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烨僵立在白水河畔,死死盯着浑浊的水面,眼中血丝密布。
“哗啦。”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水面,冲岸上喊道,“公子,车身有破损,没发现小公子的踪影!”
澹台烨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么急的水流,一个三岁幼子......就算活着也被冲走了。
一接到穆兰走失的消息,他片刻不敢耽搁,日夜兼程地从江陵赶到这里,却将将来迟一步。
明明答应过那个人,要将睿儿平安带回去,没想到还是失信了。
若晓得自己唯一的骨血没了,阿笙刚有起色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只怪自己太慢,哪怕早来一刻也不会是这个结果!澹台烨揉了揉涨痛的额头,嘱咐身边的亲信:“此事不得告知夫人,江陵那边若是问起,就说小公子路上病了,需要休养一阵子再过去。”
“是。那公子您是准备回东都么?”
澹台烨点点头。他在外耽搁得太久,甚至错过了梁焓的大婚,早该回去复命了。
“公子!”分散到四处搜查的扈从回来禀报,“去镇子的路上发现了七鹰,皆被弓箭射杀。白鹰服毒自戕,死的时候手里攥着这个......”
“弓箭?”七鹰是梁笙自小培养的高手,忠心耿耿武艺超群,何人能将他们一应射死?澹台烨俊眉深皱,接过对方呈上来的物件。
那是一枚打着银丝络子的白玉雕燕佩。通体纯白、质地莹润,是羊脂玉中的上品,看起来十分眼熟。
澹台烨眸光一凛,用力攥住手中的燕子玲珑佩,自牙缝里狠狠挤出三个字:
“燕重锦......”
“燕重锦!”
御书房中传来一声拍案惊响,候在殿外的夏荣无言地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只要二祖宗一回来,这俩说不了几句就得掐架。
梁焓脸色冰寒地坐在案后,对着单膝跪地的人大发雷霆:“你方才所言可是在逼朕?!”
“微臣不敢。”燕重锦带着梁睿快马赶回东都,入宫面圣,禀报乐湛之行,顺便还提了点私人意见。不过这些意见似乎并不合对方的口味。
“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恻隐之心。难道陛下忘了当年说过的话了?”
哟呵,跟老子翻旧账是吧?别以为就你记性好使。梁焓凉笑道:“你当年不也说朕天真幼稚吗?哪个有脑子的皇帝会对谋逆之后手下留情!”
燕重锦坚持劝道:“稚子无辜。”
“那朕的母后又有何辜?!”梁焓霍然起身,“他可是梁笙的逆子,三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你要朕放过他,又如何保证他今后不生反心?”
“陛下......”对方垂下头,“臣也是逆贼之子。”
燕重锦的身世并非无人知晓的辛秘,无论先帝还是梁焓,心中大抵是有数的。生为魔门之首的儿子,原本是朝廷和江湖联合绞杀的余孽。如果不是两位爹爹护着瞒着,如果他不是以燕家少主的身份长大,根本活不到今日,更不可能入朝为官。
“他是他你是你,一棵树有时候还开两样花呢。”梁焓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你是大淳的臣子,当以国为重;身为皇城统领,当以君为重。怎么看到个和自己境遇相似的就心软?”
“微臣并非对他心软,而是不忍皇上手刃亲族,遭人诟病,落个残暴的污名。”燕重锦回道,“况且,梁笙至今逃窜在外,蠢蠢欲动。梁睿年纪尚小,对陛下并无威胁。让他活着,反而是制约废王的一枚棋子。”
梁焓坐回椅上。他对这点建议倒有些兴趣。
将梁睿当做鱼饵,没准真能把梁笙和朝中乱党这串肥鱼钓出来。
燕重锦见他已有松动,继续谏言道:“君仁则臣直,父慈则子孝。即便是逆贼之子,微臣也相信陛下能教导好梁睿。届时,天下百姓也会赞誉皇上仁慈宽宥,是圣心明君。”
梁焓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是朕教导?”他最讨厌小鬼了。
燕重锦愣了一瞬:“那.....交由皇后娘娘也...”
