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沁芳闭上眼,野心怂恿,要他不得不想出个好办法铤而走险。成王败寇,他并不信自己搏不过李迅。
而如今最该除去的,文臣自然是魏灵芝一党,武将则非郎怀莫属。
他陡然挣开双目,无声无息吐出两个字:“郎怀!”
第81章 长安夜(十)
门被从外打开,进来的人一身短打,手里抱着个木桶。桶里热气上涌,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眼。这么重的木桶,她抱着走路一点也不吃劲,还抬起后脚一拨关上了房门。
来人笑呵呵道:“热水来啦。”
小板凳上坐了个少女,长发散开,湖色的圆领右衽胡服,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正弯着腰脱靴。她脚边卧着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蓬松的尾巴卷起,看见进来的人,细腿站起,对她示好。
“怀哥哥,你这般打扮我还是看不习惯。”坐着的女孩子娇俏念叨,自有风流。
这二人自然是躲出长安的明达和郎怀。她们一路闲走,走了将近半月才到华山脚下。立时上山定是不成,郎怀驾车寻了个村镇,借住在一户人家里。
放下木桶,郎怀抹了把额头被蒸腾出的汗水,道:“方便就行。”
“可这样不像大将军,像个小厮。”明达取笑,郎怀抬了抬眉毛,没去理她,从行李里取出帕子给她拿来,笑道:“洗洗干净。这一趟恐怕没十天半月下不来,可没地儿给你洗澡。”
明达接过帕子,郎怀已然抱起火狐转身走到门边,她低声道:“将就擦擦,我在外面候着,放心。”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闭合。郎怀走了两步,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些肉铺,喂给早就馋得紧的狐狸。
透过门窗只能看到她发髻的尖,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晃动。明达脸上露出怅惘之色,将帕子丢进木桶里,站起身解开衣衫。
乡野之间,没长安城那般奢华的汤池,只能靠这木桶的热水洗洗干净。明达拿丝带将长发在脑后绑住,拾起帕子默默净身。
帕子是宫中所制,带着丝绒,沾水后擦洗最是爽利。然而触摸到胸口腰腹,明达神色一凝,固执地来回擦洗,直到皮肤红肿才算作罢。
如今郎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搂着自己狎昵亲吻,明达心下一酸,忽而落了泪。
她多次流露出亲近之意,都被自己推开。三番两次,郎怀心灰意懒,言语间依旧如故,却很少再和她亲热。明达心头零落,不知所措之余,更是夜夜噩梦,不得安生。
远离了长安,她好歹觉得痛快一些。白日里装作往日模样,为的也不过是别让郎怀太忧心。朝中局势如此一触即发,她又何尝不知此刻郎怀还带她出京散心,几乎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这等深情,以往只会觉得欢喜,如今却觉沉重,不知如何应对。
水冷了下来,门外传来郎怀的声音,带着关怀,也藏去一丝不确定:“兕子?水该冷了,你好了么?”这人明明一推门就能进来,偏偏站着一步远,并不靠进,只让人看着她笔直的身影,更让明达柔肠百结。
“好了。”明达摇摇头,把那些错乱的念头暂时压制下,迅速拎起件外袍披上。郎怀推门进来,灯影下见她只披着一件外袍,露出雪肤皓腕,纤细的脚踝上坠着根银丝绞成的细链,美不胜收。郎怀不由心神摇曳,强自镇定道:“去躺着别冻了。”说罢冲火狐吹了口哨,火狐蹦跳着上了屋内的小凳,蜷作一团,闭目睡去。
郎怀抱起木桶,出门另换了桶,却不是热水,是现打的井水。她只擦了擦上身,换了件贴身小衣,又套上圆领的中衣,趿着鞋去锁了门。
“怀哥哥,你在安西的时候,都怎么洗澡啊?”明达问她,这一路她这般冷水擦洗,明达见惯了,但难免好奇。
郎怀一笑,脱去鞋子上床,老老实实平躺下来,道:“竹君暗中一直跟着的,冷水热水不分,有机会就洗,没机会的话,擦擦也不错。”
“听说华山险绝,我们上得去么?”明达侧过头,看着郎怀的眼睛,见她眸中星光点点,不由慢慢安了心。
“总得去了才知道。”郎怀也知晓华山之险绝,但她见识广博,丝毫不将那山放在心上,道:“路一步步走,山一点点爬,总有到的时候。”
“这话在理。”明达宽了心,笑道:“只是你带着我,怕得多在山上盘桓些日子了。”
郎怀不由自主侧身,明达明明就在她眼前,但又仿佛很远。许是明日即将彻底远离人世,郎怀难免有些不安,左手探出,小心翼翼握着明达有些冰凉的右手,半晌无话。
不是酒醉,明达抿着唇不出声了。郎怀掌心温暖干燥,指肚上的薄茧坚硬,却没有侵略性。她的手被渐渐捂热,不复冰凉。但察觉到郎怀略微的移动后,明达刷一下抽回手掌。
“时日不早,明日还要上山,睡吧。”她翻过身不肯面对郎怀,装模作样闭上眼睛,正要强迫自己入睡,却发觉以往定会守礼的郎怀凑了过来,长臂舒展,自己的后背已然靠进她的胸膛。
郎怀隔着被子拥住慌张的姑娘,难耐情思,吻了吻她的发间,叹息般道:“便再躲我,就一张床,莫不是要我睡地上?”
