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三个也一起来吧,也好作个照应。”夫子见他们一脸担忧,无奈地冲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翻出来。
在几个学正学录的掩护下,一行人很快绕过东斋来到了书院的外围后墙。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丛生,一时难以让人察觉。
“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为人所不齿?夫子刚刚还说我们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为什么为!读书读傻了?”夫子急速打断了王希吟的话,“我平日也教导过你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要想有所作为,就得先活着!”
“可他们已经把守住了所有的门,我们要怎么出去?”
夫子转过身来,恨恨地一拍冯友伦的脑袋,“平时你们逃学的时候倒是个顶个的机灵,这会儿怎么笨成这样!谁说要走门了?”
“可咱们平时逃学的时候都是翻墙的呀!动静这么大,太危险了吧!”冯友伦急道。
谁料夫子却是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将他们悄悄带到了一个墙角边上。只见小老儿蹲下身子,在高逾半人的草丛里随意拨弄了两下,竟是捣鼓出了一个狗洞。
“书院里竟还有这个?!”众人奇道。
夫子得意地一斜眼,“这就叫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个洞可是老夫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亲自挖的,哪里像你们,还吭哧吭哧去爬墙,笨!”
“……”
“好了,废话不多说。你们几个且听好,出了书院一直往东走,去横大街五岳观后找个姓田的马夫,他与我是多年好友,会一路护送你们出城的。”
“那大哥怎么办?”王希吟问。
“先别急,我会托人去朝中打探打探消息,事态或许没想象中的那么坏。”
“……”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在夫子的催促下,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往狗洞外钻去。轮到张子初时,却见他还在左顾右盼,像是寻找着什么。
“万物!”张子初终于看到了爱犬的身影,见它无恙,心中稍宽。原来万物察觉出了那些官差的恶意,一直紧盯着他们不放,直到闻出了张子初的气味,才顺势找到墙角下的。
“快过来,万物!”张子初冲它招了招手,已经蹲下身准备去接住对方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细犬的身后还悄悄跟来了一个人影,正是刚刚的武吏。
这武吏颇有些头脑,眼瞧着刚刚冲他们狂吠不已的畜生忽然离开了原处,便猜到事情有变。跟来一看,果见两个钦犯想逃,拔刀就冲了过去。
张子初一抬头,一把钢刀已经劈到了面前。若不是万物机警,适时转身咬住了武吏的胳臂,张子初已经成了他刀下亡魂。
武吏吃痛,用力甩动膀子想摆脱万物的撕咬,可万物却感觉到了他浑身杀气,就算被吊在半空里,也死活不肯松嘴。
“快走!”夫子趁机将他拉到了狗洞旁,推入了洞中。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狗狗的惨叫。
只有张子初亲眼看见了那血淋淋的一幕。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瞧见武吏的那把刺眼的钢刀已经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并从万物饱满的腹中狠狠抽出。
惊心动魄的血红色让张子初怔在了原地,他定定地看着万物被剖开了肚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根本分不出是脏器还是未出世的狗崽。他将目光转移到了万物的脸上,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睛似乎还在努力地看向自己,像要告别。
武吏不解恨地又补了两刀,然后一脚踹开了狗狗的尸体。他满身满脸都是万物的血,狰狞若妖魔,雨水也冲刷不净。若不是夫子及时捂住了张子初的双眼,将他硬塞了出去,他根本动弹不得。
张子初那日最终还是从太学逃了出去。但万物被杀害的那一幕却永远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时成梦靥……也包括那个武吏的名字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种伯仁……”
睡梦中的张子初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将昏昏欲睡的马素素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看见对方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抖动的身躯,不解地眨了眨眼。
做噩梦了吗?种伯仁……这个名字好熟悉啊。
啊,是了……他是那个种渠的爹。如今种渠的死讯应该也已传到京城了吧。那恶人的爹,不知会作何反应呢。
☆、用兵之道诈为先
灰色的军帐中,名叫余锐的将军正搂着两个姑娘喝着一坛好酒。女人和酒都是从附近的村庄里临时找来的。穷乡僻壤之地,农家之女姿色平平,自酿之酒淡而无味,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将军!贼匪来攻!”通传兵跑了进来。他口中所说的贼匪是附近群山中的一个名叫七星寨的山贼同盟,他们在十日前传来了书信,说今日要来营地夺取军粮。
“哦?还真来了。”余锐耽了小兵一眼,只见他面上难掩兴奋之色。这么些日子被困在大野泽,士兵们都憋坏了。酒和女人自然没有他们的份儿,能来几个送死的消遣消遣也是不错的选择。
“将军可要出击?”士兵期待地问道。
余锐哈哈一笑,站起来道,“好!那便去会一会这群腌臜小贼,活动下筋骨!”
