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夏砂

作者:夏砂  录入:12-12

她竟主动对我说起这个?她想对我说的又是什么?我终于整理面部表情,微笑面对。
"今天晚上行不行?"
时间越早越好,怕迟了就真赶不上开庭了。
"晚上?"她略微沉吟,"好,那到时候你打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等你。"
"好。"
和胡婷婷道别,我怀着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走进看守所的大门。
程亦冰已经在那里等我。他仍然是那副模样,不过脸颊似乎又向下凹陷了些,可是他的眼睛与我们那天见面时相比却更加明亮清澈。我在他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竟在他的注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不好?"
半晌后说出的话却好象是许久不见的情侣对话,暧昧不明。
程亦冰微微一笑,他的纤长的手指依旧放了在桌面上轻轻扣动,带着明显的节奏感。
"很好。丁律师呢?"
我答他,"不好。为了你我快失眠了。"
笑容忽然自他面上消失,而他看我的眸色在一瞬间转到深沉,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一种近乎虚幻的冷笑。我惊异的看着他的改变,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说错了话。
过了很久,程亦冰恢复原先的模样。
"丁律师,以后不要说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误会?
我说了什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不要浪费时间了,说吧,这次你来看我是想知道什么。"
我定下神来。
"你和林峥的关系。或者说你和林峥还有胡婷婷的关系。"
他微仰起头,面带嘲讽的笑。
"知道这些干什么?我不信你的资料里没有这些东西。人是我杀的,只要这个是事实就足够了。"
我沉默一会儿,"我见过你的父亲和母亲了,还有你的弟弟......"
"轩轾好不好?"
他忽然问我。
我迟疑,然后答他,"很好。他就快结婚了。"
"是子薇吗?"
"是严小姐。"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轩轾应该会幸福吧。"
我抬头,然后惊异的发现--这一次,程亦冰露出的笑容很真诚,甚至可以用温暖来形容。原来他是个如此清秀的男子,眉宇间的柔情,象水一样。

"程先生,你不想亲自参加你弟弟的婚礼吗?"言外之意,是你到底想不想胜诉。
他摇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摇头。
"为什么?你母亲非常想你......"她甚至可以为了救你而不惜触犯法律。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去,而且,在婚礼上,也会有人不想见我。"
他指的,应该是荣天义。
"丁律师,你要了解那么多对你没有好处。"程亦冰看着我,"我想有人已经为你的辩护做好大量的准备工作吧。"
他知道,他应该知道,就算我不了解任何真相,胜诉于我而言也不是难事。
可是我仍能感觉出来,生死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
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在意的东西?如果他真喜欢胡婷婷,为什么从不提起她?而林峥呢?他对他杀了他的事,竟是这样的不在意?
"你和林峥是怎么认识的。"
"资料上有。"
他懒懒回答。
资料上的确有,可是时间范围很模糊,并且资料上没有说林峥原先是日本人。我现在不信资料上的东西,或者不全信。资料上的故事,与真实中的故事,应该是两种模样。
"他原来是日本人。"
我平心静气说出一个事实,资料上没有的事实。
程亦冰象是忽然静止下来,连同呼吸。
我等待他再次开口,就象等待一个落幕很久而观众长时间不愿散去的戏剧中演员再次出来谢幕一般。

