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小子……
看着倒在地上还盯着他的许香薷,许大人眼睛一眯,高声道:“带二小姐回房。”
门外有人进来,朝许香薷行礼后道:“二小姐请。”
许香薷想从许大人的面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她掩下心头莫名的躁意,躬身退出书房。
回到院子后,小鱼怕她因为退亲太难过,从厨房拿了好些糕点过来,还有一碗鱼子羹。
小鱼把鱼子羹放在许香薷面前,担忧道:“小姐,你莫太难过了。”
许香薷只道:“你不是都替我哭过了么,我不难过。”
“那小姐为何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小鱼想着自家小姐也不过才九岁,被退亲自不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也谈不上有多难过了。
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许香薷装作沉思的样子:“小鱼,你是我的人,还是我爹的人?”
“小姐说什么胡话呢?”小鱼觉得好笑,她蹲下身让自己的头顶跟许香薷齐平,然后她道,“小鱼当然是小姐的人了。”
“小鱼。”许香薷一把握住小鱼的手,用尽了她最大的力气,她紧紧盯着小鱼,“帮我。”
荆芥消失三个月的前一日晚上,许香薷早早用了饭,跟娘亲说困了要歇息,而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已是深秋时节,许府处处透着萧瑟与凉薄,连守卫的家丁都因为秋乏不那么尽职,倚在岗位上瞌睡。
一身夜行衣的小鱼探头望了望四周,这才回头朝角落处摆手:“来。”
许香薷脱去繁重的秋衣,穿着淡薄的夏装,她天生不惧寒冷,只是娘亲总怕她冷才逼她那般穿着。她放轻脚步,跟着小鱼慢慢跑出了院子。
许大人虽然不甚喜爱她,但也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一应用品和家丁护卫跟其他几个子女并无分别,江湖上虽说一直明令私人恩怨不得私人解决,亦不可伤及无辜家人,但这条明令几乎是形同虚设。许大人能做上一个城官,自是得罪了不少人,因此府上的防卫从未松懈过。
许香薷从荆芥消失的那天开始,就在暗自查访他的下落,可是她人小力微,也没查出什么动静来。白日里听见许大人那般说话,她心中觉得不妙,便只能找小鱼求救。
小鱼跟荆芥一样,是她从外头救回来的,一直在她身边伺候了五年,若是这府上还有谁值得她信任的话,也只能是小鱼了。
即便是爱她如命的娘亲,在关键时候也是会听从许大人的安排。
她并不是完全信任小鱼的,比起小鱼,她莫名更想依赖荆芥,那个不爱说话却总将她放在第一位的小护卫。
如今,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
小鱼在许府五年,对府内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很熟悉,哪儿巡守多,哪儿更隐蔽,她都了如指掌。
最后她带着许香薷停在一扇大门破旧的院门外,低声道:“小姐,奴婢早已探查过了,府内到处都找不到荆芥,若是他还未出府,那就只有这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他。”
院子里漆黑一片,大门上落了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四处都并无人值守。
“这是什么地方?”作为一个身体不好的小姐,许香薷常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这些年来,连许府都没走遍。更逞论知晓这些个偏僻的地方了。
小鱼的目光沉了沉,才道:“这是私牢。”
许府自是有牢房的,不过那些都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那里的犯人会有武林盟的人按时检查。无罪的释放,有罪的处理,只有登记在册的才会被关押。
荆芥本来无错,自是不可能被关在那里。
而这私牢则是许大人自己建立的牢房了,里面关的人好的恶的都有,小鱼还是偶然一次见着里面抬出过一个伤痕累累的死人,她才知晓这是私牢的。
私牢外面是没有护卫的,里面想必是危险重重,也没人无事会来翻看一栋破败的院子。
白日里被许大人当胸一脚,许香薷始终觉得胸口闷闷的,现下突然心生恶心,没忍住吐了出来。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借着月光却见到帕子上是红彤彤一片,原是吐血了。
小鱼看了过来,紧张道:“小姐,你没事吧?”
