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吟,你是王希吟!”对方的一句话,把王希泽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他定睛瞧去,见自己身上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老人怕已有耄耋之年,身子又瘦又干,脸上满是褶子。一抬头,嘴巴咧开朝他笑,四颗门牙一颗不剩。
王希泽惊魂未定,又见对方狐疑地摇了摇头,“咦?不对不对,你不是希吟。是了,你是希泽!”
王希泽再也想不到能在这里被人认出了身份。他颤抖着指尖去摸自己的面颊,那上头分明还覆着面具。
“夫子,您认错人了,他是张子初,您当初最喜欢的那个张子初。还记得我吗,我是冯友伦呀!”
“冯友伦?好哇,你小子又偷偷逃学!看我不收拾你!”老人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戒尺,二话不说就往冯友伦屁股上招呼。
“哎哟!夫子您又记错了!我早不是太学的学生了!”冯友伦直喊冤枉,老人偏不肯听,见他拔腿开跑,举着戒尺在后头紧追不舍。
“他是……赵夫子?”王希泽愣了半天,终是把人给认了出来。但眼前这个形若疯癫的老人,哪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精明夫子。
“赵夫子在两年前患上脑疾,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记得的也时常会弄混。”范晏兮冲着王希泽解释道。
“……可有请郎中瞧过?”
“瞧了,郎中说人老了,避免不了。”范晏兮顿了一顿,“曾听学正学录们说,你在外游学的那几年,夫子最常念叨的便是你。”
“还有……希吟与希泽。”
“王希泽!你这个混小子,又偷偷来替希吟上课?这回给我逮住了吧。”
老夫子没追上冯友伦,气呼呼地折回来,用鸡爪似的手攥着王希泽的腕子,将人往杏堂的方向拽。王希泽也不反抗,任由他拖着自己进了那个熟悉的屋子。
范晏兮和冯友伦莫名其妙地跟进去,又莫名其妙地自夫子手中接过一人一本《礼记》,更莫名其妙地听夫子说要罚他们抄上三遍。
范晏兮和冯友伦捧着那本厚厚的《礼记》大眼瞪小眼,却见王希泽当真坐到了座上,翻开了书页,执起笔,神情专注地开始抄写。
细心的范晏兮还注意到,他坐的便是当初希泽和希吟的那位子。原来……他片刻也不曾忘记过。
于是范晏兮也默不作声地坐入了自己的位子,拾起笔开始抄写。冯友伦见他俩这般跟着夫子发疯,顿时蹦跶了起来,“你们这是作甚?!夫子老糊涂了,你们也要跟着犯傻?”
“你说谁老糊涂呢,臭小子!”夫子对准冯友伦的脑袋就是一栗子,“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从前教你们的,莫不是全忘了,你给我抄四遍!”
“什么?!凭什么我又比他们多?……这种时候您倒是记得清楚。”冯友伦抱着脑袋嘀咕了一句,最终无奈一并妥协。
于是,古朴温馨的学堂中,三个奋笔疾书的学子……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在过去这七年里,王希泽从未觉得像现在这般心安神定。他真真切切能感觉到,那些他在意和在意他的人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他们的欢声笑语,嬉闹怒骂,分明就回荡在耳旁,仿佛他现在只要稍稍一偏头,便能瞧见张子初在座上作画的身影。
三人整整抄了一夜的书。等到灯烛燃尽,天空泛白,王希泽放好了刚抄完的最后一页礼记,狠狠撑了个懒腰。
说来也怪,这般折腾一夜他竟也不觉得困乏,反而神清气爽,连热度也一并退了。他站起身来,走到范晏兮和冯友伦桌前,见他俩也抄完了所有的篇章。特别是冯友伦,虽然字依旧写得歪歪斜斜,章不成章,可比起从前的吊儿郎当,却来得老实多了。
“嘘,别吵醒夫子。”
赵夫子已与从前一般靠在堂前打起了瞌睡。王希泽取下肩上的氅子替他披上,又将三人抄好的纸卷叠放在堂前,才悄悄走出了杏堂。等到负责晨视的学正惊诧地在堂内发现了偷跑出来的老夫子,才赶紧让学生将其扶入了房中。
“咦?这么多篇《礼记》,谁抄的……”
☆、长烟落日孤城闭
荒芜的燕云官道上,零零散散走着一些穷困潦倒的旅人。他们当中有汉人也有辽人,辽人多于汉人,男人多于女人。彼此结伴而行的像是一大家子,青壮扶持着老幼,丈夫照看着妻子,只偶尔有一两个形单影只的,总不堪重负,渐渐落在队伍的最后。
“小心。”张子初眼瞧着一个契丹妇人差点摔落背上的孩子,赶紧伸手帮托了一把。
