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蔺觉得有点好笑。但仔细一想,也对,古人娱乐生活稀少到连赏雪、赏花,甚至赏一片长得与别不同的青苔都能赏上半天,陡然之间接触到这么有刺激性的游戏,不为之疯狂才怪了。
“看,公主来了!”
“薛二也来了!”
有人高喊着,所有人唰地一下眼神就亮了起来,脚上像穿了溜冰鞋一样一下子从各个角落涌过来,将他俩围了个严严实实。嘴里无一例外都在高声嚷嚷着,要求再开一局。
那么多因情绪激动而高亢的声音交织到一起,震得人耳鼓发麻。
就在这乱象之中,萧玦轻抬玉腕击了下掌。掌声分明被人声淹没得一丝不剩,但下一刻,重甲武士突兀地执锐鱼贯而入,沉重的步履像是砸在在场之人的心脏上。
人声在一瞬间被掐止。
所有人身后都站着武士,所有人的脖子都被寒刃逼迫着,稍有动弹,头颅立断。
萧玦垂腕而行,用在纨绔们眼中几能耗尽漫漫长夜的缓慢步伐,走到上首位置。然后再回身环顾,似笑非笑地环顾众人。
纨绔们僵在原地,额头冷汗啪嗒直掉,仿若身坠冰窟。前一天,他们还沉迷在她的颜值中不能自拔。这一刻阁楼内的暗香浮动和脖颈边的冰寒锐器,却一下子让他们意识到她是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神女。
唯有薛蔺吊儿郎当,没当回事:兵变不去变皇帝,也不去变功高震主的大臣,来变一伙二世祖?她分明就是在吓唬人。
太快收获震慑效果,萧玦眼底也流露出几分无趣。但这几分无趣,在望向薛蔺的时候,立马消失了。
薛蔺觉得自己好像从她眼底看到了鼓励……
她在鼓励他怼她?他有点无语,但还是决定从善如流,怒斥道:“玦公主这是何意?!我等忠心入宫伴读,公主就是这样待我们的?”
他怒目圆睁,越演越入戏,一把推开颈边寒刃:“天家如此对待忠良,某不服!今天也不用费公主的刀了,某愿以碧血溅朱柱,千秋青史自有论!”几句掷地有声的话抛出来,人就往离得最近的朱红柱子撞去!
第15章
薛蔺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众伴读在武力胁迫下屈服得太快了,萧玦的手段还没完全放出来。她需要一个站出来反抗她的人,她才好杀一儆百,把威慑进一步深植到众人心底。
于是他站出来怼(帮)她了。
但要他诚意十足地帮,那是绝对做不到的。谁叫她刚刚几次三番说他“真软”?硬汉薛蔺表示不服,定要叫你看看我的铁血形象。
他撞柱之前,是算好了距离的。最近的柱子离他有七八步远,以萧玦那高来高去的轻功功底,要斜掠过来救他,必定不成问题。
哦不,当前剧情她肯定没法儿救他,应该是一掌把他打飞才对。
他已经琢磨好了,等他落地他一定要就势翻滚几圈,然后躺在地上躺尸。被甲士抬出去后,他再要求他们搞点鸡血让他han在嘴里。等伴读们悲痛地过来看望他的尸体时,他再颤颤悠悠动一动食指,哇地吐一口鸡血,表示自己还活着……
他飞快盘算好一切,就往朱红柱子上撞去!
果然,在离柱子还有一步远时,一股无形罡气已然袭至。他整个人立时被这排山倒海之力击得倒飞而出,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漂亮地翻了个筋斗,并因惯性扑飞出窗户……
……
这是三楼。
薛蔺呆了一瞬,突如其来的急剧失重感立时激得他肾上腺素飙升!他试图伸手去抓住什么,却恐惧地发现空无所有的半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他攀扯,来减缓坠速!
她是真想杀了他?!
