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胡太妃都认不出了,哪里还会记得旁人?
“罢了,能平安回来就好。”梁焓略感失望,叹息一声道,“夏荣,让御医给公主诊治一下,看看是什么问题。”
“老奴遵旨。”
“皇上,我真的是穆兰公主吗?”叔叔们一直客气地称她小姐,哥哥则叫她阿兰。忽然从乡野丫头变成了皇亲国戚,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梁焓笑道:“你是朕的小妹,自然是大淳的公主。”
穆兰仰头看了眼憔悴苍老的胡太妃,眼圈一红:“那太妃娘娘......真的是我阿娘?”
梁焓颔首:“你在三年多前走失了,你母妃一直挂念着你。”
秋荻拭着泪道:“穆兰,你和太妃娘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自然是亲生母女。一别三年,总算老天开眼,让你们得以团栾。”只可惜当娘的痴癫了,女儿又失忆了,真真造化弄人。
宁和殿里的贵眷命妇们闻声惊动了出来,太妃太嫔看到公主归来、母女相认,皆喜极而泣。等她们抹够了泪,梁焓才寻得空隙,将小皇妹从女人堆里解救出来,问了句正事:“穆兰,你这三年是去哪儿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我这几年都在乐湛,以前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兄长说我是从山上跌下来了,所以脑子记不清楚。”穆兰撅嘴道,“但我夜里经常梦到宫里的景象,感觉自己可能和这里有什么渊源,所以才同河小山寻了过来......啊,对了,河小山!”
在数十只满弦弓箭的威胁下,某个小太监颤巍巍地挂在殿檐上,语气哀怨:“您终于想起我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料到这丫头居然是个公主。唉,金枝玉叶啊,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梁焓将河小山放下来,听二人解释了一番,灵光的脑瓜一转,终于明白是谁搞的鬼了。
呵呵,怪不得找寻许久都没有线索。原来那位心如蛇蝎的美人二哥,在发动宫变逼死母后逃离东都,躲到乐湛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一个被废黜的王爷,一个被通缉的逆贼。活得滋润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绑走公主又害得对方失忆......梁笙,老子和你没完!
接到口谕,燕重锦迅速赶到了慈宁宫。
乐湛小镇距东都不远,但山环路绕、地僻人稀,派大批官兵过去容易打草惊蛇。穆兰也已经出逃十来天,梁焓不想再耽搁时间,所以选了腿快心细的燕重锦。
“你附耳过来。”梁焓屏退左右,在他耳边低声道,“此事须得保密,带些可靠的高手去乐湛,宜精不宜多。遇到梁笙就地格杀,其他人尽量抓活口。如果蛇溜了,也务必给朕咬紧尾巴......”
叮嘱了几句,他咦了一声,望着燕重锦的耳后根,纳闷地道:“你脖子怎么红了?”
“没什么,微臣只是有点热。”
燕重锦后退一步,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恐怕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梁焓又靠得太近,所以才会心跳加速、浑身发热。嗯,一定是这样。
梁焓望了眼明晃晃的日头,也觉得有点热,便简明扼要地道:“那你准备一下出发吧,到了那边借机行事,快去快回。”
“臣遵旨。”燕重锦应完又添了一句,“陛下保重。”
梁焓莫名地点点头。乐湛来回也就六七日的功夫,又不是出长差,搞得像久别一样干嘛?不过他也没在意,挥挥手将人放走了。
经太医诊断,穆兰是服药导致的失忆。由于无法确定是何毒所致,很难配置解药,只能先开些养心凝神的方子。
梁焓着秋荻安顿好胡太妃母女,在慈宁宫盘桓了一阵,回到寝殿,一边喝着降火的凉茶一边审阅夏荣寻来的宫婢。
夏荣将后宫掘地三尺,总算在浣衣局、尚方司这些做粗活的地方寻着五个身高相近的宫女。
梁焓抬头一瞅就喷了。
朕了个擦,这五位加起来得有二百岁了!
他没敢细瞧,直接将人轰了出去。琢磨一番,忽然悟到那人也许只是昨夜穿着女装,平日里是以男人的身份行走的,再加上懂武......会不会是大内的高手?
