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初看了看瞬间提高了警觉的胡十九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走到了那少年身旁。
“在下张正道,敢问小郎君姓谁名谁,从何而来?”
少年确定自己不可能认错人。但他很聪慧,瞬间就听懂了这话中的含义。如果他没有认错人,那么对方故意强调自己叫张正道就是在提醒他——此时此刻,‘张子初’这个名字是个禁忌。
原来,他就是那个下战书的张正道。
少年眼珠子一转,立刻改口,“我叫康构,乃大将军身边的侍童,是在西沙坡被那些山贼掳回来的。”
“哦——原来是个小宦官!怪不得我回来的时候听杜氏兄弟说,他们在西沙坡运粮时撞见一个小子,便给顺路带回来了,看来应该就是他了。”
“我告诫过他们不可节外生枝的。”张子初皱着眉再度看向面前的少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所言是真是假?又如何会认出自己?如果张子初的身份在这里被识破了,那就意味着王家兄弟将会在京城陷入险境。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可如果让奚邪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他们说不定会当下杀了这个少年。在什么都没弄清楚的情况下,张子初又岂能允许他们滥杀无辜。
他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在天亮前下山。”奚邪他们不知道张子初此刻内心的波涛汹涌,只一味催促道。
“等等,你们不救我一起走?”康构厚着脸皮问。
“这不是已经救了你吗?你逃你的,我们逃我们的,谁还欠了你不成?”奚邪朝他翻了个白眼,后又想到了什么,一把将他拎了过来,“还有啊,等你回到军中可别乱说话,我们跟那些个山贼可不是一伙儿的。”
“好,你们把我安全送下山,我就回去这么告诉大将军。”
“嗨,你小子还得寸进尺了是吧!”
“张公子觉得呢?”康构不理会奚邪,只看向了张子初,“见死不救,实非君子之道。”
张子初面容沉静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无奈一笑,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我们得带他一起下山。”
“公子?!”
“别说了,快走吧,再不走天就亮了。”
在张子初的坚持下,他们只好带着那小子一起往山下逃。好在因为刚得大胜,寨子里所有山贼都几乎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路出来毫无阻拦。只是夜路难行,他们又不熟悉山势,一边摸黑一边下山实在要命。
像胡十九他们三个会拳脚的倒还凑合,遇到要攀爬之处好歹轻松些,张子初则完全成了累赘。胡十九只忙着探路,奚邪和路鸥还要时不时地回头照顾他,加上马素素一介女子体力跟不上,是以一行人走了大半夜还没下到山腰处。
“前面的林子枝丫错横,多有荆棘,你们要小心些。”路鸥朝后面提醒了一句。
“你们照顾着马姑娘便是,我自己可以的。”张子初未免她跟不上,将马素素搀到了自己前面,队伍的中间位置。
这样一来,他就把自己和那名叫康构的少年落在了最后。
“张公子有话问我?”还未等他开口,少年便已看穿了他的用意。
张子初微讶地抬起眼来,然后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同时放慢了脚步,“我却想先听你说。”
“想听我说什么?”
“你知道的。”
“我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
“或许不该。”
二人如同打哑谜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却谁都不肯率先点破。张子初一边惊叹对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城府,一边有意无意地试探他,“你刚刚,似乎把我错认成了某个人?”
“哦?张公子也识得那人?”
“哪个?”
“巧了,也姓张,叫张子初。”
“哦……他是谁?”
“他?他可是翰林画院最受瞩目的新贵,东京城家喻户晓的才子,你竟不知?”
“在下孤陋寡闻,见笑了。”
翰林画院吗?那个混小子,果真胆大包天。
少年见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便索性停下脚步,将二人和前面队伍拉开更大的距离。他踮起脚尖,朝着对方面上端详了片刻,继而得意地一笑,“别装了,张正道就是张子初,张子初就是张正道,是也不是?”
