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它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众人只瞧见台上的书生手腕一翻,露出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匕首,随着对方抡起手臂,匕首精准地没入了烈马的肚子。
鲜红的马血很快流了一地。马匹想要挣扎,却被胡十九死死按住。张子初不为所动地缓缓剖开马肚子,直至马匹倒地,拿喝酒的酒碗去接上满满一碗马血。
“这畜生之前在训练时欺辱过不少兄弟,今日我便以它为祭,也算是给兄弟们出一口恶气。”张子初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刺眼的鲜血染得满脸满身,又很快被雨水冲淡了一些。
台下的山贼愣住了,台上的山贼头头更是目瞪口呆。马血被一碗一碗送到了他们跟前,腥气扑鼻,令人作呕。
可张子初一介书生都已经干了,他们难道还能推脱不成?于是也只好咬一咬牙,屏住呼吸往肚子里灌。
“刚刚有兄弟说,反正去送死的也不是我。那么张正道便在此立誓,若是此次夺粮失败,我便自裁于此,绝不苟活。歃血为盟,与尔同命!”张子初将那空碗往地上狠狠一砸,惹来台下一片欢呼。
宋白练站在他身后瞧着那个略显削瘦的背影,心脏一阵狂跳。如此壮语,如此气概,怎能从这样一个羸弱书生嘴里吐出?她果真没看错人!
张子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肩。他一回头,只见那个名叫黑风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坨血红的东西十分享受地啃食着,一边啃一边还朝自己递过来一块。
“吃!吃!吃!”底下的人群在兴奋地起着哄。
张子初很快反应过来那是马的内脏。他皱起眉头看向那块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东西,又迎向了对面男人期待的目光,最终接过手狠狠撕咬下一块。
咀嚼吞咽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差点被他反呕出去,却硬生生给憋住了。嘴里已经苦到麻木,一些刚从胃里呕出来的肉块再一次被他吞下。面前的男人和他同时吃完了最后一口生肉,笑着露出了两排血红的牙齿。
“好——”
身后有人鼓起了掌,底下的欢呼声也一浪高过了一浪。张子初抬手制止了他们,用清朗的声音再次开口,“最后一句要告诫你们的是,明日若有胆敢违抗指令者,便如此马!”
哗啦一声,马头应声落地,满场鸦雀无声。张子初将匕首插在马身上,命人将肉烤熟了分给众人。
威望,便这般成了。
☆、眠时忆问醒时事
寂静的雨夜中,传来一声声干呕。
张子初正趴在寨子后边儿的山崖旁大吐特吐,那架势,几乎要把肠子呕出来似的。等呸地一声吐完了最后一口混合着胆汁的酸水,人终于脱力地坐在了地上。
雨水在那张如玉的脸颊上划过,再顺着好看的下颌线慢慢滴落。湿透的发丝散落在额前,遮住了依旧温柔的眉眼。他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冲着不远处散乱一地的马骨轻喃了一句,“抱歉。”
“公子……”一把纸伞的出现为他遮住了风雨,马素素心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替他擦干了脸颊。
“公子太勉强自己了。”马素素细心地发现,他紧握在膝盖上的双拳仍在微微颤抖。这双手从来只懂得写字作画,又何曾沾染过血腥。
“非如此不可。”张子初抬起脸来朝她无奈一笑,“我是不是很没用?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才不是!公子有胆有谋,在我心中,向来是个英雄。”
“可这次不一样。劫军粮毕竟是死罪,无论什么理由,我都是在助纣为虐。”张子初一直没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矛盾与忧虑,因为无论如何权量,这件事都势在必行。
“我知道公子是为了山下那些百姓。如今山匪横行,朝廷又无所作为,公子也是别无选择才出此下策。”马素素准确道出了他的心思,这让张子初瞬间释然了许多。
“公子可千万别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绝不是你的罪过。”
“多谢,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马素素羞涩一笑,又坐到他身旁陪着他聊了一些有趣的往事。她问起二人初识时,张子初曾在睡梦中喊过的一个奇怪的名字。若不是那名字实在太怪了,马素素几乎要怀疑那就是张子初心仪的女子。
