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之人有些惊疑不定起来,听这话的意思,这人怎么好像跟玦公主也很熟?
然而,他们显然都弄错了。萧玦执起桌上酒壶,越过刘承颐,亲手给薛蔺倒了杯酒,言笑晏晏:“你不是喜欢河东乾和葡萄吗?我早就让店家备了最好的一坛,你尝尝看。”
薛蔺一看杯中红酒,历史系教授的儿子又兴奋了:“我卄,装十三利器,这不是小资最喜欢的红葡萄酒吗?”马上就闷了一口!
入口醇甜,酒精度数跟现代的比又低了许多,极为可口。他忍不住一口喝尽,再意兴盎然地把空杯端到萧玦面前讨下一杯。
萧玦忍俊不禁,又给他倒了半杯,劝道:“别喝太急,小心伤身。”
薛蔺连连点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自己喜欢红葡萄酒的?
薛蔺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身上被褥裹了好几层,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放-浪的男人。
屋里放了炭盆,温度极为适宜。他裹得这么厚,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
可他不敢掀开被褥……
“我平时没这么疯狂的,真的。”他说得情真意切,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萧玦轻抚着他的鬓发,柔声道:“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才突然脱-衣的。”
都是公主,他忍不住又把萧玦跟她对比了一番。想起萧玦的种种体贴,甚至为了给醉死过去的他醒酒,别出心裁地想出以香料醒酒的法子,就连她生气了,对他的惩罚也不过是荡个秋千。还舍不得他吓到,到最后变成了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真心觉得,这个长公主连萧玦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他内心的念头转动得快,转了这么大一堆,平阳长公主也不过堪堪从他面前策马而过。
他正想回到宫道上,却见平阳蓦然回首,对他巧笑倩兮。
他后背顿时发麻。
刘承颐恍然大悟,自叹弗如。
薛蔺神色忧伤:“你不该这么快认输。”
刘承颐面露询问。
“你应该咬牙切齿,永不言败。知道诀窍后,也写上一首赞颂美人妖/娇艳丽的诗,誓要与我一决高下。这样我才好把事先准备的艳/诗拿出来。秦楼楚馆那种地方,最缺写得有格调的艳/词小曲,我祭出这最终一招,绝对能够一鸣惊人!从此我当老大,你就是对我万分拜服忠心耿耿的老二,岂不爽快?”
薛蔺摇头叹息,仿佛错过了千古盛事。
自从义宁帝那蠢货派了个同样蠢的人来拉拢他,说要让他帮忙杀萧玦时,他就觉得奇怪了。就算父女俩再是闹翻了脸,萧玦到底是那蠢货唯一的独生女,杀了她不就绝后了?
事情古怪,他当即派人暗中调查。没想到这事没查出来什么名堂,倒是查出了别的事来。
薛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把下巴抬得比刘承颐还高:“意下不如何。不去。”
薛蔺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稚气得很,远不如比他小两岁的萧玦沉稳。
但看到刘承颐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心里就爽快得很。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恶意的笑声。
刘承颐整个人又气又恨又恼又自责,一时间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玦持续地在往中线地带靠近,而薛蔺等人也同样地在靠过去。
绝尘马不愿离开主人,一直迈着蹄子跟在萧玦身后。
到双方离得只有十数步远时,会汉话的突厥人突然从皮囊里取出一副沉重的镣铐,往萧玦脚下砸去。又把刀比划到薛蔺的脖颈处:“戴上,快!你男人的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突厥人笑得更猖狂了:“你刚刚随便对我们发号施令时,我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忍到现在?”眼神里全是森森寒意,“那瓶你拿给你的月亮的伤药里面,是掺了毒的。算算时间,现在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薛蔺:?!
我特么前辈子欠你们的?!无缘无故被掳来这里,还被下了毒!
他恶狠狠地瞪视刘承颐,我做错了什么,要因为你被下-毒啊?!
他觉得自己倒霉透顶,要是这一切是因为萧玦,他可以甘之如饴。特么居然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话里的心酸,盖也盖不住。刘雍微抬目光,眼神穿透天花板,望回了遥远的过去。他叹息一般道:“他们萧氏的人,真的是一个比一个绝情……我帮长兄夺得了天下,送他登上了皇位。等他病入膏肓,想到的却是要带着我一起赴黄泉……我不计前嫌,又把长兄的儿子推上位,他也一心一意想除掉我。我再把你父亲推上去,还把自己的女儿也嫁给他做妾。可我得到了什么?”
