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常乐小时候被饿坏了肠胃,吃东西消化不得,吃了便吐,大哥只能将食物磨成稀糊来喂他。有时不让他多吃,他便背着大哥偷吃,吃急了还会呕血。有一次他和希吟偷偷给了沈常乐一盘肉,沈常乐狼吞虎咽之下吐血不止,还险些送了性命。
是大哥不眠不休照顾了他七日,才将他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事后他和希吟被罚得不轻,跪在祠堂里饿得两眼发昏时,倒是沈常乐那小东西没有忘恩负义,偷偷给他俩端来了肉泥。
“喂,你俩可别误会,我这是吃不下了才拿来的。”小家伙昂着下巴面色通红。
王希泽知道,虽然沈常乐从来都是直接喊他和希吟的名字,但在彼此心中,他们早已是兄弟。不同姓,却同心的兄弟。
“大哥,你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小乐的,对吧?”
马车一路驰骋,直到了夜夜笙歌的九桥门街市。路鸥将人扶下马车时看见他苍白的脸上已然泛起了病态的嫣红,呼吸急促到每吐出一口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公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不行吗?”路鸥实在担心他会随时倒下。
“不行,没时间了。”王希泽在台阶前立了片刻,稍作歇息,“放心吧,我还撑得住。”
他离开了路鸥的支撑朝着面前云窗雾阁的楼子走去。好在台阶上早有个红衣女子在等他,见他走了上来,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臂膀。
“病了?”女子瞥了他一眼,轻轻在他胳臂上一拧,“死小孩,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
“咳咳咳……红玉姐,你还嫌我病得不够重吗?”王希泽有气无力地笑。
“病死你活该!”红玉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使他卸了一半力气靠在自己身上,“人已经在屋里等着了,你有把握吗?”
“今晚你是第二个问这问题的人了,我就这么不可靠吗?”
“不是。只是我那姐妹……罢了,一会儿你见了便知。”
不多会儿入了楼子,上到二层,他俩直奔当中雅致闺阁。
阁子里的佳人已久候多时了。王希泽瞧见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青丝尽散,光着脚坐在窗前。
听到有人进门,女子缓缓转过了头来。那一瞬间,王希泽几乎想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对方的美貌,他只知道,他今夜找对人了。
“红玉姐姐。”女子亲昵地唤了一声,像没瞧见王希泽般执过了红玉的手。
“让萧妹妹久等了,这便是我与你说的张公子。”
这位萧娘子是楼里的行首,每日恩客多如牛毛。可她天生体弱,不能常日见客,能一睹芳容的每月也不过二三人。
“张公子有礼。”萧娘子的声音怯生生的,就像是第一回见到男人。她的眼睛湿润如小鹿,天生带着一种纯真与好奇。或许这样干净的眼神本就是对男人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尽管王希泽脸上带着面具,也不禁被她瞧得面颊发烫。
“公子今夜是为了李邦彦而来吧。”
对方的话让王希泽一怔。他再次端视起面前的女子,依稀从她天真无邪的面孔下看到了一颗久经世故的玲珑心。
怪不得,连久浸花丛的李邦彦都为她着了迷。
“是,我是为他而来。”王希泽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与她双双在桌边坐下。
“我想知道,对于李邦彦的提亲,娘子是如何打算的。”
几日前,萧娘子接到了李府的聘书。尚书左丞李邦彦欲替她赎身,纳她为妾。这若换做旁的女子怕得高兴坏了,可她偏偏不稀罕,不但退回了对方的所有聘礼,还一直闭门不见。有人说她在欲擒故纵,也有人说她是真的不图荣华,不慕权贵。
可孰真孰假,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公子这是想探我口风?”萧娘子说着又看了一旁的红玉一眼,“我是看在红玉姐姐的面儿上才答应见你的,其余的可没应承过。”
王希泽微微一笑,“现在应承也不算晚,就看我能不能帮娘子解决眼前困惑罢了。”
“嗯?解决我的困惑?”萧娘子笑了起来,如雪的肌肤上映出两个浅浅的梨窝,“那我倒好奇起来了,你觉得我的困惑是什么?”
“嫁,是苦。不嫁,也是苦。”王希泽话一出口,对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你觉得……我该嫁不该嫁?”