“无妨。”许香薷把帕子扔在那滩血迹上,一脚踩了上去,“进去看看。”
她隐隐中有感应,荆芥定是在这私牢中。
小鱼的轻功很好,她抱着许香薷跃进院中,迎面就看见一簇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正想细看,眼睛却被许香薷蒙上了。
“别看,是幻阵。”许香薷冷静的声音传来,“接下来听我的指挥,东行十步。”
“右转,西行三丈二尺……”
“掌击前方三寸石块……”
“南行三尺……退后半步……”
过了幻阵,许香薷放开捂着小鱼眼睛的手,仍旧窝在她怀中,准确无误地指挥着小鱼破阵。
中间小鱼也想过要问许香薷为何会这些阵法,又想到她常说书中有万物,便也释然不问了。
最终她们走到一闪黑铁制成的大门前,小鱼偏头看许香薷。
“这是真的。”许香薷困意上涌,咽下一个呵欠才道,“以力破之。”
小鱼倒是没有以力破之,因为不过片刻就有人一边整理裤头,一边走了过来,被小鱼从阵法中顺走的迷烟一撒,就晕了过去。
“怕是从未有人闯过此处,连守卫都如此懈怠。”
小鱼从那人腰间解下钥匙,将门打开,见许香薷一直揉着眼睛,就道,“小姐困了吗?要不我们明日再来?”
许香薷甩了甩脑袋,声音已染了困意:“没事,你继续走。”
小鱼的武功是她家传的,许香薷一直都知道她其实很厉害,也许连许大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因此许香薷倒是放心得很。
门内果然是个牢房,一路走过去,廊道的墙壁上陈设了许多刑具,大半都还沾着血迹。
眼睛被捂上,小鱼的声音很是温和:“小姐别看这些。”
“没关系。”许香薷拂开小鱼的手,突然顿住,“你先停下。”
她们现在走的廊道是一条直线,两旁只有极其微弱的烛火照着,一直延伸到远处。就这样看上去,尽头似乎有两条岔道,隐隐有□□声从那边传来。
小鱼顿住脚步,低头问她:“怎么了?”
“荆芥不在那边。”许香薷将手往左面的墙壁一指,“若我料得没错,这里是空的。”
阵法中自有乾坤,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还是可以寻到规律。许香薷顾不得去想自己为何会如此熟稔这些阵法,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荆芥。
她一直以为已经走完了所有阵法,却没想到她们从进入黑铁大门之时,就有触动了另一个九转力杀阵,要不是尽头的某盏烛火突然颤动了一下,她还未发现不对劲。
这阵法极其诡谲,若是不能破阵,阵中之人便会将自己当成对手,最后精疲力尽而死。
小鱼不疑有他,按照许香薷的指示,掏出一条红菱往墙上的一盏烛灯缠过去,而后一个借力,抱着许香薷就狠狠撞向那面墙。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她们落尽了一个土坑中。
坑很深,里头还埋着一些削尖倒立的竹棍,她们站的位置恰好在那些竹棍当中,要不是小鱼反应快找准空隙,她们此刻怕都成了刺猬。
暗暗摸了一把冷汗,小鱼才把许香薷又抱紧了些,上头有人正在说话,也并没发现突然多出的两个人。
鞭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道细弱的哼声。
“爷爷我手都打软了,这小子却还是死不吭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都三月了,大人为何不让我们直接杀了他,如此倒还省事许多。”
“他口中可是藏着大秘密,他若是死了,大人非得扒了我们的皮。”又一个男声响起,“快给他吃药,别真让他咽气了。”
“哎呀,让你们可别伤着他的细皮嫩肉。”妖娆的女声在许香薷她们后头响起,那声音带着难言的沙哑,甚是难听,“大人可允了我的,等到他把秘密说出来,可是要给我岳三娘做娈童的。”
“呸!”粗狂男声啐了一口,“整天净想着这些恶心东西。”
自称岳三娘的女人接口道:“恶心?你是没尝过其中滋味……啧啧。”
“这小子怎么说也是二小姐的人,大人说不得还要将他还给二小姐呢。我可听说二小姐对他在意得很,这都三个月不见了,怕是该急了。”另一个男人道,“二小姐可是跟盟主独子定了亲的,以后咱们家大人说不得都要仰仗她。”
岳三娘咯咯笑了几声:“那个不能练武的废物?你们还没听说吗,今个儿李顺笙可是当着所有许府人的面,将这门亲事给退了呢。不能习武,又被人退了亲,还不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要是我啊,就该举剑自刎了才是。”
似是愣了愣,她才又笑道:“忘了,那个废物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吧?”
