一下子难过起来。
他看起来憔悴的陌生,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衬衫上布满了皱折,有些地方还沾上了灰,双眼暗淡无神,看得见疲惫的血丝,似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他看见我站在门边,自己慢慢的走过来,挥手一个巴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前一阵晕眩,嘴里渗进血的咸味。
"我不是说了叫你别激动吗?!"二哥冲上去拉住他,"难道你还要让他离家出走一次?!"
我瞥见小鹿偷偷站在门口张望,费劲的挤出一个笑容,对她摆了摆手。
"没事的,你先出去玩。"
她眨著眼睛用力盯著我,眼角渗出细细的泪水。、
我索性反手拉上门。
大哥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理睬二哥,只是静静的看著我,似乎要看穿我到底在想什麽。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眼泪不停的流。
他依然站著不动。
"青青都道歉了,你就别为难他了吧。"二哥又说。
他不知道,我究竟在为什麽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回家,并不是要回到你身边,相反,我要离开你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
过去我用借口来蒙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我在你眼里不过是姐姐的替代品,这样才能舒服一点。
你的感情我无法回应,对不起......
我也想求周全,但是没有办法。
我们一定要分开,否则我会疯,或者是你疯。
"你受伤了?"大哥发现了我手上和脚上的伤口。
"没事,自己不当心,摔的。"
"别站著了,坐到沙发上去。"他命令我,说罢便不再理睬我,转身去跟二哥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好象是故意不让我听到,我也猜得到他们在说什麽,不想听。浑身还是像散了架一样,觉得很累,我拉过毯子缩成一团,呆呆的看著他们,很快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听到楼下传来引擎的轰鸣声。
听见二哥低低的骂了一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从我面前跑过,冲出房门。
"怎麽了?"我抬起头问。
"大概是鹿瞬在楼下自己开车,乱跑到外面就麻烦了。"大哥好象是很不情愿跟我说话,也不看我。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气氛很冷,又尴尬。
"二哥......说了什麽?"我轻声问。
"没什麽,就是叫我不要把你离家出走的事告诉爸爸妈妈。"
"对不起............"
"刚才把你打疼了吧......"大哥走过来,俯身跪在地上,轻轻揉著我被打的肿起来的半边脸。
我看著窗外,不去看他暗淡的脸,怕一看见,立刻又会心软。
很想现在就跟他把事情全都说清楚,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我在心里狠狠的骂自己,怎麽这麽软弱,这样下去,一切又会变回从前的样子。
而且......尧尧还在等我。
"哥哥......我......"
我刚说出几个字,楼下突然传来尖利的刹车声,大哥用手势制止我,自己走到窗边往下看。
小鹿这声音响的还真是时候。我愤愤的丢下毯子,跳到地上,也跑到窗边。
只看了一眼,立刻吓的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
花园已经被碾的一片狼籍,那辆黑色的车子正像失去控制的野兽一般横冲直撞,中间夹杂著二哥焦急的呼喊,还有小鹿尖利的哭叫声。
"怎麽搞的......!!"大哥狠狠捶著窗台,转身跑出房门,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的站在窗边。
怎麽回事............
我根本反应不过来,连动都不会动,就这样看著那个混乱的场面。
大哥还没有下去,二哥一直追著车子喊著什麽,又不停的闪躲,车子时而快,时而慢,却怎麽也停不下来。一直反复的碾过植物,又撞上围墙,整个车身都猛烈的震动著,擦著坚硬的墙壁向前乱冲,又突然转弯冲到院子中央,来回的打转。
二哥想跑上去打开驾驶室的门,一下子被车头打到,被惯性猛的甩到地上。
车子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然後突然後退,再次碾过。
我站在窗边,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我一定没有睡醒............在做梦............
我闭上眼睛拼命揉,一片黑暗里只看见刚才的镜头......
二哥想站起来............车子碾过............
碾的支离破碎.................................
慢慢碾过............车轮......两次............
有人叫的好可怕............从车里传出来........................
睁开眼睛......一切还是原样......二哥躺著......一动不动............身下浸满了鲜红的液体.........渐渐蔓延开.........我什麽也看不见......他的脸......那是......谁............我不认识............只看见红色............
我张开口,却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害怕的抱住头尖叫,还是什麽也听不见,全身都在猛烈的震动......耳边嗡嗡作响,越来越响,震的头像炸裂般的疼,双眼无法合拢......直直的看著不会动弹的人体......发疯的车轮还在一次次的碾著......车里......传出凄厉的尖叫......
最後一个猛烈的撞击,车子笔直撞向墙壁,停了下来。
眼前渐渐变暗,金色的火花不停的蹿动,嗡嗡声越来越响,我叫的喉咙发疼,还是什麽也听不见,然後什麽也看不见......我惊恐的後退,摔到地上。
47
"零,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看得见我吗?"
有人在摇我的肩膀。
我看不见你,我只看见那个来尧尧家接我的精神焕发的二哥,他早上明明还在,明明还在跟我炫耀他有多麽伟大......还在对我笑............
还跟我说叫我不要害怕......他陪著我一起回来的............
他不过只是下楼而已............怎麽会突然倒在地上............流这麽多血............
"零,你清醒一下,好好听我说话好吗?"
我才不要听,你只会骗我说二哥死了。
你骗我,他明明早上还来接我的。
是他带我回来的。
他还陪我一起上楼,他不放心。
他还活著......他很好,什麽事都没有发生。
你骗我......我要见他............
朦胧中,大哥的脸渐渐清晰,不停的摇晃著我的肩膀。
二哥的葬礼是在几周後举行的。本来按照习俗,死者必须在七天内下葬,否则灵魂会迷路,永远四处飘荡,也无法在冬至回来,一再推迟的原因是母亲。她起初不肯相信我们的解释,说我们联合起来恶作剧骗她,一直守在二哥身边等他,说他肚子饿了,想上厕所了,自己就会起来。
可始终没有等到。
後来,她又说现在已经是冬天了,那里也会很冷,一定比这里还要冷,要织一件更加暖和的毛衣。而且二哥跟父母总是很少来往,不用这件衣服栓住他,他肯定很快就会忘记他们,也许,想回家来看看的时候都会不认识路。
大哥和父亲商量之後,还是由了母亲的意思,让她把想干的事都干完,送二哥最後一程。
二哥本来就不喜欢习俗一类的东西,迟些送他走,他应该不会在意。
可是再怎麽推迟,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前来吊唁的客人很多,虽然我的那场扮装风波搅的天翻地覆,父母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夥伴,可那天还是有不少人过来慰问,说著节哀顺便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