“不该,但应该答应嫁。”
萧娘子掩着袖子轻轻笑了。二人不过第一次见面,对方竟全将她的心思看透了。好在这男人看上去是个君子,不然怕不知多少个女儿得折在他手里。
紧接着,王希泽向她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她认真听完了王希泽的建议,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底下正有一双男女经过,女人乖巧地跟在男人身后,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可因为男人走的太快,女人渐渐跟不上了,便只能一路小跑起来。
“听说公子诗画双绝,可否替我作上首诗?”萧娘子心血来潮地问。
“……自然。”
“那就以《新妇》为题吧。”她将目光重新转回屋内,拿出了纸墨,托着腮等待王希泽下笔。
王希泽倒也不负所望,提笔便作:
浮云远暮月梢头,新妇巧为莲子粥。
罗衫轻挽笑浅浅,莲步碎起日悠悠。
长庭深锁孔与孟,幽闺哪知琼林谋。
只恐桃李辞面去,良人不再过堂休。
声声计较市喧处,喁喁苦作马与牛。
粗喉蓬面体渐庞,落得无才愚名收。
世人皆轻小女子,何言千万负心狗。
可怜青丝生白鬓,西楼望尽凉薄秋。
萧娘子一字一句读完了整首诗,迸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倒是头一回见男人这般骂男人的,张公子真乃妙人也!”
通常说道新妇,总不免是些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句子。可王希泽偏偏一语道破了那些美好之后并不美好的结局,甚至道破了世间大多女子的命运。
“李家娘子能嫁与你,实在是她的福气。”萧娘子感慨道。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嫉妒起李秀云来。
王希泽指尖一颤,墨汁滴上了雪白的笺纸。萧娘子看着那滴墨汁在纸上渐渐晕开,执笔的人却纹丝不动。
透过那张面具,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悔恨,怜惜,自责,愧疚……就是没有爱意。
萧娘子叹了口气,纯真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悲凉,“既对她无意,又为何娶她?”
“……若为形势所逼呢?就同娘子一样。”
萧娘子摇了摇头,嘴角抿出了一丝嘲讽,“不一样,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早已有旁人了。”
夜深人静,张府门前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烛为归人指引着方向。
张浚的眼线已被清得一个不剩,路鸥可以放心大胆地将马车直驱往大门前。可等他刚把车驱近些,才发现门框上竟坐了两个书生。
书生一个圆脸稚颜,手里拿着根木枝,不耐烦地在地上胡乱圈画。另一个清秀木讷,脑袋往下一点一点,正打着瞌睡。
“吁——”路鸥小心勒停了马车,右边的书生闻声一咕噜爬起身来,害得左边靠着他的那个身子一歪,脑袋砰得撞上了门框。
“死小子,你终于肯回来了,啊?”冯友伦心中有气,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找张子初算账,可车帘一掀,却发现里头的人状况不大对。
范晏兮揉着朦胧的双眼跟了上来,在经过路鸥身旁时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喂,张子初?”冯友伦爬进马车,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要死了要死了,怎么烧成这样!阿宝!快去请郎中!”
冯友伦刚叫了一嗓子,就见对方缓缓睁开了眼睛,还顺手堵上了自己的嘴,“瞎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冯友伦手忙脚乱地想将人从车上扶下来,却见他冲自己摆了摆手。
“我想去个地方,你俩上车陪我去。”
冯友伦和范晏兮一怔,倒是立在车旁的路鸥率先急了,“都这么晚了,您又病成这样,还要往哪儿去啊?”
“放心,死不了的。”
王希泽的脾气路鸥很清楚,任性起来谁也阻止不了他。但大计将近,对方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了。看他的样子已是濒临极限,若再不好好休息,说不定真得赔上一条命。
就在路鸥着急上火的时候,冯友伦却拎着范晏兮咚咚跑进了张府。等了片刻,只见二人捧着一摞东西上了马车,半路上掉了好些,还得回头去捡。
路鸥伸头往里面儿一瞧,有被褥有氅子,散热的敷药降温的冷巾,冯友伦手里甚至捧了一碗小米粥,是刚从厨房里端来的。
“你们这也太夸张了。”王希泽看着他俩钻上了马车,一左一右开始倒腾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乖乖待着,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冯友伦将被褥盖在他身上,又强喂了些小米粥。一番折腾下来,对方面上好歹添了些人色。
路鸥见他俩照顾得妥当,也安心了一些。他重新坐上驾座,刚要问王希泽往哪儿行,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质问。
“嗨,我差点给忘了。张子初我问你,你跟那个李秀云到底怎么回事儿?”