张子初太阳穴一跳,心想,该来的总是避不掉。
“……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我在去年京城太学的雅集会上见过你。你当时画的是一幅《潜龙在渊图》,蛟龙怒,踏浪舞,其势万里吞吐。可惜我当时身上没带够银两,无缘买下你的佳作。”少年越说下去,越显得懊悔起来,恨不得即刻让张子初替他重画一幅。
“所以公子不必纠结,我认得你,不过是个巧合。”
“原来如此……那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少年听到这话,连忙摆手,“我可不敢,问得越多,死得越快。公子权当我今日没见过你,我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的。”
少年的话让张子初更笃定了他的聪慧,聪慧的人看问题总能抓住重点。他先前认出自己时是因为太惊讶才将“张子初”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在之后细细回味之下,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本该待在翰林画院里的张子初忽然出现在了这千里之外的山贼窝里,而且在金明池被烧毁的脸依旧完好无暇……光凭这两点,已经能让事情落出个大概原委来了。
正因如此,张子初断不可能因为对方一个口头承诺而置王家兄弟于险境。他现在该如何是好?张子初问自己。
“公子!你在哪儿?”前头的奚邪和路鸥发现张子初跟没了,赶紧回头来找。
“我们在这里。”张子初应了一声,刚抬脚要往前走,却不料忽闻身后一声尖叫。回头一瞧,康构不知在哪儿一脚踩空了,整个身子朝着灌木遍布的山坡下歪去。
张子初想也未想便扑了过去。他在最后一瞬一把拽住了对方的小腿,却因为力量不够一同被带下了山坡。
二人一路下滚,尖锐的树枝哗啦啦从周身划过,带出无数细小的伤口。张子初被撞得头昏眼花,一手还死死将少年拽住,直到坡度开始缓平下来,二人滚落的速度稍稍变慢了,张子初才顺势将他拉到了自己身旁。
他一抬头,抽空看到了坡下的情形,竟是一处悬崖。
“抓紧我!”张子初大叫一声,试图用手臂去拽四处的草木,却将掌心割得鲜血淋漓。眼瞧着二人即将滑落悬崖,张子初一挺身,终于在最后一刻抱住了崖边上的一颗松树。此时,二人的半截身子已经悬出了崖外。
“千万别松手,别朝下看。”张子初深吸了两口气,以龟速朝地面上挪动身形。背上的康构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只能紧闭着双眼,死死抱住张子初。
苍天见怜,终于有惊无险。张子初背着康构顺利爬上了悬崖。当他将双腿贴上那实实在在的地面时,才发现它们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了。
“公子?公子——”
上头还能隐隐听见奚邪他们的叫唤,可张子初现在已无力回应了。他仰面躺在崖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没事吧?”张子初一侧头,见康构瘫坐在那里,面上依旧血色全无。
“蛇……好多蛇……”康构颤抖着手指指向了他们前方。张子初顺着一瞧,只见七八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正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嘶嘶地吐着信子。
张子初面色一变,即刻将少年护在自己身后,顺手拾起一根木棍作为武器。他将那根木棍狠狠敲打在地上,发出警告的声音。可那些毒蛇似乎饿极了,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朝他们缓缓爬了过来,昂着头随时准备攻击。
康构吓坏了,他们如今前有毒蛇,后是悬崖,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拿着!”张子初却忽然将手里的木棍递给了他,又从一旁捡起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石块掷向那些毒蛇。
有两条最近的被吓退了些,可更多的却替了上来。
“这样有用吗?”康构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全是哭腔。
“不知道,先试了再说。”张子初踉跄着爬起身来,一边朝上面大声呼救,一边拾起了更多的石块。
康构看着对方不比自己宽厚多少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右脚脚腕似乎有些不自然。是刚刚护着自己的时候扭伤了吗?
少年忽然有些羞愧。他咬紧牙根站起身来,开始和张子初肩并着肩对付那些毒蛇。啪地一声,一颗石子正中一条蛇的脑袋,直接将那高昂的蛇头给砸了下去。张子初诧异地看向身边的人,这才发现他的准头比自己好得多,应该是习过武的。
“小心!”康构忽然喊了一声,他看见其中一条最大的毒蛇忽然飞身而起朝着张子初扑了上去。
张子初半举着小臂仓惶地扭过头,清楚看见了那大张的蛇口中两颗尖锐的毒牙。强烈的腥臭扑面而来,以他一介书生,想要避已经不可能了。生死间,他脑海里闪过的是京城里那几个让他牵肠挂肚之人。他不禁想到,若是他这个张子初死了,或许便可以解除那人最大的危机。
世事便是这般,你越是做好了什么结果的准备,那个结果往往不会出现。就在毒蛇即将咬上张子初的一瞬间,忽然从林中飞出一把开天大斧,咻地将那条蛇斩成了两截。
蛇头与蛇身在半空中骤然分离,各自扭动了两下,啪嗒落地。紧接着一个身着干练武服,露着半截花臂的女子从暗处走出,拾起了地上那把开天斧。
“宋姑娘?”