他召来楚清,委婉地问道:“宫里有没有那个...相貌比较出挑的侍卫啊?”
楚清当然晓得他在找谁,忍着笑意道:“有啊。”
“哪个?”
“就是卑职啊!”对方咧嘴一笑,牙齿锃白,“卑职绝对是最帅的一个。”
朕就靠了,这女人懂不懂什么叫谦虚......梁焓眼角一抽,干脆挑明道:“昨夜那位你也见着了,宫卫里有这号人物吗?”
楚清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位美人不是女官吗?”
梁焓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被一个假女人睡了的事捅出去,憋了半天,只好编出一个理由:“朕......没在宫女里找到他,那人......也许和你一样女扮男装,混在了宫卫当中。”反正不会是太监,虽然他挺想将对方阉成太监的。
“那...卑职将人分批调集过来,供陛下审查。”
“不不,不行。”梁焓断然拒绝,揉着太阳穴发愁。
盯着皇帝的眼睛太多,他若在今日集中筛查所有宫卫,明天就会被长舌的传成群选男妃。
淳国百姓的八卦能力丝毫不比21世纪的娱记差,为了皇室声誉,天子绝不能染上断袖的污点,所以必须低调行事。
梁焓单手撑颐,靠在书案上,端着茶盏陷入沉思。
穹阊殿外,隐隐传来一阵整齐的甲胄行伍之声,应是换防的禁军行经此处。他心头一动,立即有了主意。
眼瞅着某人眸光贼亮地歪起嘴角,楚清忽然心生不妙,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有法子找出那人了?”
梁焓微笑道:
☆、31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阙廷阅武既属祀典也谓兵事,是古来有之的朝廷大事,楚清自然知晓。
但梁焓所描绘的阅兵仪式......她是真没见过。
“陛下,迎面走来的受阅方阵是旗手卫,负责护卫御前仪仗。领头的是御前带刀侍卫长......”
银盔铁甲的侍卫三人一排十人一列,个个表情庄严、精神抖擞。在领头官兵高昂的号令下,昂首挺胸,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走过御台前。三十个汉子猛地向右一转头,齐刷刷望向皇帝,众口齐声地喊出振聋发聩的口号:“大淳威武!”
呼声撼动天地,震得奉天殿上的灰尘扑刷刷地往下掉。
梁焓被雷得里焦外嫩,站起身摆摆手,回应道:“众将士辛苦了。”
“吾皇万岁万万岁!”
哐哐作响的脚步声远去了,紧接着又来了下一个方队。
楚清继续介绍道:“陛下,迎面走来的受阅方阵是暗卫营,负责您微服出巡的安危,领头的是两位近卫教头。”
梁焓飞快地阅着一排排闪过的面孔,心中越发失落。
都不需要细辨五官,光看肤色就没一个对得上的。禁军也好暗卫也罢,皆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兵将,哪一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再加上检阅的10 御令下得急,这些人是楚清在三天之内急训出来的,多数人都晒出了一身古铜色,根本不会有那人的玉雪之姿。
梁焓叹了口气,绷着面皮挥手致意:“将士们辛苦了。”
“吾皇万岁!”
“大家晒黑了。”
“皇上更黑!”
“......”
楚清站在君侧,一边观察梁焓一边在心里狂骂:这娘炮是在阅兵?他分明是在阅脸好不好!姓燕的也太不地道了,捅完篓子就跑,害得她和一众兄弟被折腾成了苦狗!等那家伙回来,这笔账必须好生清算!