“她不行!”梁焓对宁后的人品更信不过。盯了会儿跪在地上的某人,他挑眉笑道:“不如......你带吧!”
“臣不敢僭越。”梁睿再怎么落魄也是梁家血脉,他哪儿有资格教导皇室子弟?
梁焓不乐意地拉下脸:“噢,你就只管给朕捅漏子,不管擦屁股是不是?”
此言一出,燕重锦不由自主地想歪了。新婚那夜,他确实只管捅,没管擦......==
梁焓以为这人沉默不言是知错了,难得大方地一扬下巴:“罢了,你起来吧,本来也不关你的事。”
皇族之间的恩怨,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耿介之臣才会冒着惹怒君主的风险直言不讳。
燕重锦刚从乐湛回来,虽然落跑了大的,但好歹抓了个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一个做老板的,又何必跟打工的争执个没完?
“梁笙犯下谋逆大罪,已被父皇废为庶人,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庶人。依照律法,梁睿该当充入掖庭罪籍,终生为奴。”梁焓思量着道,“所以最好不以废王之子的身份现世,不如......朕先收他为义子,等名分定了再接进宫,你看如何?”
燕重锦心中一喜,拱手应诺:“还是皇上考虑得周全。”
“行了,朕答应你不要他的小命,这下总能让朕见那小子了吧?”
“陛下恕罪。”燕重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梁睿就在臣家里。”
“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梁焓站起身道,“朕就出宫瞧瞧那位贤侄。”
梁睿完全继承了梁笙的多愁多病身。
他在白水河受了寒,路上又赶得急,忍耐了两日颠簸之苦,一到东都便发起热来。上吐下泻了两回,整个人面色惨白、精神恹恹,形销骨立得像只小骷髅。
燕重锦幼时也体弱多病,所以燕不离对照顾病秧子很有经验。在儿子甩下这枚小包袱后,他直接将梁睿养在了浣春院,衣食起居皆亲力亲为。梁焓到访的时候,正碰上他给孩子喂药。
梁睿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再苦的药汁也不犯怵,乖乖喝完了一大碗。燕不离非常满意,感觉这娃比自己的鬼精儿子好伺候多了。
听得敲门声,他走过去开了门,竟看到皇上和儿子站在屋檐下。
“草民...”
梁焓摆手打断道:“燕盟主不必多礼。朕今日是来探望那个孩子,不知道是否方便?”
天子亲临,不方便也得方便啊。燕不离颔首侧身,让步将梁焓迎进门,低声道:“皇上请,只是他刚喝过药,睡下了。”
梁焓轻手轻脚地步入内室,来到床前。梁睿闭着眼,似乎已经陷入了熟睡。望着被子里那张染着潮红的小脸,梁焓心里有种莫名的触动。
这便是自己的侄子吗?
......好弱鸡。
“爹,他的体热退了没?”燕重锦轻声问道。
燕不离摇摇头:“大夫过府把过脉,也开了药,但喝了两副还是没退。我已经让池月去请林子御了,再这么烧下去可是不妙。”
“朕也派个御医来吧,保险点。”梁焓转过头,对燕重锦道,“你脚快,走一趟太医院,传朕口谕,请薛老太医出诊。”
“是。”燕重锦领命而去。
他一离开,房中便只剩梁焓和燕不离,二人皆沉默无言,安静得能听到梁睿的呼吸声。
梁焓盯了会儿孩子,又偷瞄了两眼站在床前的人。
先前没在意,如今细观之下,他发现这位武林盟主星眸剑眉、相貌英俊,笑起来阳光满面,像个童心未泯又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只有鬓间几缕刺目的白发,才给人一种步入中年的成熟感。
这年头...帅哥都是弯的么?
“燕盟主。”梁焓在腹中斟酌了几番措辞,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朕...无意冒犯,但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见他吞吞吐吐,燕不离眨了眨眼,开口道:“皇上有何不解,直言无妨。”
“就是,就是这个...男子之间......真的能够两情相悦,长厢厮守么?”
