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面前坐下后,服务生上前来,我要了一份扬州炒饭和一杯咖啡。
"还是一样的坏习惯。"
雅心笑得有些勉强。那时她一直说吃饭这个问题我从来不会认真对待,常常是中西合璧伤胃的伤脾的一锅端,于是我说如果你在身边监督我的话,也许我会改正。而她只是笑,再没说话。
"你点了什么?"我问她。
她的面前,只放了一杯翠绿的饮料。
"今天不想吃,胃口不好。"
"昨天下午你在什么地方?我打电话给你,为什么不接?"
她看看我,唇角缓缓往上提,似笑非笑。
"是不是我去哪里都要向丁大律师报告?连接个电话的权利,都要受你控制?"
那瞬间我有些狼狈。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说话,我只好自顾自开口,"昨天下午我去了看守所看程亦冰,晚上,我见了胡婷婷。"
雅心"恩"一声,不置可否。
"你想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她抬头看我,"你想说,便自然会告诉我。"
我肯定在安雅心身上一定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但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事会令她变成这样。在我面前,她有些象被激怒的刺猬。
但她不说,我便不会问。
很多东西,大家都这样心照不宣。
"林峥是日本人,他为了程亦冰来到中国。"
我没有多此一问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雅心已经瞪起眼睛。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一对恋人?"
我点头。
她重又低下头去,象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要杀了他?还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不愧是新时代女性,无论说起怎样禁忌的话题,她总能在一瞬间转过思绪,回到最初的话题之上。
"林峥要和胡婷婷结婚,所以......"
"他移情别恋,所以他杀了他?"雅心打断我的话,"象看一出言情剧。"
但人生原本就是一出言情剧,爱情,亲情,友情,爱恨交织......没人能够躲开。
"目前知道的真相就是这样。"
雅心恢复她原先一贯风格,"真相?丁零,你确定这真是真相?"
"胡婷婷是当事人之一,林峥已经死了,她骗我做什么?而且......"我想起严子危,想起他说的那些话,"退一万步说,林峥的确是为了程亦冰来到中国,但他变心要娶胡婷婷,也是事实。"
"为什么他要娶胡婷婷?"
"那正是我想知道的。"
雅心用手撑住头,"丁零,你想这件事是不是很可笑。"
"林峥为了程亦冰来到中国,他放弃一切,自己的国籍和家乡还有亲人,完全改名换姓。但很快,他又要另娶他人......他爱她,更胜过他?"
我呢喃半天。
"也许,他试过之后,终于发现,女人,还是好过男人百倍。"
雅心气结,"你以为谁这么无聊,去试?要不要杀个人试试,看好玩不好玩。"
如果不是,那我还能想出另外一个解释。
"荣家为这件事出面?"
雅心皱眉。
"这个可能性倒是颇大。但荣家不是在这之前就与程亦冰断绝关系了吗?他们还来淌这混水?"
如果连这都不是,那么我实在没什么理由可给了。
雅心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快吃你的炒饭吧,再过会儿就成冷饭了。"
"雅心......"我忽然有话要说的感觉。
她却早已经低下头去。
我知道,有些东西,的确在我没觉察时开始改变。
下午回到事务所后直接去找李鸣。
他正趴在电脑前看新闻,明明是1.5的眼睛,却整个人都快贴到显示器上。
"谁的裸照?"
他回过头,"老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看裸照?"
"天眼。"
我找把椅子坐下,"怎样,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佩服你,还真是憋到现在。"
"反正你又跑不了,我憋一下也没什么。"
李鸣转过头看着显示器,"这新闻你看过没有?"
我凑过去,雪亮的屏幕上是某新闻网站的标志,然后是一行黑体字--"滕原家族进驻中国大陆,誓言三年内成主流"。再看内容,无非就是日本某家企业打算以收购合资等等方式在内地捞钱。我向来对经济新闻不感冒,如果不是有时候工作用得到,还真有些懒得关注。
"这个东西怎么了?"
李鸣笑笑。
"知道林峥的日本名字叫什么。"
我愣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他姓滕原?"
"是,他叫做滕原浩真。"李鸣顿了顿,"滕原家族的长子。"
虽然已经算是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耳里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我打了电话去日本,请那边报社的朋友帮我查的。我看看......"他翻出一张传真,"大约一年前,滕原浩真赴美留学,从此后就再没他的消息传出。"
我还是愣在原地,没有回神。
"喂,丁零,你干嘛?"