张子初闻言一哂,说那是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细犬,名字是最好的朋友给起的。他是在斗狗的摊子上发现了它,当时它已有了身孕。
按理说,搏犬一般用的是两只公犬,万物却是一个特例。
张子初很快发现,这只细犬不但甚通人性,极为乖巧,甚至自己遇到一丁点儿威胁或欺负,它都会在第一时间挺身护他。后来张子初便干脆天天带着它去书院,它也从不会打搅学子们上课,只静静地趴在门口等着自家主人。
“再后来呢?”马素素问。
“再后来……还没等它生下小狗,它就被恶人杀了。”
马素素“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是我太软弱,我保护不了它……也保护不了他们……”
“他们?”马素素呢喃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她本以为张子初这般贵公子应该从小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却不曾想到他微笑的面庞下竟还藏着这么多苦涩。
“公子……”马素素又唤了一声,却感觉自己肩膀一沉。一转头,只见张子初已经靠着她睡着了。
“做个好梦吧,公子……”马素素伸手扶住他的脑袋,将他调整到了一个更为舒服的位置。雨夜虽是孤寂,彼此依偎着的人儿却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记忆力里的读书声将张子初带回了那个熟悉的杏堂里。
那也是一个下大雨的坏天气,那日他们读的是《离骚》。
“万物,来这里!”王希泽远远地冲着张子初伞下的细犬唤了一声,犬儿看见了他手里的肉骨头,撒着欢狂奔了过去。
“慢些,别摔着。”张子初瞧了眼那几乎快垂到地面的狗肚子,无奈地提醒道。
万物已经临近生产的日子了,张子初本想将它留在家中交给姐姐照顾,但这小家伙偏偏闲不住,硬要跟着张子初来学堂。
“好万物,将身子补好些,等过几日好给咱们生几个白白胖胖的狗崽子!”王希泽摸了摸万物的脑袋,将油纸伞晾在了宽敞的走廊上。
“这些日子你们都快将它喂成猪了,还补?”张子初蹲下身来,细心地替万物将骨头上的肉剔下来,撕成小块。这时范晏兮和冯友伦二人也先后走了过来,一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鸡腿。
“别再给它吃了,吃多了不消化。”张子初在万物委屈地呜咽声中从地上收起了那些肉,打算留给它当午饭。还有一些同窗也为它带来了食物,干脆一同交到了张子初手中。
万物的乖巧与懂事为它在学堂里积攒了不少人气,学生们甚至在学堂旁边的走廊上单独给它做了间屋子,可遮风挡雨,里头还铺着被褥软毯。
“我可先说好了,狗崽子里最壮的一只得归我。”冯友伦一边替万物揉着肚子,一边催促着范晏兮重新将狗屋整理一遍。
“凭什么归你啊,你倒打的手好算盘。”王希泽习惯性地开始跟他唱反调,“你养母的吧,母的适合你。”
“为什么?”冯友伦傻傻地问,直到看见王希泽戏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揶揄自己没有男子气概。
“好哇你,王希泽,你给我过来!”
王希泽趁势往张子初身后一躲,冲他做了个鬼脸。
就在他们嬉闹时,上课的钟声响了。夹着书册的老夫子踱到门口,一敲手里的戒尺,“干什么干什么,都进去坐好!”
“汪——”
“谁让你们又带狗来学堂的?简直胡闹!去去去……”夫子佯装着驱开了万物,却在一脚跨进学堂时悄悄从身后放下了一碗肉汤。
“把课本翻开,今日咱们读离骚。”
夫子毫无起伏的声音准时在堂上响起,张子初一边跟着读那些艰涩的句子,一边不放心地朝窗外瞧了一眼。
万物此时已经乖乖趴在狗屋里睡着了,学子们的读书声向来是它最好的催眠曲。
但今日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汪——汪汪——”
一首离骚刚读到一半,就被外头激烈的狗吠声给打断了。张子初皱着眉头去寻找万物的身影,却发现它已经不在狗屋中了。
“怎么了这是?”连向来严厉的夫子也察觉到了事态不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朝外瞧去。万物从来不会在他们上课的时候发出丝毫声响,更从未听过它叫得这般凶狠。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皮靴噔噔踏在地上的声音。一队官兵迅速闯进了学堂,满面杀气地端视着座下的学生。
“王希泽何在?”带头的武吏一开口,张子初便心中一沉。
紧接着,被五花大绑的少年被拎到了众人面前。散乱的发丝下,王希吟一张苍白的小脸已染上了泪痕。
王希泽忍不住要站起身来,却被张子初一把捏住了手。他看见张子初先他一步挺身而起,冲着那个身材矮小,马面阔鼻的武吏朗声道,“敢问差人,他们所犯何事?”