燕不离心道这小皇帝也够八卦的,不操心国家大事,瞎琢磨我们断袖的事儿干嘛?他沉吟片刻,答道:“倘若两人真心相爱,对方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
“哦。”
“关键还得看脸。”
“......”梁焓觉得自己可能咨询了假断袖,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尊夫人该是神仙中人了?”
燕不离谦虚地笑道:“他就是个老魔头,一只披着人皮的禽兽罢了。”
“那你还喜欢他?”
“嗯,我就喜欢禽兽。”
梁焓:“......”好吧,你们断袖的三观,朕不懂。
叙话间,床上的小人儿醒了过来。梁睿被烧得脑子迷糊,睁开水溜溜的大眼,茫然地望向坐在床侧的梁焓,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
梁焓受到了惊吓。
稍一琢磨也明白了。他和梁笙是血亲兄弟,皆生得眉清目秀、腰身纤瘦,从侧面看的确有几分相像。这孩子刚醒过来,认错也没什么。
方要纠正,梁睿却已扑进他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呜呜......爹爹,睿儿好想你......”
靠,不要把鼻涕蹭到朕身上!梁焓尴尬地道:“小朋友,你好像认错人了。”
听出声音不对,梁睿猛地抬起头,一看清对方的脸,便立即缩了回去,重新变成被窝里瑟瑟发抖的瘟鸡。
“我是你的...三叔。”梁焓有点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就不解释了,“过些阵子,等养好病,朕再接你入宫。”
梁睿抽着鼻子瘪着小嘴:“我不要,我要爹爹......”
“乖,听话,你穆兰姑姑也在宫里。”
“呜呜呜......”
梁焓向来缺乏哄孩子的耐心,见梁睿啼哭不止,当下蹙了眉头。
燕不离心肠软,最是见不得小孩哭。皇家的事他没兴趣掺合,但看梁焓的样子明显不是个能带娃的,这么弱小的人儿进了深宫,不是活受罪么?
“皇上,不如让他多住一阵子吧,燕府上下也算安全。”
梁焓尚未接话,窗外便传来一个低沉又充满怨气的声音:“还让这小子住你房里,那我呢?”
燕不离老脸一红,干咳两声,叱道:“池老魔,皇上在此,你别胡说八道。”
这位大概就是燕盟主养的“禽兽”了吧?梁焓正觉好笑,屋外的人已经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池月依旧是万年不变的银纹玄袍,俊颜如玉、潭眸深沉。整个人散发着怨戾的冷气,像朵黑压压的乌云一样飘了进来。
☆、33 31.30.29
乍见皇帝像头红眼的牛一样冲自家夫人奔去,燕不离慌忙拦道:“皇上,您...认识他吗?”
“烧成灰朕都认识!”梁焓目光如火地盯着池月,几乎要在对方身上灼出洞来。
池月刚从林府回来,完全不知道唱的哪出,一头雾水地问道:“你是何人?”
燕不离道:“这是当今圣上。”
月夫人呵呵一笑:“不信。”
见对方装得满脸无辜,梁焓气得一时失了理智,厉声质问道:“姓池的,你既然已经是燕盟主的人,为何还要对朕......而且那夜之后你为何要跑?!”
燕不离一听就不好了,眯起眼质问某人:“池老魔,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池月拧起长眉,上下打量梁焓,“你是皇帝还是疯子?”他当了多年魔道大佬,虽然现在从了良,心底也深藏着对朝廷的反感。骨子里又桀骜惯了,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给一个小皇帝面子?
燕不离连忙扑过去捂他的嘴:“住口,不得对圣上无礼。”
“圣上怎么了?皇帝就能随便诬蔑人了?”池月拍掉对方的手,深感自己的审美受到了侮辱,“你也不想想,就他这豆芽菜似的小屁孩,老子可能瞧得上吗!”
燕不离差点哭出来。祖宗,不就一宿没和你睡吗?今天非要拉我满门下水是不是!
