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初笑着摸了摸耳朵,眼中闪动出狡黠的光芒,“谁说我要攻西沙坡了?”
“不攻西沙坡?那攻哪里?”
“石洼口。”
入山之后,余锐便后悔了。这里的山道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十倍。披荆斩棘之下,别说连一个山贼的影子都没瞧见,单看这眼前棵棵状貌相似的阔叶树,就让他头疼无比。
直到军队第三次步入死路需要调转方向后,余锐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
“将军,该如何是好?”
面对将士们的询问,余锐满头大汗。他已经向童贯夸下了海口,如果就这么放弃,也太没面子了。而且那些山贼手段卑劣,说不定明日还会来寻他麻烦,不斩草根除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继续走!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找不到他们的老巢!”余锐恶狠狠地命令着。
于是军队又艰难地翻过了一个山头,来到了一处吊桥前。吊桥是用滚木和绳索所制,下头是湍急河流,走上去虽有些晃荡,但十分安全。
有桥就说明有人迹,有人迹就说明他们离山贼的老巢不远了。
想到此处,余锐摩拳擦掌,命令士兵们排队列阵,迫不及待地要过此桥。他身旁的教头本还担心对方会在桥对面设有埋伏,可没料到等全部人安然无恙走过去了,四周依旧静悄悄的,毫无变数。
但棘手的是,桥对面,竟有一模一样的五条山道。这些山道全都弯弯曲曲,望不到头,不知通往何处。余锐很快派出了几小队人分别去探一探路,等待之中,身后木桥处忽然传来了一丝动静。
那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余锐回过头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向刚刚的那座木桥。他先是看见桥上的绳索开始晃动,紧接着整座桥都跟着摇晃起来。
将士们开始骚乱。他们纷纷回过头去,眼瞧着刚刚走过的桥面猛然塌陷而下。桥,被人从对面砍断了,他们被困在了山中。
余锐气得鼻子都歪了。这群山贼竟敢如此嚣张,难不成还想把他这两万人马围剿在这山中不成?
好嘛,那就来试试看。
余锐哗啦一下抽出了身侧的佩刀,将士们亦然。余锐将所有人马分成了三路,以一个时辰为限,按照探路者所见所闻挑选了其中三条较为宽阔平坦的山道分头包抄。
可时间一息一息地流淌下去,余锐的两万人马依旧在山里团团打转,甚至连下山的路也没有找到。
就在余锐和他的两万部曲被困在山上之时,山贼中的精锐们已悄悄下了山来。
那个名叫黑风的男人身上的斗篷随风扬起,状如鬼魅。他甚至走路也不发出一丝声响,直到人到了余锐大营前,看守的士兵只觉得脖子后一阵阴风刮过,脑袋便已被一把铁钩钩了下来。
黑风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了石洼口营地,血红的双目染上了一丝兴奋。
这里只留下了不到五百人看守,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他们眼瞧着大批山贼如同凭空冒出来一般,手执白刃冲向了他们,吓得四处逃窜。
有权利下号令的长官们几乎都跟着余锐上了山去,这里能做主的只剩下了一个经验尚浅的团练。
他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当然是去求援。可求谁的援,怎么求,却是个问题。石洼口右面六百尺是李尧将军的大营,左面是周旭锋将军的大营。这二人虽说和余锐一般都在童贯手下担任裨将,但谁都看得出他们面和心不和。
如果让这二人知道余锐的大营竟然被小小山贼给搅了,还不知会坐在哪里看笑话哩!
可眼下情况危急,也容不得他细想了。于是战鼓声很快从石洼口传了出去,直达四面八方。鼓声两长一短,代表着情况危急,请求来救。
可惜,等了又等,无人来援。好些士兵听到鼓声出营来瞧,却很快又被自家长官给叫了回去。长官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们,人家军营擂鼓杀贼,干你们何事?
他们哪料得到形势已算危急,只当是那余锐无能,被群小小山贼给耍急了。就等对方挫了锐气倒了大霉,再去抢功劳不迟。
好在,余锐手下尚有人在。
西沙坡的一万精锐听前营竟是响起了求救的鼓声,迅速提兵列阵。带领他们看守军粮的都监凭高而望,发现余锐大营中的军旗都已经倒下,大惊失色。
“快!随我前去支援!”