从看守所出来,我有些茫然的站在车前,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该是什么。其实这样的结果我应该预料得到,我以为我掌握到的事实对他而言,不过是又一个谎言中微小的组成零件,或者不是谎言,而他所谓的真相,与这个事件本身没有任何关联。
"日本人?日本人又怎样,难道有谁规定日本人与中国人不能成为朋友?或者情敌?"
"那为什么是三年前。"我看定他,"三年前你去了日本,然后回国,然后与荣家断绝关系,而媒体上报道你去了美国。之后林峥从日本到达中国的时间,是一年前。我已经请人查过出入境记录,你是从日本回来,而时间,也是一年前。"
他大笑。
"丁律师,你从来没遇过巧合的事?这个世界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大,巧合就是一种必然。"
"请你详细把这个巧合说给我听。"
他收起笑容。
"为什么要说给你听?这个和案子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了,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你不想胜诉?"
他不说话,唇角缓缓提起。
"我想换个律师。"
我站起身,觉得呼吸急促。其实我的耐性一直很好,而最讨厌的事是面对不聪明的人,程亦冰是个聪明人,他一直在挑拨我的耐性--我直觉如果自己动怒就是上了他的当。不就是换律师吗?我干嘛死抓着这个案子不放?就算他是荣家大儿子又怎么样?
"关于这件事,我会替你通知事务所老板。"
他听我这样说,明显一愣。
我冷笑,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林峥明明是为了你来到中国。"
这句话说得很有气势,不过底气不足,因为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冒出一句这样话来。就算是现在,我仍然没弄明白说这句话的意思,而程亦冰的反应也实在出乎意料。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怔怔看我,接着泪水从他眼角落下。唯一一滴,悬挂在了他的脸颊上,仿佛凝固一般。
后面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都是我在说,他再没开口。自然,也就没有提换律师的事。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忍受不了会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而先行道别。
车门还是被拉开了,至于目的地......踌躇一下,我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雅心。
铃声响过了八遍仍然没有人接听电话,难道雅心有事?忽然感觉自己心浮气燥,有些想找人发泄的冲动。
林峥的确是被程亦冰杀害。我想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会多做纠缠。
我现在一点一点在查勘的是他这样做的动机。
而在查勘时得到的讯息,似乎又远远超过这个范围。
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无法将它们联系起来,亦不知道真相的本来面目。
真相......
我竟忽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夜幕降临时,我拨通胡婷婷的电话。
"丁律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暗暗包含着暧昧。
我露出一个她绝对看不到的笑容。
"地方在哪里,现在是不是可以见面。"
她笑。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
这句话听起来象是情色电影中女主角在男主角的怀抱中边解他的衣服边说的一句话。
"是,怕你逃走。"
我和她对台词。
胡婷婷大笑着说出地址,那是个我名听过的巷名,以及我没听过到的酒吧名。
"丁律师平日肯定很少出来花天酒地。"
听了她的话,我报以两声干笑。大学刚毕业时出来做律师助理,白天到处跑,要不就是一整天坐在事务所接听电话,晚上整理材料,几个小时对牢电脑不眨眼......等到有点成就了,雅心是我未婚妻这个不是事实的事实也让彼此心照不宣,于是花天酒地这个成语就成了奢侈品。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好男人,可是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男人。
"具体在什么地方,车子要怎么走。"
"你打车过来吧,只要你跟司机说那个地方,他就会知道。"
于是我叫了出租车,向目的地进发。
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中年人,听我说出街道名后就问我是不是要去放松一下。我趁机向他询问那家叫做"蓝"的酒吧,问他知道不知道。
"蓝?没太注意。"他答我,"那条街上酒吧啊水吧什么的都很多,总之就是个休闲娱乐场所吧......不过......"
我看他,不明白这个转折代表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听说那里也是个很有名的红灯区。"
红灯区?
我忍不住笑起来。很明显在中国是明令禁止卖淫这种行为的,不过所有人都很清楚比如本市可以被称为红灯区的地方有哪些街上走的女孩什么样的可以归到那一类去这些事实。就象一位女同事开的玩笑--现在这种事,已经明得就差在报纸上登广告了。其实大家对这个都已经看得很开了,所以我才会在某份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新闻,某个城市已经开始由政府出面向娱乐性场所的服务小姐们发放安全套。
不是件坏事啊,虽然正视的话引出的话题和议论都太多,可总比心里明白还要遮遮掩掩,眼看我们国家AIDS感染率一点点升高好吧......保守的国人,宁可伤口在暗处烂掉,也不愿意将它展示给医生看,寻求治疗。
说话间,车子到了目的地。
我付钱下车,看着满眼的霓虹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走。
电话响起来,我把它拿到耳边,"喂。"
"丁律师,你已经到了。"
"你在哪里?"我环视四周,知道她一定在一个看得到我的地方。
"往里走,有家叫做‘红'的水吧,你进去以后直接跟吧台老板说要找‘蓝',他会告诉你地方。"
我心说,怎么跟间谍接头一样。
胡婷婷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电话里传来她的笑声。
"地方比较特别,所以要用这样的方式......你来就知道了。"
我花了十分钟找到"红",而"蓝"原来就在"红"的三楼。不过从外面看,三楼象是服务小姐们住的地方。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的男子打开门,我走了进去。