李鸣伸手过来在我眼前晃悠。
我一把抓下他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副委屈的模样,"你问我我问谁去。"
"对了。"李鸣转过身移动鼠标,"我还找到这个,你看看。"
我凑过去,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告诉我这样一条消息--海韵别墅群的开发商,是日本滕原家族的名字。
"这是......"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打了电话给商界的朋友。"李鸣说,"外国的家族企业插手房地产开发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你知道,现在那块土地的使用权是在中义手里......"
他顿了顿。
"这是三年前的消息,朋友说那次政府出让土地使用权时采取拍卖的方式,藤原是竞拍公司中唯一一家经过政府批准的外商独资公司。"
那么,如果根据这条新闻,取得使用权与开发权的,应该就是来自日本的藤原家族。但为什么现在,它的使用权拥有者变成中义?
"这个......"我很艰难开口,"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他很干脆。
"丁零,你还想不想查下去?"李鸣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起初是荣家,现在加上滕原家族,中国和日本的大头都凑一块儿来了。"
我没说话,脑子里乱做一团。
这个事实太出乎我的意料,隐约中,我好象看到一丝感觉中的真相,而那个真相,恰好又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
一个同事从老板办公室里出来。
"丁零,老板找你。"李鸣拍拍还在神游的我,"听听老板的建议吧。"
我答应一声,进了吴为涛的办公室。
"老板。"
他站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我顺了他的视线,只见到一片蓝天。
"丁零,你查到真相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差不多。"
他转过身来。
"李鸣跟我说了他查到的东西。"
我没说话。
他叹气,递过来一份传真,"有人想见你。"
在传真下方,我看到"滕原"两个字。
滕原约我见面的时间是明天上午。他们果然来到中国,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林峥的事。还好林峥已经改换国籍,要不这次的事件越发大条。
我开了车在街上漫无目的乱转,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视线中忽然出现一个人,他站在前方不停朝我挥手。
怎么我的车很象的士?
驶到近前,我才看清楚这个堵车人的模样。
"怎么是你。"
严子危微笑,"怎么不是我。"他接着开口,"不是巧遇,我特意过来这边找你。"
咦?我在这城里转半天,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里,怎么他就知道该到哪里找我?
"你抬头看看。"
他象是知道我想什么。
我抬起头来,扑进眼帘的,是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雅致优美的海韵别墅群。在这里,程亦冰杀死自己的爱人。
严子危坐进车里,他系上安全带。
"还不开车?"
我问,"去哪里。"
"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我微微的笑,一转方向盘,向黑暗中不知名的地方驶去。
这是个不夜的都市,所有的一切在黑暗中摇晃着,只要天平在瞬间倾斜平衡就此瓦解。但没有人看得到浮华背后的真实,大家欢笑着,把心事隐藏到了夜的身后。
严子危静静看着前方,他不说话,我发现自己有些心慌。
"怎么了?"
就在沉默令我接近崩溃时他终于开口。
"没什么。"
我咬咬牙,还是问了出来,"你知道林峥的身份。"
"知道。"他点头。
"但你一直没说。"
他笑,"你没问我,再说,这个,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其实那时我也这样问李鸣,有时我和雅心很象,或者说我的心理和女性有些接近--希望爱情也有纯粹的时候。就算是同性之间的爱情。
"日本那边好象没有林峥和滕原家族脱离关系的报导。"
严子危看看我。
"但中国也没有亦冰和荣家脱离关系的报导。"
"国情不同。"
他大笑,没有反驳。
"滕原家族约我明天见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这个告诉了他。大部分时间,人还是不能孤单,总要有个人在身边,帮助承受或者倾听些什么。
严子危没有说话。
我叹气。前面的车停下来,大概是遇到了红灯。
视线在深蓝色的空间中胡乱奔跑着,我松开方向盘,开始哼唱背叛情歌的旋律。
你问我这世界 最远的地方在哪里
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 总是逆向行驶
你说你爱我 我怎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 最后的真爱在哪里
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到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
我说我爱你 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
我竟然还能完整的背出这歌词,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车流开始移动,我转过头,在瞬间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那是雅心,她穿了牛仔套装,坐在一辆摩托车后座上。
我吃一惊。
因为雅心在笑,她笑得很开怀,也很纯真。
在我身边时,我很少见到她脸上有这样的笑容。
雅心的手抱住前方一个和她一样身穿牛仔衣的男子的腰,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我忽然想起,虽然我与她有过很多亲密接触,但这样的方式,还从没有尝试过。
从前看武侠时,主角最怕的一件事,不是与敌人面对面准备死战,他最怕背后站了有人,而自己,却毫无防备将整个身躯裸露出去......至亲之人的背叛,防不胜防。所以我不习惯将背脊裸露出去给别人,就算那个人是安雅心。
后面的车很不耐烦按响喇叭,严子危轻轻拍我的肩。
"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他,迷惘的视线中,是一张俊秀而惊讶的面孔。
我们终于汇入车海,当车子经过那辆摩托时,我再次回头,看清雅心抱住的男子。
那是个很美丽很骄傲的少年,他的头发染成栗色,眉目之间是时下街童一贯的跋扈。很明显,他的年纪小了雅心很多......我以为,那从来不是雅心会喜欢的类型。
严子危轻轻开口,"那是安小姐......"