他脸色煞白。
下一刻却看到她也飞身扑出窗外,玉足轻踏檐边借力,以迅雷之势来到他身边。
他的心跳得厉害,这一刻的她美得惊人。被风扯得翻滚翩跹的霓裳羽衣,在半空中像牡丹浓艳的花瓣刹那绽放,衬得她如敦煌飞天神女般,美得叫人头皮发麻。
他知道这种心理叫吊桥效应。
但当她一把揽上他的腰时,他明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依然忍不住圈住了她的肩膀。
她怔了一瞬,满心气恼全随江水东逝。带着他落到地上后,似嗔似怜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顽皮。”
她指的是刚刚他加戏撞柱的事。但弹完这一记,他还怔怔望着她发呆。
她一时起了玩心,蹙眉道:“这个呆呆的表情可骗不倒任何人。小稚奴要是还不回神,哥哥就只有把你亲到回神了。”
果然把薛蔺吓得目露惊惶地推开她。
她又将人扯到怀里,祭起轻功,原路飞回三楼。
而这时阁楼里的众伴读早就被一系列神转折,给吓得惶然如狗,毛骨悚然了。不是他们不中用,实在是刀剑加身,头一个冲出来反抗公主的薛蔺,又被公主一掌打飞,掉下阁楼生死不知了。
就这样,公主还余怒未消,直接追出窗外……
他们以为薛蔺说不准会“不得好死”,谁料公主又从窗外原路返回,秀了一手好轻功,再把满脸惊恐的薛蔺给扔到了地上,冷着脸走回上首处坐下:“还有谁想跳出来?”
他们咕咚咽了口口水,没人敢应。有人看着毫发无伤的薛蔺,明白过来她并不是要下狠手,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去找刘承颐。
萧玦凉凉瞥了那人一眼,嗤笑道:“还在指望刘公能来救你们?”
那人只觉这狠冷的声音入耳,就像是有毒蛇在脊背上爬过般,打了个寒噤,目光老实了许多。
薛蔺也趁机望了一眼,发现刘承颐根本不在。看样子是被绊在游戏场景里了。
萧玦抽出身旁甲士腰侧的匕首,慢悠悠地把玩着:“你们这段时间,跟元晦兄玩儿得不错呀。”
众伴读苦不堪言,刘承颐之父刘雍手握兵权,又在朝堂上占了半壁江山,他们当然只能捧着他。但他们也没对她不敬啊……
“怎么,都想站到刘公那一方去?”她好整以暇问道。
整层楼瞬间静得堪比冬日寒夜,浓浓的寒意一点点从众人脚背往上漫。
“有些人呐,心太大了,以为跟着强者走,就能分到口汤喝。他也不想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家纵使天威不再,要收拾几个世家还是容易的。我和陛下就最喜欢前朝用活人殉葬的旧俗,等到哪天你们谁不乖了,就先把谁活埋到陛下已经修好的陵寝中,先一步下去守地宫如何?”
她语调极缓,笑意森森,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匕首在她手里,就像是软乎乎的面团。一会儿功夫就被揉成了个铁球。
她站起来理了理衣襟,把铁球随意地往地上一扔,铁球竟在楼板上砸出个大洞来。吓得众人噤若寒蝉,早先再有什么别的心思,这会儿全都烟消云散。
萧玦扮完黑脸,递了个眼神给部属,自己就下楼离去。她那部属恭送她离开后,就开始扮白脸,说什么“各位郎君不必忧心,公主发话了,你们只要不站队,那就是对陛下敬忠了”,还说什么公主给大家备了一份厚礼压惊。
原来萧玦已在城郊选址,打算开一个大逃杀围猎场来经营。这个围猎场不止可玩这款真人CS游戏这么简单,还集打猎、马球、餐饮等服务为一体。可算是古代版的休闲娱乐中心了。
而这座娱乐中心建成运营后,萧玦将会把股份均分给那些愿意为陛下尽忠,也就是坚定地走墙头草路线,绝不插足双边斗争的伴读们。
伴读们早就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但公主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他们不仅毫发无伤,还得到一笔飞来横财。一时感激不尽,有些竟感动得涕泪泗流,跪下来三呼千岁;有的以头抢地,哇地哭成只两百斤的狗子;还有的对天起誓,说愿以此身荐轩辕,一片丹心终不改。
竟全员表示接受股份(尽忠当墙头草)。
要知道,萧玦若是一开始就把娱乐中心的股份拿出来分,只怕这些人疑东疑西,没几个会肯接受——即使她要求的只是他们别趟混水,加重刘雍那方的筹码。
现在嘛……
看着他们自发地开始研讨娱乐中心要如何提升娱乐性,引导消费,又如何增加游戏的可玩度之类的,就好像自己已经是股东了一样,以此来表忠心。薛蔺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懒得去管他们在这当中有几分真心,也加入了研讨中。
因为他是唯一敢站出来反抗公主的“暴力镇压”的,伴读小伙伴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活像他是脚踏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连对他的称呼,都从“薛二郎”变成了“薛二兄”。谁提上一个可行性建议,末尾必定要问他一句“薛二兄觉得如何”。
他就这么成为了“年级大佬”。
也终于明白公主为什么要一掌将他打落阁楼了。
回想起刚刚她救他的那幕,他的耳朵微微发烫。然后他想,他不能辜负她的美意,得把他俩有恶的戏码继续演下去呀。
于是他气乎乎回到薛府,坐下来时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记:“贱人欺我!”