“哈哈……”
“哈哈哈……”两个男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嘴里还说着,“好个毒舌的三娘子!”
“你们……”微弱的声音伴随着铁链叮铃,许香薷听到荆芥的声音,“……都该死。”
小鱼听得早已是浑身发抖,她把许香薷放在坑中,一扯红菱就越了出去:“贱人,纳命来!”
☆、55|五十五
小鱼出去后便和那几人战在一起,许香薷只听到武器划破空气的声音,还有几个人出招时的呼和。
小鱼为了方便带许香薷,只带了一条红菱傍身,担心她吃亏,许香薷忍着越来越汹涌的困意,顺着土坑慢慢往上爬。
坑中泥土很潮,她爬了两步又滑了下来,转头看见那些倒插在坑中的竹棍,她眼神一动,就将其全部拔起后插在坑壁上,做成她上行的竹梯。
对普通9岁的姑娘来说,要做到这些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过许香薷体质太弱,等她终于爬出坑时,已是累得瘫软。
她见地上已然躺了一个粗眉大汉,还有个灰袍男子和紫衣女子跟小鱼缠斗在一起,紫衣女子想必便是那位岳三娘了。
她虽习武不精,看得倒是很清楚。目前小鱼还占在上风,她便放了心,转身去找荆芥。
这是一个约有一亩大小的石室,墙面有泥土的痕迹,怕是建在山体当中。荆芥在东边的墙上,他的手脚都锁上了铁链,脖子上也被扣上了厚厚的枷锁。
他浑身伤痕累累,找不到一块好肉,脸上倒还好些,只有一只眼是肿的。
这情形比他第一次撞倒在许府门前还要凄惨,许香薷伸出手去,声音不自主就哽咽起来:“荆芥,我来接你了。”
听到许香薷的声音,荆芥费力睁开眼皮,见到是她后,便道:“小姐。”
许香薷低头去解他脚上的铁链,可是她力气本就小,那铁链又是专为习武人士打造的,她扯了半天也是徒劳。她跑去那个躺倒在地的男人身上搜开铁链的钥匙,却并没搜到。
视线撇到岳三娘的身上挂着一串银色钥匙,为了不让小鱼分心,她便只能等着。
荆芥被铁链锁住的地方,皮肉都翻开了,可见他挣扎得有多么剧烈,许香薷的心头一阵阵抽痛,说不出的难受。
“别……哭。”荆芥想低头看许香薷,但枷锁将他的脖子死死压住,一扭动便会呼吸不畅。
许香薷一抹眼角,把脑袋瞥向一边:“没哭。”
这时当空一剑划过来,荆芥的脚镣散开。又是两道剑光唰唰飘过,荆芥就整个人朝许香薷倒下来。
“快走!”小鱼一手提起荆芥,一手抱着许香薷,想要快步走出这牢笼。
许香薷手掌在小鱼背后,触手黏腻:“你受伤了!”