“可余将军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可离开此地。”
都监的确是接到过死令的,无论何时他都不准擅离职守。可如今余锐正带人上山剿匪,前方大营又遭敌来袭,此刻他不出手,更待何时?这可是天降大任,时不我待!
“糊涂!腌臜山贼,何足以惧!他们若是晓得军粮在哪儿,还用得着去攻那石洼口吗?哼!想用调虎离山之计袭我大营,咱们便来一招黄雀在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都监雄姿英发地带人冲向了前营。很快,整个西沙坡已是无人之境,只剩下被隐藏得极好的一摞摞军粮,在等待着今夜的宿命。
石洼口的大营里,黑风已经将张子初不准杀人的嘱托抛到了脑后。他袖子里一把铁钩左挥右斩,重复地享受着杀戮的快感,直到身后有人提醒了一句。
“大王,他们的援兵到了。”
黑风转头看向了那长长的火把和军队。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斗篷一张,带着手下人迅速跑出了军营。
军营里,已是一片狼藉。被砍得四分五裂的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军帐东倒西歪,雨水被染得殷红。若教余锐瞧见了这番景象,怕是会直直昏过去。
都监来的时机恰到好处。他眼瞧着那群为非作歹的山贼冲出了军营大门,又瞧见军营里那满目惊心的惨状,一时热血上涌,想也未想地跟着追了上去。
一方跑,一方追,以至上山入林,不死不休,情形又何曾相似。身着锦衣的少年王爷孤身一人隐在营前暗处,已经看了许久了。因为场面混乱,无人注意到他,直到山匪走尽,喊杀渐平,他才缓缓步入营中。
“这是怎么回事?和山贼战况如何了?”赵构随手揪住一个背着重伤的同伴缓缓回到帐中的士兵问道。
“我们被偷袭了,幸好西沙坡的一万人马来援。”士兵回答得相当含糊,但赵构却瞬间抓住了关键之处。
“西沙坡?你们在西沙坡还有一万人马?”
士兵点了点头,无不得意地道,“余将军神机妙算,早就安排好了。就算那些山贼攻入了咱们大营,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咱们的军粮在那儿。”
“哦?那么说来,山贼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赵构挥了挥手,让小兵退了下去。他仔细在营中查探了两圈,总觉得似乎不太对劲。刚刚那些贼匪当真是来夺军粮的吗?那为什么从头到尾就只顾着杀人和逃跑,丝毫没有要去找军粮的意思?
他又想起了之前在童贯那里读过的那封山贼的战书,光从那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写信之人才识不低,进退得宜。
“遭了!”赵构一锤掌心,迅速牵来一匹马赶到了西沙坡。远远一看,原本堆满军粮的山坡上已经明显秃了一小块。
余锐中计了。他和他的手下同样范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叫轻敌。自古两军对垒,从来都是谦者胜,骄者败。山贼虽不入流,也懂得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反倒是所谓朝廷精锐,愚蠢自大,不堪一击。
如果真把这些人放到战场上去,岂能保卫得了大宋江山?还有山贼背后那个布局之人,那个叫做张正道的军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构正坐在马上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两个黑影的靠近。等到座下马儿开始不安地摆动身躯,两把长矛已经一左一右刺了出来。
☆、福祸相依险为婿
天,终于开始亮了起来。余锐带人在山里折腾了一宿,几乎筋疲力尽。他此时颓然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想等完全能看清前面的山路时再做决定。
山贼的老巢他找不到,下山的路也找不到。余锐积攒的怒火与士气已经在一夜的来来回回中消磨殆尽。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了,他只想赶快回到他的军帐之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好不容易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灰蒙起来,虽然隔着一层山雾依旧有些模糊,但总比漆黑一片来的强多了。
余锐强打起精神,刚准备传令下去找路下山,却不料瞧见远处山下的东南方忽然冒出了许多狼烟。那是从大营方向传来的,烟是红色,表示有紧急的大事发生了。
余锐心中咯噔一声,隐隐觉得这可能和自己有关。他看着那一缕笔直的红烟,忽然生出些害怕来。