广阔的大野泽上,水滩遍布,野草横生。余锐的部曲驻扎在石洼口,又处低势,其间道路泥泞,雨水高漫,最深处可达数尺,直没肱骨。
余锐集合了五千兵马排阵营前。他眯起眼,只见对面山头影影幢幢下来几排人,松松散散成线型而列,不说身上只甲未着,甚至连手上兵器也残缺不全。
“呵,去吧!小子们,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莽贼!”余锐右手一挥,也不命旗手竖旗,令兵举令,随将士们任意冲杀,自由发挥。
骑兵们自然一马当先,冲到了最前面。但令余锐没想到的是,他的骑兵刚冲过半线,对方就在到达射手射程前停了下来,然后开始调头逃跑。
他们逃得飞快。骑兵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追,却因为软泥和雨水的阻碍限制了马匹速度,最终没有赶上。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山匪一个接一个重新没入了葱郁山林之中,直至踪迹全无。
有些不甘心的军士干脆下了马去往里寻,却是一去不复返。有经验的老兵很快阻止了还想进林子的人,避免他们去送死。需知山林中遮天蔽日,地势复杂,这些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的贼匪一入林中便会如同飞鸟猿猴,再难杀捕。而相反,他们这些不熟悉情况的人贸贸然闯进去,只会成为迷路羔羊,任人宰杀。
余锐远远地瞧着他的骑兵队龙腾而出,却无功而返,不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一边骂着这些山贼的胆小与无耻,一边无奈地让人鸣金收兵。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山贼不仅在这十日经历了无比苛刻的逃跑训练,甚至连逃跑的距离和马匹的速度都已经在张子初的完美计算之内了。
张子初要跟他玩的,是一场老鼠戏猫的游戏。
收兵之后,余锐本打算回到自己帐中美美地睡个午觉。但人才躺下没多久,那群山贼又来了。一样的阵仗,一样的手法,又把早上所发生的重演了一遍。
余锐匆匆骑马赶到阵前,胸前的胄甲还未系好,敌人就又逃没了踪影。
余锐气结。
之后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阵仗大,一次也比一次逃得快。余锐在战与未战,追与不追之间前后犹豫,左右徘徊,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后来余锐总算想明白了,于是他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等到士兵第六次来报时,他根本懒得出账,只吩咐下去,只要山贼不进入大营,就随他们折腾,不必理会。
“大军师,已经第六次了,对方压根不理我们了。”临时被张子初任命为都校尉的奚邪回来报道。
“咱们的人还撑得住吗?”张子初问这话的时候,依旧在埋头作画。奚邪好奇地去看他画的东西,却发现那是一张地图。
地图中心是童贯的大营,余锐在石洼口和西沙坡的人马都被单独圈了出来,而四周用红线所连的则是一些村落的位置。
“休息休息还成,但是一粒米都未抢得,总有些士气低落。”奚邪见他将画朝自己递了过来,赶紧伸手接住。跟在此人身旁久了便知道,他每次画画看起来都漫不经心,却总有更深的用意。
张子初让奚邪举起那幅地图,捻着笔杆在山下各村庄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说道,“既然他们心急,那便先给他们尝一些甜头吧。”
等到夜幕降临,黑漆漆的野泽里只剩下鸟叫虫鸣。蚊蝇不停滋扰着外头的士兵战马,使得他们睡不踏实。账内倒还好,燃上了艾草后且算安宁。
但余锐没有歇下。他只是焦急地在帐中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地朝外面张望两下。
今日的酒肉还没有送来。面对着桌上粗糙低劣的米面,余锐难以下咽。他一边心想为何那些村民今日如此磨蹭,一边将手伸进一旁女子的衣物中揉搓了两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余锐披上甲衣走出营帐一瞧,只见有几个受伤的士兵被人架着抬着回到了大营。
“这是怎么回事儿?”余锐问。
那些士兵唯唯诺诺,似乎难以开口,最后被余锐问得急了,才答道,“禀将军,咱们从隔壁两个村子运来的酒和肉半路被山匪劫了。”
“什么?!这群贼禽兽!小猢狲!”余锐鼓起眼珠子,张嘴大声来骂,却又眼瞧着一个传令的小校匆匆跑了过来。
“将军,那群山贼又下山来了!”