妇人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道谢,只是麻木地又朝前走去。张子初微一愣神,大约是挡住了道路,使得后头一个契丹男人不耐烦地伸手在他背上一推,直接将人推倒在地。
“你怎么乱推人?”马素素赶紧去扶张子初,抬头想理论两句,却见对方一龇牙,嘴里噼里啪啦先吐出了一串恶言恶语。她虽听不懂契丹话,却也晓得定是骂得难听。
“马姑娘,算了。”张子初摆了摆手,从地上爬起身来。他二人失了奚邪和胡十九的庇护,如今就如同任人宰割的牛羊,凡事都需躲着些。
可有时候便是人善被人欺。那契丹男人见他俩退却,气势更凶起来。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撸起袖子想来动手,幸得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喝止了他。
张子初回头一瞧,只见出声者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汉人,身后还跟着一支驼队和几个精干的伙计。
契丹男人见宋人渐多,只得作罢,悻悻走了。
“小兄弟,没事儿吧。”大胡子将张子初拉到一旁,告诫他道,“你俩可千万别去惹那些契丹人,他们一个比一个凶残,见你二人势单力薄,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马素素回头再去看那些契丹人,果真个个体型彪悍,面带杀气,赶紧拉着张子初又离远了些。
“来,跟着咱们的人走这边儿,这边儿是宋人的道。”大胡子热情得冲他俩招了招手,张子初与马素素道了声谢,依言走了过去。
张子初这才发现,官道上的人群看似凌乱,却暗有乾坤。髡发皮袄的契丹人多走在左面,布衣襦裙的汉人多走右面,还有一些胡汉通婚的,一般是妇人跟着夫家走。
“为何还分了左右?”张子初问道。
大胡子嘿嘿一笑,解释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何况如今世道乱,辽宋朝廷又翻了脸,大家难免彼此生有戒心。这般分了道来走,谁也不碍着谁,谁也不搭理谁,正好落得个相安无事。”
“原来如此。”张子初点了点头,回头去寻马素素的身影,却发现她又落下了些脚程。
马素素见张子初折返而来,赶紧放下裙子遮住了自己青肿的脚踝。可这般动作又怎么瞒得住张子初的眼睛,他愧疚地看了她一眼,埋怨自己不该如此粗心大意。
“伤了脚怎么也不说?让我瞧瞧。”
大胡子跟上来,低头瞧了眼马素素的脚,呵呵笑道,“小娘子身子娇,不禁走。不如上我这骆驼,我驮你们一段。”
“这……怎好麻烦您。”
“嗨,不麻烦,这小娘子看上去也没个几斤几两,累不着这畜生。”
张子初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犹豫。但他看到马素素疲倦的面容和期待的神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便多谢大哥了!”
“小兄弟不用客气。”大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
张子初一路和他聊了些话,知道对方姓秦,人称秦五郎,是常年走在燕北的商人。他还从秦五郎口中得知,官道上这些人几乎都是从燕云十六洲的各个城池逃出来的。
金人在攻下城池之后率先掠走了城中的财富,只留下空城高价卖给大宋。等到宋廷派人接手了都城,那些将领在城里一搜,发现什么都没留下,必定会把气出在这些被遗弃的百姓身上。
他们此时不逃,下场只会更惨。
“马贼来了!”
张子初正出神,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喊了一句,然后周围所有人都开始仓皇逃窜。
“公子!”骆驼上的马素素吓得面容一白。张子初手忙脚乱地将她接下,想找找附近有没有可躲避之处,却瞧见一旁的秦五郎气定神闲,还抬手示意他们不要紧张。
这条道上,除了逃难的百姓,最常见的就是马贼。秦五郎一行常年奔走燕云,早已司空见惯。张子初见他们随身带着武器,又一副经验十足的样子,便也安心地等在了原地。
果然,片刻之后,除了狂风与黄沙,毫无其他动静。
秦五郎他们收了兵器,长吁一口气,“没事了,定是又有人想制造混乱,趁机拾点儿好处。”
张子初顺着他抬起的下巴看去,果见刚刚慌乱之中,好些人丢落了粮食钱财。几个地痞模样的男人蹲在地上捡得欢快,显然刚刚那一声就是他们叫的。
“哎呀,我的包袱。”马素素紧张的一把兜起了刚刚不小心散开的布包,差点露出里头白花花的银两。
“小娘子,可不打紧吧?”