和以往我见到的酒吧没什么不同。优雅的音乐,帅气的酒保,还有恋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我看到了胡婷婷,她坐在角落里,视线就落在我的身上。
"为什么是这里?"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
她没说话。一位侍者走过来问我要喝什么。我抬起头,看到一张温润的少年面孔,于是笑了笑,"啤酒。"
少年点头然后离开。
"这个地方......"胡婷婷忽然露出特异的笑容,"是林带我来的,然后在这里,我见到了亦冰。"
我怔一怔,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先生,你的啤酒。"
侍者把加了冰的啤酒放到我面前,他转身离开时一只手从我肩上掠过。很奇怪的感觉,象是一种官能的碰触。
"我不相信,难道你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胡婷婷看着我,"在我的认知里,律师该是一个可以接触很多东西的职业。"
我定定看她,然后微笑。
"包括,同性恋。"
她也笑,毫不意外。
"你终于看出来了。"
是的,我终于看出来了。这个和一楼的"红"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的不同之处--靠得很紧的恋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男一女。两位,都是男士。而穿梭在其间的侍者,全部都是少年,没有少女。也有女性的客人,不多,或者是独自一人,或者是两位,也靠得很近,恋人的距离。
"蓝"是一家同志酒吧。
我长长吸一口气,象是明白了多年解不开的疑惑,而胸口的窒息感,却更加明显。
"现在你该明白林和亦冰的关系了。"
我点头。
我想,我也明白林峥为什么会从日本来到中国。而那时说出的那句话,原来就是真相......所以程亦冰才会有那样的表情--哭泣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程亦冰要杀了林峥,如果他们是恋人的话。
胡婷婷低下头,银色小匙在已经冰冷的咖啡中搅动。
"林要娶我,他要和亦冰分手。"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想听到这句话?为什么我的心里隐约有种近乎凄凉的感觉?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会觉得好笑却想哭泣?
"他是为了他,才从日本来到中国......"
胡婷婷点头。
"是的。日本......林说,他和亦冰第一次见面,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
樱花,日本的国花。在中国,赏樱意味着春天的来临。我闭上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亦冰很爱林,为了这件事,他和家里人闹翻了。"
于是他与荣家脱离了关系,去了日本寻找林峥,而荣家就以他去美国为名,掩盖这件事。他竟义无返顾到这种地步?只为了一个要娶眼前这个女人的男人?
"那时我就站在他们面前,林说他要娶我,他说他要和亦冰分手,他说......"她沉默一会儿,"让他不要再缠着他......"
我看着面前的啤酒,冰块还没有完全融化,一块块静默的漂浮着。
"......亦冰抓起了桌上的水果刀......"
手一颤,杯子里的冰块碰到一起,发出细微的丁冬声。
"......他杀了他......我看着他们,可是我说不出话,做不了任何事,就那样看着他......一刀一刀,插进他的身体......"
灯光越发暗淡,我的眼睛开始感觉涨痛,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事实,就是这样。"
我要追逐的事实,就是这样......

胡婷婷起身离开时,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男子走到吧台边唱歌。他唱的是一首我以前没有听过的歌,至少,我想那不是香港或者台湾歌星的成名曲。
眼看冬去春来到 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
我把行李收拾好 只买了一个人的车票
站台上人们在拥抱 你匆匆寻找 我的心在跳
蒲公英在奔跑 风吹来田野的味道
我要很快的离开这个地方
......
校园歌曲的风格,很舒缓,很动人。
我愣愣看着眼前我不熟识的一切。人来人往,灯红酒绿,语声轻柔,男人与男人微笑亲吻,说着我听不清楚的爱语。我不认识的世界,可是面对它,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异或者其他。我很容易的,就接受了这种在世人眼中不正常的感情方式。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丁零,这个世界上,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它的合理之处,而每个人,都有追逐幸福的权利。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时间愈长,忘记的东西愈多,不过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始终深刻。
在我们以为别人很特别不一样的时候,他们也这样看我们吧......
有人走了过来。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起头,是个青年男子,和我差不多年纪。模样一般,但是眼睛和笑容很动人。
"当然。"
他坐了下来,"我好象还没有在这里见过你......"
我一愣,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人,把我也当作是同志了。
"恩,第一次过来,和朋友有约。"
"你已经有朋友了?"
他急急的问,听得出声音里有些失望。
我笑一笑,不知道该怎么答他。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可他仍然坐着,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音乐摇摇曳曳的响着,飘渺而虚幻。杯子里的啤酒已经开始变温,喝到嘴里时有些微微的涩。我没有看坐在对面的男人,我看的是还在那里唱歌的人--他很投入,投射在人群的目光迷离,找不到焦点。
"我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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