武吏转动着阴险的双目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一声,“王希孟殿前冲撞圣驾,以下犯上,口出狂言,其心可诛!朝廷有令,王家所有人都要即刻拿下,送审待办!”
听了这话,范晏兮和冯友伦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向来冷静的张子初也禁不住面上一白。
“大哥……”其实王希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都让开!若有谁敢包庇朝廷钦犯,当以同罪论处!”武吏哗啦抽出了佩刀,开始驱赶座上的学生。
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番场面,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让往哪儿站就往哪儿站,让往哪儿行就往哪儿行。那武吏在巡视了一圈后已经准确找到了和王希吟样貌如出一辙的少年,刚想上前拿人,却不料被老夫子一把拽住了。
“放肆!这里可是太学!他们个个都是天子门生,怎由得尔等胡来!”夫子如同护崽的母鸡一般横在了军官和王希泽之间。王希泽瞧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夫子的身形并没有平时看上去的那般矮小。
能在这里教学的夫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身份与名望,捉人的虽然跋扈,也不敢轻易伤了他们。
“吾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夫子不要为难我们。”武吏阴恻恻地看着夫子身后的王希泽,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为难你们?老夫朽身一具,枯皮一张,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夫子冷笑着冲他摆了摆手,“要拿人也不是不可以,但太学圣地,容不得尔等亵渎!”
“那么夫子的意思是……”
“且去外面等着吧!等学院放了课,学生出了我堂中再任你们处置,也算是我对至圣先师有所交代。”
“可这会儿离放课还早,若是在这当中出了什么差错,责任由谁来当?”武吏自不是傻子,这老家伙明摆着有意偏袒。
夫子眉毛一竖,震尺朗声:“我的学生个个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难不成还会做那无耻逃兵吗?为人师者,当以表率。你若执意在我堂上拿人,那就先拿下老朽吧!”
夫子说罢一把扑到对方身前去抢他手里的刀刃,武吏见他这般难缠,又怕无意中伤了人不好交代,也只好收刀妥协。他刚要带人退出杏堂,却又瞧那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书生站了出来,“慢着!您手上那位,也是咱们太学之子,他也有权上完这堂课。”
“哦?”武吏眼睛一眯,指着王希吟道,“可我听说,王家两个子弟当年只有一人考入了太学,他留下,就代表另一个不是太学的人。”
“让王希吟留下,我跟你走!”王希泽想也未想地喊道。
“坐下!两个都不准走!”老夫子胡子一吹,瞪向了那阴险的武吏,“他们二人都是我的学生!”
“夫子是有识之士,可不能倚老卖老,无理取闹啊。”武吏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你……”
还未等夫子发怒,张子初已想好了说辞:“夫子不是无理取闹。太学自大宋开朝以来就有旁征与博引的规矩。王希泽是官宦弟子,又文采卓越,被夫子所荐,允他在太学听学是理所当然。”
夫子听了这话,眼珠子一动,“是啊,他是我荐举入学的关门弟子,这些学生通通可以为他作证!”
“我为希泽作证,他就是咱们同窗!”
“我也作证!”
在冯友伦和范晏兮的带领下,学生们都开始叫嚷起来。那武吏被他们吵得头大,一摆手让人放开了王希吟。
“好!我就看看这一堂课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给我守住书院所有出口!”
温馨的学堂内,再一次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只是这一次,读得尤为缓慢。
“你们两个随我来。其他人大声读,别停。”夫子先尽量压低声音,又冲着其他学生吩咐了一句。
王家兄弟眼瞧着手慢脚慢的老夫子先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在确定那些官兵已经尽数退出了院子后,竟一躬身子,从窗户爬了出去。二人见他身形不稳连忙伸手去扶,张子初他们也帮了把手,顺势聚到了窗户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