远在乐湛的燕重锦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将手伸入纱笠,想揉揉鼻子,然后悲剧地发现戴着面具揉不了,只好屏住呼吸忍了。直到林道上那辆散发着脂粉香和药味的马车驶过去,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大人,搜查过了,并无异常。”一个武夫打扮的参将纵马赶上来,禀报道,“车里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小丫头,没有嫌犯踪影。”
燕重锦点点头,执鞭向前方的峡谷一指:“过了那座石桥就是乐湛镇。咱们动作得快点,蛇可能已经溜了。”
“是!”五人齐声应和,跟随他策马奔向了林径深处。
据穆兰公主所言,她这三年都住在镇北一户姓王的人家。家中有七位叔叔和一个不良于行的貌美兄长,还有一个年幼的侄儿。
对于那个侄儿,梁焓虽未言明,但估计也猜到是梁笙的子嗣了。
王家是乐湛少有的富户。进了镇子,稍一打听便寻到了那座三进三出的院落。
一见边门上的落锁,燕重锦心里就凉了半截。
翻进粉墙,院子里空落无人。后宅的几间堂屋内椅翻凳倒、满地狼藉,这家人显然离开得匆忙。
燕重锦跨进主屋,抽了抽鼻子,一低头,发现门槛是被削平的。
这间房应该就是梁笙的居所。不过......他用指尖抚过门栓上的薄尘。
对方应该有一阵子不住这儿了。
在屋内四处搜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在梨花案上发现了未用的信笺和火漆。
看来那位废王仍然贼心不死,住在这种地方还与外界往来通讯。
他随手抄起一只信封。“哗啦啦......”里面漏出了三颗红圆的豆粒,掉在桌面上,蹦蹦跳跳。
捏起一枚干硬的红豆,燕重锦仔细端详了一番。那豆子鲜红如血,小如珍珠,却并非浑圆,而是呈略带扁平的心形。
走出房间,唤来一个下属:“老墨,你可知这是何物?”
老墨是神机营的指挥使,年纪最长也见多识广。他看了看燕重锦手里的东西,答道:“这是红豆,也叫相思豆。是南涯的特产,咱们这儿很稀罕的。”
“相思豆......”燕重锦恍然大悟,“就是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那个红豆?”
“对。”老墨咧嘴一笑,“等大人成亲就知道了,这东西是男女在新婚之夜互赠的定情物。送一颗是定一生一世,三颗是许三生三世。属下的婆娘是南涯人,当年送了我一筐。呵呵。”
“新婚的定情信物?”燕重锦忽然想到某个荒唐的新婚夜......啧,自己这个时候走什么神?!
他甩了甩头,将梁焓的脸从脑海里清出去,凝神思量道:看来梁笙是在和人寄相思豆,只不过那个女人无法和他在一起,所以才用红豆寄托相思之意......
思虑间,一个下属跑过来禀报道:“大人,小的发现公主住的房间有些过于凌乱。”
穆兰住在后宅的西偏房,闺房之中装潢典雅、陈设精致,看得出主人布置得很用心。只是屋中此时却像遭了贼,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连镜台上的妆奁都是翻倒的。香盒里白花花的脂粉洒了半桌,蔓得满屋香气,燕重锦提前嗑了小青丸都险些被熏背过气。
他屏住呼吸低头一看,发现铺满台面的香粉上按着一只小小的手印。
这是.....孩子的手?
内室的衣橱也半敞开着,女儿家的衣裙被翻腾得到处都是。奇怪的是,少女的衣物都在,压箱底的童服却少了许多。
“查一下,少的衣服是不是三四岁时候穿的?”燕重锦道。
几个大男人尴尬地翻了两只箱子,答道:“大人英明,的确只少了小孩儿的衣服。”
他英明个屁!英明还能把人从眼皮子底下放走?!燕重锦一边往外冲一边下令:“快追,就是那辆马车,逆贼之子扮成女童逃走了!”
崎岖的林道间,一辆栗木清油车被两匹马拉着,在马夫疯狂地抽打下疾奔不止。车厢里的小娃脸色惨白,都快被巅腾出馅儿来了。
青鹰在前面专注地驾着车,白鹰则转头喊道:“小公子,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大人会到白水河渡口接应我们!”
一被乔装打扮的官兵拦住,七鹰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尽管他们昨晚就接到了澹台烨的飞鸽传书,却也将将赶在燕重锦之前撤离了王家。
虽然险险糊弄了过去,但谁也不知道对方何时会追上来。为了拖住官兵的脚步,他们七人分散成三组。赤鹰和黑鹰在镇子里拦截,紫黄蓝三鹰埋伏在林中,尽量拖延追兵,为梁睿的逃离赢得时间。
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命。
“哼。”燕重锦收起弓,望着倒在地上的三具尸体,冷哼一声,“玩伏击这种把戏,你们还嫩点。”他在大淳的土地上征战廿载,最擅长的套路就是奇袭暗伏。
“大人,前面就是白水河了!”