小厮长林很不配合,怪叫一声,赶紧去接被震下桌的茶碗:“这里面茶叶贵着呢,你就是生气也别拿它出气啊。”
薛蔺一愣,立马把演戏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哈哈大笑,让长林研墨伺候。自己则运笔纸上,开始写大逃杀综合娱乐中心的运营建议:(一)倡兴新式煎茶法,刮起茶文化之风。
这个时期的茶叶还是药铺里的贵重药材,偶有江东华族买上茶来烹煮,也必加葱姜花椒,大枣桂皮橘皮薄荷酥酪等物。
对,他们把茶当汤煮,还认为这是极“高贵冷艳”的装十三喝法。一直到茶圣陆羽在《茶经》里提出了更加高贵冷艳,足有十一道程序的唐式煎茶法,并提倡对茶品、水品的选择,煎茶火候的掌握,还有茶礼、茶仪,前后洁器,才出现了成系统的茶文化。
这么有文化有内涵的东西,那些喜欢吟风弄月的文人士人绝对喜欢!
(二)垄断茴香散。
大业百姓最常吃的肉食是羊肉,但羊肉膻腥,人们多以胡椒压味。可胡椒是进口调味品,产量又极少,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有些人行贿行得隐蔽,甚至是以胡椒多少石来向官员行贿的。
而所谓茴香散,就是孜然了。用它来烤羊肉,再弄些其它的荤素菜品来做户外烧烤,只怕胡椒都会从此失宠于人间。而且安西都护府就产这个,垄断成本价还不高。
薛蔺越写越觉得豪情迸射,仿佛已然看到大逃杀综合娱乐中心名震长安,赚天下三分颜色了一般!
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她从阁楼上飞身而出救他的那一幕……
怔忡了片刻,笔尖一转,又在纸上浑洒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就写在刚刚那两条建议的后面。
假如她和皇帝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说不定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只需要两三年,也许就能拥有与刘雍抗衡的资本。
写完这些,他才想起他的便宜阿翁薛正文来。虽说他不怎么有家族观念,但今天萧玦给大家分大逃杀综合娱乐中心的股这么重要的事,是一定要告诉薛正文的。
更何况公主分股的目的,也是希望各个世家、权贵不要胡乱掺合。
他赶紧去找了薛正文。
薛正文身为尚书省右仆射,每日里公务繁忙。据说最近在忙着勘正姓氏,编撰《氏族志》,以将皇室萧姓推到第一的位置。
薛蔺去找他时,他还没回来。在书房里等了好一阵,才把人等到。
薛正文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跟薛蔺单独说过话了。在他才把嫡孙送进宫那会儿,他是天天都要过问一遍凌烟阁内的事情的。等发现薛蔺自己就能处理得很好后,他也放松下来自己忙自己的。
如今不过隔了数天,再看到薛蔺,他先自怔忡起来。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论何时,看上去都有种意气风发的耀目。有时候甚至带着点小嚣张,但却并不令人讨厌。可他在讲述今天于宫内发生的事时,偶尔眉目间会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这明明是刀剑逼脖的事情。
薛正文全程面无表情地聆听着,等薛蔺说完后,忽尔目光炯炯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公主如何?”
第16章
薛蔺年少青涩,在情之一事上反应着实够慢。
他直愣愣地问道:“她怎么样你还不知道?”
薛正文:“……”
他想起刚回府时,自己还决心不辜负萧玦的美意,将两人有恶的戏码演下去的事。可惜那会儿长林不配合他,这会儿一定要好好演戏。
于是他一拍桌子,怒道:“那贱人欺我,阿翁一定要为我报仇!”
薛正文手一抖,愣了半天。忽然装作没听见似的,拿过一本书来研读。
薛蔺愠怒不改:“我差点就被她杀了!那么高的阁楼,她就那么一巴掌把我打飞出去。她打飞出去还不算,她还把我救了!士可杀,不可辱,她要杀不杀,辱我至此,阿翁,她这是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薛正文耳膜被震荡得厉害,偏头痛都被他闹腾出来了。心中怀疑倒是去了大半,但还剩小半耿耿于怀。
他于是强行转戏,面露伤感,似追忆往事般道:“我头一次见到公主时,她还在襁褓里。陛下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疼惜得很,连上朝都抱着。公主也至仁至孝,分明只是个婴孩,但只要离了陛下的手,就一直哭闹不停。别人给她喂奶,她也不喝,只喝陛下用汤匙一口口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