妈的,这混蛋不认账也就算了,有必要鄙视老子年纪吗?!梁焓怒火中烧地挥出一拳,却被池月轻松握住。眼看某个老魔头要弑君,燕不离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爹,皇上,你们这是做什么?”燕重锦一进门,看见亲父居然和梁焓动起手来,急忙挡在了两人之间。
被对方攥住拳头后,梁焓脸色倏然一变。他紧抿着唇,伸出左手,细致地摸上了池月扼制自己的那只手。
不对,不是他......那个人指间是有茧的。他又端详了一遍对方的脸,发现池月虽和那人长得极为相像,但眉宇间的神韵明显成熟许多。脸上的皮肤也只是光洁如玉,远没白到欺霜赛雪的地步。
燕不离目瞪口呆地盯着两人黏在一起的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娘之,原来这小皇帝是个隐藏断袖,还断到了他夫人头上来了?!
池月被摸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飞快地松开手,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燕重锦面具后的脸正在剧烈抽搐中。
他怎么就忘了这茬?自己和月爹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上见了不误会才怪。
梁焓此刻也回过神来,怔然道:“对不住,是朕......认错人了。”
什么人能让他将池月认错?两个爹一琢磨便回过味来,同时传音入密给某人:
“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粑粑,你对小皇帝做了什么?”
燕重锦头皮一紧,尴尬地回道:“爹,此事我回头再和你们解释,现下不宜多说。”
池月冷哼一声,退出了群聊,燕不离却燃着八卦之魂追问不断。父子二人正私下交流着,门外探进来一老一少两个脑袋。
林子御和薛太医:“请问...还有我们的事吗?”
一经提醒,梁焓方想起正事,他敛起杂乱的心绪,让两位大夫先给梁睿诊了脉。
怎料得,诊断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心神惊撼。
梁睿的高热不退并非落水伤寒所致,而是胎里带来的病根,所以一般的汤剂不管用。
这种潜伏性的隐疾和燕重锦身上的寒毒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受到刺激便会发作。不同人表现出来的症状也不一致。像燕重锦的过敏,只要躲女人远点就不会危及性命。但梁睿的情况很不妙,他年纪太小,体质又弱,一直这么烧下去,恐怕小命不保。
听两人解说了一通,梁焓大致明白这可能也是遗传病的一种,极难治愈,便问道:“那...有没有法子先退热?”
薛太医的法子是放血。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放血是解毒退热的一种惯用方法。但这种办法的风险就在于梁睿气虚体弱,容易把命放没了。
林子御的建议是逼毒。将毒逼到身体的某一处再进行释放,彻底根治。这是弃一子保全局的做法,缺陷是身体的某些器官功能可能会废掉,优点是小命得保,并且以后都不会再受此疾所扰。
这两种办法各有优弊,梁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干脆让梁睿自己选。
然而梁睿毕竟只有三岁,听了半天也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梁焓怕再耽搁下去只能给他收尸了,对薛太医道:“先放血吧,如果还不行再逼毒。”
一枚粗长的银针刺入耳后,鲜红的血珠冒出来,慢慢淌成一道蜿蜒的小溪。
梁睿痛得浑身哆嗦,在梁焓怀里呜咽着喊爹。
梁焓看他受罪的模样委实可怜,血流到衣服上也难得忍了。反正早晚认义子,就先当会儿便宜爹吧。
林子御观察了一阵梁睿惨白的小脸,面色凝重地道:“不好,他的热还没退,再放下去人会撑不住的,还是用逼毒的法子吧。”
“行,你们来吧。”梁焓抱孩子抱得浑身发僵,将梁睿交给了燕不离,燕不离则转头看向池月。
林子御的排毒法,实施条件十分苛刻。需要武林高手运功,把患者体内的寒毒集中到身体的某一处。然而梁睿年纪太小,脆弱的经脉根本承受不住高手磅礴的内力,所以必须有人在逼毒的同时,用真气将他的心脉护住。这便得用上江湖中的护体绝学:青阳功。
一屋子人当中,会青阳功的只有池月。
某魔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写满了三个字:求我啊。
燕重锦道:“爹,您就出手相助一把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呵呵。”他一个魔头要浮屠干嘛?镇压自己啊?
梁焓咬了咬牙,屈尊求道:“方才是朕冒犯了,还请池先生莫要怪罪,先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