“追!别让他们渡河!”
车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望了眼前方白茫茫的水域,白鹰低声道:“七弟,你照顾好小主人。”言罢掠身向后一跳,向追来的人马迎战而去。
青鹰狠狠一阖牙关,用力一抽马臀:“驾!”
挥袖之间,一排寒光凛凛的柳叶镖激射而出,跑在前面的两匹马顷刻跪倒,上面的人也从马上跌了下来。
燕重锦俯首避开迎面而来的飞刃,猛地一磕马镫,跃过倒在地上的同伴追了上去。
白鹰又发出一波暗器。燕重锦自马背上提气跃起,一个鹞子翻身险险避过。看到对方的脸,他终于想了起来:“阁下便是庆王府袭击本官的那个护卫吧?”
白鹰也认出了他的身手。当年这小子才十岁就能躲过自己的暗器,如今只怕已经功力大成,难以匹敌。正准备和燕重锦搏命,忽见对方挽弓搭箭,箭尖却不是冲着自己,而是那辆马车!
“住手!”他立即攒身跳起,用手去拦。
“啊!”右手瞬间被箭穿透。那枝箭却力道不减,笔直地射入了车厢!
梁睿只觉一道寒气擦着头皮飞过去,穿透了一层车壁和一道车门,从背后射中了驾车的人。
“额...”青鹰捂住胸口冒出来的箭矢,睚眦目裂,仍硬撑着甩着马鞭。
紧接着,背上又是接二连三的剧痛。三道穿云烈士的连珠箭,将他射成了前后漏风的筛子。
见驾车的人滚落下来,燕重锦收起弓,正欲上马追击,忽然有人抱住了他的腿。
白鹰面色青白,手上鲜血淋漓,另一手却死死扯住他的裤子,不肯松开。
“老墨,将此人给我绑起来!”燕重锦吩咐着,掰开白鹰的手,一脚将其踢开。
老墨奔上前,看了眼滚在地上抽搐不止的人,摇头道:“他服毒自尽了。”
啧,梁笙养的这群鹰犬还挺有骨气。燕重锦心里窝起火来,掰鞍上马,加紧向马车的方向追去。
然而,那架失控的马车早已冲进了白水河。燕重锦赶到岸边时,大半个车身都已没入水中。
他急忙跳下马,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梁睿被困在车厢里,眼睁睁地看着湍急的水流灌进来,吓得哭都忘了。他用力拍打着窗牗,却人小力弱,怎么也推不开被水压堵着的出口。沉重的马车飞快地下沉,冰冷的水没到了脖子。生死关头,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燕重锦潜在水里,循着声音探过去。摸索了一阵,猛地一掌掀开车窗,将挣扎在水里的孩子拽了出来。
梁睿被呛得眼红鼻酸,张着小嘴哀啼不止。一个浪头拍来,又灌了几口冷水,一时哭都不敢哭了。
燕重锦将他负在肩上,好不容易才划水上岸。
得亏他水性好。这白水河水流湍急,寻常人就是会水也得被冲晕了。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五个扈顺流追了下来。
“没事。”燕重锦抱着梁睿,感觉怀里的孩子瘦小得可怜。
梁睿湿漉漉的女装紧贴在身上,整个人不住地打颤,哆嗦得像只落水的猴崽子。小脸上的胭脂水粉早被冲得干净,露出一张精致又冻得青白的面庞。他生着一双和梁笙极像的眉眼,乌黑的眸子里溢满了惊惧的泪光,却用力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
燕重锦怕这孩子把自己憋死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安慰道:“想哭就哭吧,别硬撑。”
对方发红的眼眶里,亮晶晶的水珠打着转,仍强忍着不肯落下。
燕重锦干脆一把揭开了面具。
“呜啊啊啊啊啊......”一秒吓哭。
老墨望着他怀里的梁睿,犹豫地道:“这孩子...真的是......?”以前可从没听说庆王膝下有子啊。
☆、3231.30.29
白水咆哮,浪沙翻腾。湍急的激流卷着漩涡,滚滚不息地涌向下游。
沉重的马车未被冲走,但沉下了河底。水面上仅露出一角灰色车盖,犹如孤立在波涛中的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