“……路鸥,去朱雀门外街,龙津桥那儿。”王希泽移开目光,朝外头喊了一句。
“你别打岔!等等,你刚说要去哪儿?”
太学院府坐落在朱雀门大街,龙津桥南,东边儿邻着刘廉访宅,西边儿紧邻国子监。
此下夜色已深,起夜的学子嫌茅房路远,便想就着外舍舍房边的一小片斑竹林行个方便。刚步入林中,隐约瞧见前头有灯烛,正想着是哪位同窗有如此默契,却从背后骤然刮来一阵冷风,吹得他猛一哆嗦。
竹影斑驳,簌簌如啼,让人不由联想起娥皇女英泣血哀歌,哭念湘君。
那学子有些毛骨悚然,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又陡然见前面灯烛一晃,愣生生映出一张惨白的面孔,吓得他大叫一声,没命似地往回跑。
“范晏兮,你灯笼打低些,要吓死个人呐。”冯友伦撇了撇嘴,弯着腰在竹林里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那一棵同根双竿的竹子。
“找到了,在这里!”冯友伦冲其余二人喊道。
王希泽披着氅子走过来,只见那同心竹单独被篱笆圈着,周围干净不见杂草,想是有人定期清理过。
“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冯友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同范晏兮二人紧盯着“张子初”的反应。
自张子初外出游学的那年起,他每三个月定会寄回来一幅画,让范晏兮和冯友伦埋在这里。可他回京已有半载,却从未自己来过。范晏兮和冯友伦怕揭开他心中的伤疤,便也一直不提,直到今日,他主动提及来此。
王希泽蹲下身来,开始用手撅土。冯友伦和范晏兮见了,也不多问,只默默地帮他从竹子下头挖出了那些旧物。
等到最后一抔土去尽,王希泽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和希吟的书箱。翻开书箱,除了他兄弟二人从前在太学的用具,还有一大叠画卷。
王希泽打开那些画卷,多是山水奇景,均出自张子初的笔墨。从高山到旷野,自密林入古寺,每一幅都极其用心。有些笔法尚且稚嫩,比不得如今妙致毫巅,苍劲雄浑,一瞧便是早几年的稚作。
“他还当真了……”王希泽扯了扯唇角,抱起那叠画卷轻笑一声。
他还记得,他与张子初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刑部的大牢里。
当时冯友伦和范晏兮扒在门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张子初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儿,连头也不愿抬起。
“张子初,你过来!”王希泽伸出胳膊冲他招了招手,等人依言走近了,又让他把脑袋凑过来说悄悄话。
张子初当时无比自责。他觉得是自己害了王家,害了王希泽与王希吟。那一份愧疚在他心中犹如利刃,割得他体无完肤。王希泽知道依他的性子寻常开解定不管用,索性啊呜一口咬上了他的耳朵。
那一口咬得极狠,直到对方耳根出了血,印上了深深的牙印,他才肯松口。
“这般就算是扯平了。你若还难受,便再应我一件事。”王希泽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你知我最是闲不住,总想找机会出了京城,去看看外头的大好河山。如今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你要替我去玩儿,替我去看,回来了,再画一幅好画予我瞧。”
“你可要记着,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子初兄?张子初?”
“嗯?”
王希泽回过神来,却听冯友伦在耳旁絮叨,“希泽,希吟,你俩知道不?张子初要成亲了,就在十天后!可他竟然瞒着我和范晏兮,一句也不透露,你们说这算哪门子兄弟!”
“好好好,算我错了还不成,你俩这不也知道了吗?”王希泽拿他没辙。
“你还好意思说!这消息我俩还是从张浚嘴里听来的,说出去都丢人。今个儿我与晏兮要是没来,难不成你还打算在成亲那日再告诉我们?”
“友伦兄,别这样,子初兄许是有苦衷。”
“苦衷?能有什么苦衷?要是王希泽那小子在这儿,定教……”
“咳——”
范晏兮的咳嗽让冯友伦闭了嘴。他俩看着张子初叹了口气,重新盖上箱盖,掩好土堆,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
“回去吧。”王希泽话音未落,却瞥见一旁忽然冲出来一个佝偻人影,跌跌撞撞地一把扯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