他总觉得这一下山,自己的命也就到头了。
人们在厄运到来前的直觉总是最准的。余锐费了好一番功夫,直到太阳落山才好不容易回到营中,人却还未跨进去,就被两个军士直接按下了。
他们是奉大将军之命而来的,也不必同他多说什么,直接将余锐拉到了西沙坡上,手起刀落。
临死前,余锐看见自己所守的军粮已经被窃之一空,心如死灰,连想见大将军求饶的话也一并吞入了肚中。李尧和周旭锋二人就站在一旁看着余锐人头落地,心中却丝毫挤不出一丁点幸灾乐祸。
军粮被盗,事关重大,更何况,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变故。
康王赵构不见了。
和军营里的氛围截然不同,天枢寨上,是一片欢腾。一车一车的粮食翻山越岭被运到了寨中,是他们几年也吃不完的量。
张子初和七位寨主围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肉。除了诸葛瑾和黑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采,宋白练更是率先端起了酒碗,冲着众人夸赞张子初乃是卧龙再世。
诸葛瑾的脸色更难看了。张子初赶紧制止了宋白练的吹嘘,免得她给自己招来更多的嫉恨。
“你是怎么知道余锐一定会带人上山围剿,又是如何肯定西沙坡的人会去石洼口支援?”诸葛瑾实在不服气。在他看来,诈术中攻心之法最不可靠。因为人心多变,哪怕稍有一念之差,也可能会让胜负颠倒,王寇逆行。
但若说张子初光是靠运气成事,那他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面对诸葛瑾的疑问,张子初倒是很乐意回答:“人心虽难测,却也不是不可测。答案……都在这里。”
诸葛瑾见他指向了自己正拿在手中把玩的一个八卦盘,疑惑道,“你可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照着卦象卜出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张子初从他手里取过那个八卦,慢悠悠转了一圈,“变数之中总有不变的道理。《易经》所言,卦算之律,不过是‘吉凶悔吝’四字,吉则吝,吝则凶,凶则悔,悔方吉。山下那些人自燕云归来,个个好大喜功,踌躇满志,自以为占尽先机,正如大吉而吝,又岂有不转凶之理?”
话说到此处,即点到而止。诸葛瑾看起来有些似懂非懂,却又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多问一句,就越显得自己肤浅无知,只好哼声不言。
“其实,以在下愚鲁之资,也不过是只得一知半解罢了,班门弄斧,实属卖弄。”张子初一番话说得不骄不躁,虚怀若谷,可听在诸葛瑾耳中却仍不是滋味儿。
实际上,《易经》之道,广大精微。若不是张子初悟性极佳,又岂能仅凭气盛之年便懂得善用其法,以解眼前危局?多数庸人终其一生,又何曾参透过其中道理。
“无论如何,此次夺粮公子实在功不可没。这大雨看上去也快停了,不知公子之后有何打算?”年纪最大的黄老头儿笑嘻嘻地问道。伴随着这句话,他身旁的两兄弟和角落的黑风都同时朝张子初看了过来。
“功成自然身退,等你们将粮食如约分给山下百姓之后,我也会离开这里,去我该去之处。”
张子初这话让众贼首面上均是一僵。他们曾经是有过约定,要将军粮分给山下的百姓一半,可那时到底还对是否能夺取军粮半信半疑。如今大批粮食虽然得手,那也是自家弟兄豁出性命换来的,又岂能拱手送给那些坐享其成的乡巴佬。
再者,他们本就是贼,不需要讲什么信用。要知道在这水灾之年,他们若将手上囤积的粮食倒戈一卖,那可是万贯之利。
于是大伙儿心照不宣,迅速扯开了话题。
“哎呀,公子这一走,我们还真有些舍不得。”黄老头冲着杜家兄弟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一人捧着一碗酒走到了张子初面前,作势要敬他。
张子初清楚地瞧见不远处的黑风已经冲他露出了血红的双目和两排森然的牙齿。宋白练告诉他,黑风是从小在山上跟野兽一起长大的,他好斗,嗜血,并且对于危险和死亡有着一种天然的直觉。
黑风的反应让他明白了这两碗酒有问题。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边推辞边去寻找奚邪和路鸥的身影。可那两个小子此时已经和一群山贼喝得烂醉,胡十九又被他派去保护马素素了,以至于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张子初一介书生根本无从抵抗。他眼瞧着酒碗逼到了跟前,却听见宋白练忽然大吼一声,“来来来,我替他喝!”
说罢便要上来抢那二人手里的酒碗。
黄老儿见状立刻拦住了她。宋白练想挣扎脱出,却不料对方竟是使上了真劲儿。她眼瞧着杜家兄弟将酒一碗接一碗地灌进张子初嘴里,怒火一聚,猛然挣开了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