“不打紧不打紧。”马素素紧紧抱着那个包袱,摇了摇头。张子初见她紧张过度,安慰了几句,才重新朝前赶路。
一行人就这般有惊无险地从天亮走到了天黑。
太阳一落山,沙漠里便是天寒地冻。秦五郎一行熟练地找了个低洼的沙地架了柴火烧了肉汤,又支起几个帐篷,分了张子初与马素素一个。
喝完肉汤之后,众人各自歇息。张子初坚持没有睡进帐篷里,就着篝火裹紧衣衫躺在了帐篷口。尽管如此,也比之前餐风露宿来的快活多了,因此这一觉竟睡得格外实沉。
睡梦之中,张子初忽然觉得脸颊上传来一阵热辣。先是伴着轻微的刺痛,后来越来越重,直到能听见清脆的巴掌声,抽得他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晃。
张子初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自己身上骑着一个面容蜡黄的契丹女人。那个女人高高地抡起胳臂,又给了他一巴掌,终是将人打醒了。
张子初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一把推开了她。他坐起身来尚有些恍惚,却见对方又上来摇他的肩膀,面上满是急切。
女人朝他叽里呱啦讲了一通,张子初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是……白日里那个……”张子初瞧见了她背后熟睡的孩子,这才反应过来。普通人的脚程都差不多,一路行来,这些契丹人大约也歇在了附近的沙丘上。
女人像是有什么想着急告诉他,见他听不懂自己说话,便伸出手臂指了指远处的帐篷,又一把掀开了张子初身旁的那个。
这一掀,张子初才发现帐篷里空空如也,马素素竟是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同我一起的姑娘在那个帐篷里?”张子初顺着她指的方向问。
女人点了点头。张子初脑子里嗡得一声,迅速爬起身来。等他走近帐篷往里一瞧,果见马素素手脚被缚躺在地上,几个伙计正淫笑着脱她的衣裳,而那个秦五郎则坐在一旁翻数他俩包里的银两。
这些人原来是强盗淫贼!
张子初气血上涌,抬腿便要往里冲,幸好理智又将他迅速拉回。他看着里头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骤然退出去几步,憋足了一口气,朝着空旷的地方大喊一声,“马贼来了!”
这一嗓子,叫得人心肝一颤。帐篷里的人闻讯而出,提着刀去周围查探情况。张子初则趁机钻进了帐篷,救出了马素素。
马素素见了他,扑到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张子初胡乱替她裹好衣衫,也不敢停留,甩开手脚就往官道上跑。秦五郎等人很快发现自己上了当,提着刀便来追。
马素素脚上有伤,根本跑不快。张子初一边顾及着对方一边回头去瞧秦五郎,在一个分神之后脚下一虚,咕噜噜从面前的沙丘上滚了下去。
沙丘下的沙子尤为松散。张子初和马素素一落入那沙堆里边儿便觉得不太对,想要挣扎着起身时,才发觉整个身子都在朝下陷。
糟了,是流沙!
“千万别动,也别挣扎,尽量放松,保持平稳。”
马素素听张子初这么说,紧张地点了点头。周身那些沙子就好像是潺潺的流水,紧紧吸附着二人,拽着他们一起下沉。于是他俩只能这般静静地躺在缓慢流动的沙池里,眼睁睁看着秦五郎等人追到了跟前。
“哟,苦命的小鸳鸯掉进了流沙池,这可真是不幸。”秦五郎站在流沙池旁,离二人只有三尺不到的距离。他抱起胳臂露出了一丝狞笑,与昨日那个豪迈热情的商客简直判若两人。
“小美人儿,我这几个兄弟虽比不得你那情郎俊俏,却都是会疼人的。你若求求我,我或者还可以拉你一把。”
“呸!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徒!天教你不得好死!”马素素身子虽动不得,嘴上骂几句也算痛快。
“好啊,那就看看谁先死。”秦五郎冷笑一声,对身后几个伙计抬了抬下巴。
伙计们心领神会,争先恐后地去拽沙池中的马素素。马素素被男人们吓得开始挣扎,越挣扎就越往下陷,不一会儿沙子便埋到了胸前。
张子初无力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孙丫头和宋白练的死又一瞬间浮现在他眼前,使得心中的恐惧不断扩大。
“求你们……求你们放过她……”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卑微地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