“我不是……”明达还要辩解,郎怀伸出拇指点在她的樱唇上,柔声道:“嘘,且睡吧。”
这人的怀抱一向安定,明达舍不得离开,只好妥协的躺着不再乱动。她神思渐渐迷离,终究卸下防备,安然入睡。
华山险绝终究不是人心,郎怀暗自感慨,双臂松松垮垮拥着她,也渐渐睡着。
将马车连带马儿寄存在借住的那户人家,二人背上行囊出发。此去不知几时下山,郎怀大都是带的干粮肉铺。离京之时准备的鹿肉,便是此次最好的食物了。
往日里郎怀做事总求稳妥,这次当真肆意而为,只问了条上山的路,就赶着时间,和明达进山。
《白虎通义》有载:“西方为划伤,少阴用事,万物生华,故曰华山。”《水经?渭水注》也有记载:“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
周平王东迁,华山在东周王国之西,因而称为西岳。秦始皇首祭华山后,封号递增。及至女帝神龙二年,女帝在山下西岳庙祭祀。明皇本命便是为华山,开扬八年,帝后同往华山举行封禅大典,感慨于山路艰险,斥资开凿山路,一修就是十几年。然而历代费劲力气,也不过开出些许石阶,而有些地方难以攀登,这石阶也是时断时续,藏于乱石之中。至于各峰顶端,更是没有路途可走了。
她二人自北进入,开始还不觉得,走了半日,才领悟此间艰难。郎怀只怕明达体力跟不上,故意耽于风景,走得缓慢。而火狐上蹿下跳,一副这才是它家的模样,时不时口中叼着不知名的野果回来,给明达郎怀二人尝鲜。
这么一日过去,还未到半山腰上,路已然难走起来,开凿的石阶有新有旧,断断续续,陡峭异常。侧头回望,来时的路隐没于树木之间,已然看不见了。
郎怀看看日头,道:“咱们歇上一歇,明日天亮再走,如何?”
明达喘着粗气,点头道:“好。”亏她身子大好,否则只怕这段路都上不来。
郎怀寻了块儿平坦的大石,牵着明达过去,再凭借自己绝顶的功夫,在林间捡回些干柴,点了篝火。
山中无人,只有风吹树叶。天色渐渐暗下去,狐狸的眼中露出光芒,在郎怀脚下抓耳挠腮,对着远处的山林吱吱叫了两声。
“你也想去?”郎怀也曾经见过胡人养鹰驯狼,略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她笑道:“怀都尉大约是想进林子打猎,兕子,你准不准?”
明达一愣,唤来火狐,伸手揪着它的耳朵,很不相信道:“它行么?”
“万物本性,就算它跟着咱们长大,约莫也是会的。”郎怀手里翻着篝火,树杈间吊着的小锅里炖着米,道:“让它去吧。”
明达揪着火狐的耳朵,不知道念叨了些什么,松开双手,比划比划,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火狐通灵,原地绕了几圈,才渐渐消失,没了声息。明达虽然放行,但还是担心,蹙眉道:“万一有危险,咱们也救不了它,可怎么办?”