我知道是她。
但我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她是真的还是现在的她是真的。
我把车开到街边一家超市的地下车场,停车后一句话不说,只静静趴在方向盘上。
严子危也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他很慢很慢开口。
"你爱她。"
我爱她?
我不知道。从刚刚认识,从我们第一次做爱,从她开玩笑说要嫁只会嫁给我,一直到现在,我没有考虑过除她之外的女性......我很专一,但那不是爱她,我知道,那不是因为爱她。
所以,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
"丁零,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
他靠近我,呼出的热气沾染了我的耳朵。
微微扭头,在黑暗中我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近乎深蓝的眸子,瞳仁中浪潮汹涌。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程亦冰。
想到了林峥。
我们去了"蓝",就好象熟客一般,上楼,看严子危和认识的人寒暄。
"你有一点点象亦冰。"
在角落中坐下后,严子危这样说。
我看看他,却没有询问原因。
他望向吧台那方,眼神有些许迷惘。
"亦冰......他是那样深爱林。"
我知道,那时,他们是他,还有这里很多人的理想。他为他放弃国籍家乡,他为他放开至亲之人,终于走到一起,但是结果呢?
有很多感情,并不仅只同性之间的感情,其实不堪一击。
"当时你就知道林峥的来历?"
子危转过头来,"不,我让人查的。"
"那么程亦冰呢?他知道不知道林峥是什么人。"
子危有些迟疑。
"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亦冰是个很理想化的人,对他来说,爱情,可能等于一切。"
这我相信。
侍者送来了啤酒,他是个看上去很可爱的少年,我抬头对他说谢谢时,他的脸红起来。
"好些没有。"
我笑笑,"我是个很理智的人。"
他笑。
"据说律师都很冷血。"
但那不包括我,如果我真冷血,我不会为了一对同性间的爱情故事患得患失,迷失自己。
"你打算怎么办?"
"雅心?"我问他。
子危点头。
"我会摊牌。"我说,"但第一个告诉我的人,一定是她。"
那时我们去深圳旅游,站在世界公园门前照相时雅心忽然对我说,丁零,如果你爱上某个人,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我问她,你呢?
她说,我也会第一个告诉你。
"和安小姐在一起的人,年纪好象不大。"
"是。"但那并不妨碍他们恋爱。
"你确定她喜欢那孩子?"
我微笑,抬起冰镇啤酒。
"是爱,不是喜欢。"
雅心不会在她喜欢的人面前露出那样的笑容,亦不会那样用心的拥抱对方--连我,都没有。
子危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我的杯子。
"想不想听亦冰的故事?他和滕原浩真的故事。"
他没有说林峥,他说出的名字,是还在日本时的林峥。
我点头。然后见到子危无声的笑,他的眼睛轻轻眯起,却是无比温柔注视手中的杯子,他的手指,仿佛触摸这世界上最脆弱的事物一般,慢慢抹去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亦冰对滕原一见钟情。"
子危这样说。他又要一瓶啤酒,侍者过来倒酒时,他闭了口,静静看着淡黄色液体流进杯中,浮起一个个晶晶亮的水泡。
三年前,程亦冰去日本旅游,在那里,他见到了藤原浩真。
在他们的世界中,肉体的对象也许不在少数,但真正能令自己动心的,也许一辈子都碰不到一个,而两情相悦,就更是一件困难的事。不过在这方面爱情是公平的,男女之间,其实也是用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