“奴婢没事。”小鱼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语气急切,“方才他们发了信号,怕是援手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得快些离开。”
荆芥挣扎着站起来:“我、可以走。”
小鱼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能自己站稳后也不再多言,怀里的许香薷虚弱不已,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她没有时间再多耽误了。
“把小姐给我吧。”荆芥伸出手想接过许香薷,却在看到自己满是血污的手臂后又缩了回去。他从墙头取下一柄九节倒刺鞭,走在小鱼身旁,做出防守的姿势。
“荆芥。”许香薷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她的手还捂着小鱼后背的伤口,说话时已经没多少力气,“一定要逃出去。”
许香薷没能听到荆芥的回答就昏睡了过去,沉沉的困意将她笼罩,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精力去额外关注他们。
意识模糊间她听到的打斗声,还有猎猎的风声,后来又完全归于平寂。
她真的太冲动了,一心只想着要找到荆芥,却从未想过这样会拖累到小鱼。连低级武术都不能精修的她,在这世上就是个无用的人。
她对自己的爹了解并不深,但只从他的眼中就能看出,他并不如表面那般好言语。
他的内心隐藏着巨大的野心,她不明白那样的野心代表着什么,但是她知道,如果任其发展,必会自取灭亡。所以她才会突然恐慌起来,想要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在身边,想要在这灾难来临之前,不至于太过孤单。
“小姐,该醒了。”小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香薷慢慢睁开眼,就见她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己。
可能是睡得太久了,许香薷的脑袋还不太清醒。她一边撑起身子,一边问小鱼:“我睡了多久?”
“半个月了。”小鱼扶着许香薷起床,又熟练地给她穿上衣裳鞋袜,然后抱下床,“惊大侠说您这两日该醒了,果不其然。若是再晚上一天,就赶不上这初雪了呢。”
许香薷记忆回笼,也立马想起睡着之前发生的事情,便很诧异:“我怎么睡了那么久?现在是在哪儿?惊大侠又是谁?”
“小姑娘问题还挺多啊。”门口走进一人,从许香薷的角度看去,也不过是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声音倒是好听,只是语气并不客气。
荆芥正站在门口,他将手拦在那人面前,既不言语,也不让步。
许香薷走过去,她的脑袋才刚跟那人的胸齐平:“你就是惊大侠?”
“大侠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话,叫我惊槐就行。”惊槐抖落肩头的雪花,“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那日小鱼因为抱着许香薷,武功施展不开,刚走出小院,就被赶来的许大人抓了个正着。
她和荆芥两人拼死抵抗,差点就要被斩杀当场,就是这个惊槐如大侠一样出现,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两人反应过来时,包括许大人在内的所有援手都倒在地,人事不知。
低声把这情况告诉许香薷后,小鱼就走上前去拉开荆芥,给惊槐看座:“惊大侠请坐。”
直到惊槐就坐后,许香薷这才打量起这人来,肤色比荆芥黄一些,眼睛比荆芥黑一些,手指没有荆芥长的好看,下巴处还有几根新鲜胡须傲然独立,即便是五官凑在一起还算养眼,也是个邋遢之人。
在心中给了一个极低的评价后,许香薷才颔首道:“多谢惊大侠援手之恩。”
“小姑娘你中毒啦,时间还挺久,你都不知道吗?”惊槐啧啧两声,也不去管许香薷的答谢之语,只摇头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体虚的人,你的家人都没怀疑过吗?”
“您是说我体弱是因为中毒?”许香薷眼中燃起光彩,“那我解毒之后还能正常习武吗?”
虽说一直告诉自己不能习武也没有关系,到底还是在意的。
惊槐嗤笑道:“你体弱是因为中毒,但我可没说你就能习武了。”
“筋骨太废,随便练练强身健体就行了。”
荆芥抽出九节鞭就挥向惊槐:“不准对小姐放肆!”
“哟,我徒弟原来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惊槐轻轻松松抓住了鞭尾,回头冲许香薷挑眉道,“你这小护卫我看上了,送给我怎么样?”
许香薷面无表情地说:“不怎么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惊槐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惊槐救了他们,也是因为这所有一切都因他而起,荆芥之所以习武一年就能有显著造诣,就因为某次他偷偷出府去给许香薷买零嘴,正好被惊槐看中,非要收他为徒,并且强行传授了他一套《冰洗决》。
冰洗决是十分厉害的武功,其中又分成九卷,按照荆芥的理解,一个武者一生也就能炼成一卷,他那时候亟需让自己变得强大,也就不管不顾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