余锐闻之精神一振,赶忙道,“来得好!给我快快集结人马,这次决不能放跑他们!”
“可……可他们这次好像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嗯?”
“我刚瞧见,他们好像朝着大将军的营地去了。”
“大将军的营地?”余锐这一听,刚刚的怒火立刻变成了恐惧。之前童贯将那份战书交给自己,显然没将这群小贼当回事,如果让这群野贼再次惊动到了他,那岂不是在告诉对方他余锐无能,连一群小贼也摆不平?
“哟,这群蠢贼胆敢去惹大将军,岂不是自寻死路?看来将军这次可高枕无忧了。”余锐的一个下属愚蠢地在一旁得意。
“枕个屁!你这蠢货,他们是要拉老子陪葬哩!”余锐骂骂咧咧地走到营地前方,以最快的速度命人吹响号角,竖起号旗。
他这次声势浩大地带着两万人马出动,誓要将那群山贼拿下。四周其他军营的将士们见了,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跑出来看,只见余锐余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直奔远处一群黑点。
可那些山贼见了余锐,却如同看见了什么战神一般,调头就跑,只留给他无数个拼命逃窜的背影。
余锐一看,对方连童贯都敢惹,偏偏就怕他余锐,心中不免得意。于是一马当先,迅速追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这次对方人数众多,声势极为壮大。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酒壶,有的手里攥着烧肉,而这些东西,明显都是从余锐嘴里抢来的。
“驾——”余锐一挥鞭子,差点追上了一个山贼,但可惜还是让他逃入了山林。余锐翻身下马,看着眼前这巨兽一般黑漆漆的群山,对着身后将士们作出一个“攻”的手势。
老虎不发威,还真当他是病猫了!他今夜便要帅军上山,将这群小贼剿个精光!
余锐冲动了,他身旁却还有明白人。一个曾在赣南参加过剿匪的教头提醒他切勿冲动,黑夜上山恐会中了山贼埋伏。
但凡能当上将领的,一般不会没脑子。余锐这一听,刚冷静下三分,却有一个小兵上前来报,说童大将军让他前来问问这里的情况。
这一问,余锐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刚刚带人从营地出来的阵仗与气势。他如今连童贯也惊动了,难不成还能无功而返?
于是也只好硬着头皮,夸下海口。
“……你回去告诉大将军,就说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余锐说罢高举起大旗,又冲手下两万精锐招呼,“不过就是群山村野夫,有何可惧?你们且听好了,今夜杀敌者,通通有赏,一个人头值二十钱!”
将士们沸腾了起来。他们刚从燕云凯旋而归,自不会怕这些小小山贼,只巴不得立刻杀进山去,也好多拿些赏钱。
鱼儿,便这般上了钩。
余锐豪气万丈地带着将士们弃马上了山。黑夜中,矗立如巨兽的群山很快吞没了这些朝廷精锐的身影,犹如吞没一群蝼蚁般简单。
他们没想到的是,刚刚那个替童贯来问话的小兵在回大营的路上悄然调转了方向,也朝着茂密的山林里驾轻就熟地跑了去。
“公子,他们中计了!进来了至少两万军队!”奚邪有些激动地跑向那盏孤吊的灯烛,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盔甲的路鸥。
正坐在灯下看书的张子初抬起头来,用木簪挑了挑渐萎的灯芯,后朝着路鸥微微颔首,“辛苦了。”
“不辛苦,是公子计谋了得。”路鸥现在终于明白当初张子初为何要朝童贯递出那封挑战书了。若说那封书信是灯芯,那他便是最后那个挑灯芯的簪子,恰当又及时地一下子剔亮了余锐心中那团火气,逼得他骑虎难下,行差踏错。
兵法之最,在于攻心。对此,张子初显得驾轻就熟。
“时机已到,让黑风那头出发吧。”张子初吩咐。
“可是……西沙坡至少还留有一万人马看守,他们能赢吗?”奚邪不无担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