米香渐渐弥散,郎怀将藏泉抽出,放在手边。她道:“土蕃偶尔也有驯养野狼的,用来打猎着实管用。至于猎鹰,更是厉害。”
很快就天黑了,巨大的山体如今不过是个黑影,繁星点点,月牙半弯,挂在幕边,端得一副好画。耳边渐渐多了嘈杂的声音,林间出现些绿色的光点,时亮时暗,是出来觅食的野兽,好奇打量进山的人类。
粥好了,郎怀将大勺递给明达,道:“凑合吃吧。”
滚烫的热粥舀出来,被山风一吹,很快就温热下来。明达腹中早就难耐,忙喝了起来。郎怀掰开一张干饼,泡进粥里,又将鹿肉撕了些肉丝放进去,笑眯眯道:“没想到在华山之上,还能吃到安西吃过的军粮。不过多了些鹿肉,”她抓过明达的手,就着大勺直接尝了口,点头赞道:“不错。”
“是饿了吃什么都好吃吧?”明达没有挣扎,任由她抓着,口中还在咀嚼肉干,一丝丝咸鲜渐渐感染所有的味蕾,当真算得上美味。
一锅粥吃了多一半,不远处传来野兽奔跑的响动。郎怀侧耳听了片刻便放松心神。片刻间火狐跃上石台,口中衔着只肥硕的兔子——也算它倒霉,居然被头一次打猎的怀都尉抓个正着。
它奔到明达身前,小心翼翼放下口中的兔子,端正坐好,大尾巴卷在身侧,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明达,讨好的意思实在太明显。
明达也没料到它真能猎到,着实开心了一下,又觉得兔子可爱,难免沮丧。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粥从罐中倒出,这不是在长安没那么多讲究,便倒在石头上,等差不多凉了,才拍拍怀都尉的身子,准它去享用奖励。
转过身,郎怀已然拿着纯钧剑给兔子剥皮,又劈开树枝,用芯串了兔肉,送进火中炙烤。
“怀哥哥,不怕引来野兽么?”明达见她居然用纯钧剑做这等事,有些失笑。
郎怀笑道:“无妨,烤到半熟,明日好带。咱们干粮有限,即然怀都尉肯下场小试身手,就更不能辜负它。”说话间,郎怀将内脏取出,算作火狐的加餐。
晚饭吃罢,郎怀移开火堆,铺上二人的铺盖,抖开一件熊皮大氅,将二人裹起来。许是当真远离尘世,明达不等郎怀主动,已然靠进她怀里,搂着郎怀的左臂躺下,沉默不语。
兜帽兜过,只露出明达的口鼻呼吸,郎怀一时间意乱情迷,低头吻了吻明达的唇。唇瓣冰凉,贴紧的一瞬间,明达还是抿住樱唇,呼吸都急促了一下。郎怀不敢有旁的举动,很快离开,低声道:“睡吧,便真有不长眼的,尽管来就是。”
火狐贴着明达的脖颈,也闭上眼睛。郎怀独自看着天边的月牙,一会儿想着不知何时才能让明达重新展颜;一会儿又想着如今京中只怕更不安稳,她布下的局可否顺利开局;一会儿又在想李迁一派的不良人究竟是谁,能在老奸巨猾的袁玄洪眼皮子底下耍诈。而后脑中迷糊渐起,挣扎许久,还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手中的纯钧剑,自始至终都紧紧握在郎怀右手掌心,从不松懈。
第三卷 断金篇
第82章 苍山雪(一)
两日后的傍晚,二人终于攀上峰顶。但见四面悬绝,上冠景云。往下看去,山体隐没于云雾之间,只是依稀可辨。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哪怕郎怀这辈子大部分时间读的都是兵书,也难免张口吟诵着前朝大诗人李白的诗作,才能略述此刻心情。
夕阳燃放出最后的光辉,缓缓西落,火光般从她二人身上划过,明达脸上半是赞叹半是迷惘,郎怀瞧着她的神色,从怜惜到心痛,居然生出不若就此远离尘世的念头,不愿再回长安。
云台峰上一片黑暗,二人呼吸可闻,俱是沉默不言。良久,月出东边,借着冷光,郎怀才发觉明达略微有些瑟缩着双肩。她赶忙解开身上的包袱,在山崖边安顿下来。
这两日明达学会了生火,她拿着纯钧剑,拨弄方才点燃的火堆,噼啪声里夹杂着火狐的叫声,没来由让她烦恼。
“累么?”两三日下来,郎怀虽然知晓她气息匀称平稳,并未有发病的迹象,却还是担忧问道。
明达摇摇头,瞧见郎怀已然铺好地铺,厚实的狼皮褥子垫底,外面反盖上那次冬狩猎熊所得的?0 芷ご箅┑匾嗍俏薹痢K谱旁铺ū呱希溃骸安慌碌粝氯ッ矗俊?br /> 郎怀摇头,道:“不怕。”她心想夜里自己睡得惊醒,略有风吹草动都会即刻清醒,怎会不知翻身?何况这两日明达夜里睡得还算踏实安稳,睡着啥样醒来亦是,根本不必害怕。
火渐渐大了,火狐今日未曾游荡,自己玩闹了会儿,老实趴在二人身边,不再乱跑。热了干饼烧了水,还未吃多少,天气忽而变凉,只盏茶功夫,竟然飘起雪花来。
月下飞雪,火狐抖动着鼻端,重复兴奋起来。郎怀看了眼雪势,皱眉道:“恐怕得下一夜了。”
“那咱们赏月看雪,有何不可?”明达歪着脑袋,道:“我记得你带着一壶酒的!”