☆、豪气冲云义当天
眼前忽然出现的宋白练简直犹如天神般威武。其余还未走掉的几条毒蛇似乎也认清了谁才是这山里的大王,在对方没有拿斧头将它们通通砍尽之前一哄而散,各自没入了树丛里。
等毒蛇散尽了,宋白练才缓缓回过身来,目光如锥地走向了崖边的张子初。
张子初站在那里朝她欠了欠身子,几乎已经做好了承受对方怒气的准备。可当对方走到他跟前时,却忽然移开了目光,朝他那不自然的右脚看了一眼,紧接着一把背起了他。
“宋姑娘?”
宋白练没有理会他,只背着人轻轻松松爬上了山坡。后头的康构见她背着个大男人竟能如履平地,脑中顿时冒出‘女中豪杰’四个字来。
此时奚邪和路鸥他们也终于顺着山坡找了下来。当他们看见宋白练背着张子初朝这边走来时,同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扭伤了脚,不宜走动,你们要下山的话就随我来。”宋白练面无表情地朝几人道。
奚邪他们彼此瞧了一眼,不知该不该相信宋白练的话。他们同时看向了张子初,只见他伏在对方背上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才放心地跟了上去。
在宋白练的引领下,众人很快就找到了出山的路。宋白练在一个山谷口放下了张子初,冲几人抱拳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各位珍重,后会有期。”
“宋姑娘。”张子初见她转身欲走,赶紧开口唤住了她。
“你放心,我宋白练虽然是个山贼,却从不做伤天害理,强人所难之事。”宋白练头也不回地道,后又补了一句,“还有,答应你的粮食我已经连夜派人送去给山下的百姓了。”
在马素素的搀扶下,张子初勉强朝前走出几步,朝她深深弓下身子,“在下惭愧,有负姑娘一片情意。”
“不用向我道歉,你那封信我已瞧见了。”宋白练大喇喇一笑,坦然地朝他们摆了摆手。张子初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对这个豪放洒脱的女子心生钦佩。
“公子,你快过来看!”
宋白练这头才走,奚邪和路鸥就在另一边叫唤了起来。他们站在山腰处朝下眺望,忽然发现山下聚集了大片的朝廷兵马。那些身着黑红色兵甲的禁军仿佛蚂蚁一般,将整片山脉围得水泄不通。
张子初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望之沉默不语。
“怎么会这样?他们难道是为了军粮而来?”
“不可能吧,童贯莫不是疯了,就为了那么点粮食来围山?”
“不,不是为了粮食。”张子初缓缓将目光转向了众人身后的康构,“他们是为救你而来,是不是,康王殿下?”
“康王?什么康王?”奚邪莫名地跟着转头看向少年。
赵构与张子初四目相对,慢慢从嘴角扬起了一丝赞赏的笑容,“我还以为自己伪装的不错,原来早就给你看穿了。”
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张子初急忙领着众人伏身跪拜,“草民张正道等拜见王爷,先前若对王爷有何不恭敬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你是怎么猜出小王的身份的?”这回轮到赵构发问了。
张子初想了一会儿,娓娓道来,“先前坊间便有传言,说王爷要来野泽迎接童贯。何况王爷的气度打扮并不是一个小宦官所能匹敌的。童贯向来好大喜功,如今正急于回京领赏,又怎可能会为了区区军粮或一个小宦官而劳师动众。”
赵构点了点头,心道这京师第一才子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还有一点张子初不曾说破。那就是对方识破了他的身份,是因为在太学的雅集会上见过他作画。可雅集会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至少一个小宦官并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