郎怀哈哈一笑,取出一只葫芦,道:“西域冷魂烧,这天气喝它,最是痛快!”
没有酒杯,二人将平日煮粥的罐子取出,架在火上温酒,用大勺分饮。不多时雪花愈发大了,周围逐渐一片净白。二人拉过熊皮大氅,将反面朝内裹在身上,促膝面对坐着。好在这大氅甚为宽大,足以盖住她们。
火狐不畏寒冷,郎怀饮酒之时,它凑过去嗅了嗅,郎怀少年心性顿起,将温酒倒进掌心,给它喂了一口,火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眼珠一翻,竟然就此醉倒。
明达郎怀对面而望,云台峰顶陡然爆发出一串笑声,震得周遭的生灵都好奇看了过去,却哪里知晓,这笑意原是它们同类引发出来。
“真是烈酒。”明达只喝了一勺,浑身就如同丢入火炉里,暖洋洋的好不舒服。郎怀笑道:“当初我不会饮酒,但日子愈发冷,心下知晓若不喝酒,不光要露馅,只怕还会冻死呢。”
“那你怎么办?”明达脸上很快挂着酡红,明眸如水,一眨不眨看着身边的人,听她放开后的语调,是女子独有的温柔。
“喝呗。”郎怀啧啧赞叹着,道:“今天一两,明天二两,半月半斤,渐渐的,也就不知道能喝多少了。”这壶冷魂烧是特意带的,只怕山顶高寒人受不住,看来带的明智。
葫芦很大,郎怀热了一罐,里面晃荡起来,显然还富足。罐子里的酒渐渐蒸腾出热气,郎怀却没再添,而是将葫芦收了起来。
“可我见过你喝醉!”明达仰着脸,没再耍赖要酒喝,但也是半醉了。
郎怀一时难耐,捏捏她秀气的鼻尖,应道:“对,你见过。”未曾想到明达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先是用力,而后却松了牙齿,只拿唇瓣贴着。
郎怀心口狂跳,百种情思齐齐涌上,忽而手上力道一重,却是明达额头一倒,大氅因而散开,寒气顿时浮现。
郎怀忙伸手抄过,重新将大氅围住。她打量着此刻安静靠在她怀里的兕子,她抿唇睡得深沉,只怕醒来后对方才的事情,是断然记不得了。
若是那日的事情,也能用一壶酒遗忘,不论何种仙酒,郎怀都愿意赴汤蹈火,为她求得。然而她能做的,却只能是木头般陪着她,除却那句莫怕,连旁的安慰话,都不知该怎么去说。
郎忭已死,甚至被她永沉水下万世不得超生。可每当想起此事,想起明达如今面上平静,却如被猎人追逐的小鹿般不安,郎怀除了悔恨,还是悔恨。
恨自己对郎忭手下留情,才留了这个祸害。也恨自己卷进夺嫡之事,否则李迁哪里用拉拢她?
曾经在慈恩寺中无比坚定的心,如今未曾改变。但另有一种念头悄然诞生,在这雪夜里,从冰凉中生根发芽。
坐望云台雪,淡对长安乱。
朝阳初生,郎怀眯着眼睛眺望远方。她还是昨夜的姿势,怀里搂着明达。
篝火早就熄灭,徒留一堆黑灰。地上几寸厚的雪还未等多在这时间停留,便被阳光映射着,逐渐开始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