他望着萧玦:“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是你母亲的尸体。是你一直孝顺的那个人把她变成了尸体,也把你变成了没娘的孩子。”
高高在上,享无限风光的铁血军神,是完全没有必要在他人面前流露感情的。而他做了,那悲怆的语调和微红的眼圈都像是在跟萧玦示弱——就像每一位外祖父在叛逆不听话的外孙面前做的那样。
他这样的身份,能做出这样的事,是格外打动人的。薛蔺就差点被打动了。
萧川脸色阴沉地揪住薛蔺的衣领:“他是为了你才肯回来的。他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说完把人一搡,带着满身的戾气走了。
薛蔺心里百味陈杂。不过萧川会有心思跟他讲这些,足以说明萧玦已经没事了。
他坐在脚踏上,凝视着萧玦那张惨白的脸。印象中,他从来是强势。难怕伤心到极点,也都不肯在人前失态。
短短一天里,他向他示弱了一次,又如此脆弱地躺在床上……
薛蔺眼圈红了。他轻轻在她耳边说:“我挺软弱的,不像你那么坚强。要不然,我替你哭吧?”
萧玦诧异地抬起头。
她是坐在座位上被他搂进怀里的,而他是站着的。甫一抬头,他的眼泪就啪哒啪哒掉到了她脸上。
有一滴甚至滴到了她眼里。
那一滴眼泪是有份量的,让她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眼泪带来的体温熨帖了眼里原本冒出的酸意。身心的无力感瞬间消失。
结果第二天,又有一队突厥人从远方挥舞着白色降旗入了雁门。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突厥人绷不住了。阿史那可汗火速派人回大草原查,到底是哪些部落在玩花样?这些人是否想趁着他不在草原,就想联合大业人把他从可汗的位置上赶下去,夺走他手里的权力?
事实上,每天进城的突厥部族都是萧川领的同一支队伍。他们夜里潜出去,白天再“敲锣打鼓”地举着降旗回到雁门内。一遍又一遍地重播以上步骤。
这个计策看似儿戏,对于突厥这样由多部族联合,每个部族都互相觊觎它部族牛羊和草原,平时就喜欢在内部“相爱相杀”的民族集团,却有着极精准的心理战效力。
萧玦身为公主,又倍受皇帝宠爱,自然得独坐一席。席上食物可比堂厨。
而孙斌也独坐一席,食物稍次之。其他伴读者则围坐三席,食物再稍次之。
不过今天情况不太一样。因为薛蔺昨天才遇到庶弟杀兄这等大事,大家都挤到了他那一席,想方设法地找轻松话题给他逗乐子。其它两席的菜也被强塞了过来。
萧玦心里的愠怒早已到达了某个高度。可她还是说服自己,要对小稚奴好一点,毕竟他昨天差点命丧马蹄之下。
她端起桌上的一盘炙鹿肉,还有桌上的蛇肉煲正要往薛蔺那边拿,却被刘承颐看到。
第36章:
薛蔺是一路傻笑着回去的。
“刘公人真的不错诶。我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应对社交危机。气度真不是盖的。”
“你看到你喊他外公之后,他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吗?”
“这说明他心里还是很重视血缘亲情的!”这样一来,以后就算刘雍篡位,应该也能留他俩一命!
萧玦不知道薛蔺心里在盘算什么,看他这么兴奋,好笑地问:“是我认回外公,你这么高兴干嘛?”
可薛蔺的右手依旧拧在他脸上,就像钳住攻击者的龙虾螯,死死不放。
萧玦:……
他忽然抓住龙虾螯,跟龙虾螯同时移动,凑过去亲了薛蔺一口。然后就耍无赖地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睡觉。
薛蔺:……
薛蔺被他这记马蚤操作完全惊醒了。收回自己的龙虾螯,严重怀疑这家伙是误以为他在生他半夜爬床的气。
那么长的信,通篇都是在讲萧鸾那从未为自己而活的人生。仅仅在最后几句,提到了他。
那个人说:“生而为人,我且修身,我且渡人,我且如水。然渡人者,却不自渡,空余憾意。阿昭我儿,你若孝顺,便将为父与你叔叔合葬一处,圆我心愿。此生再无憾事。”
原来那通篇的文字皆是铺垫,是说服儿子为他行此惊世骇俗之事的铺垫。最后的那几句话,才是萧鸾真正想说的。
萧鸾死的时候,他没哭。他心里只是觉得空荡荡的。但这一刻,内敛了二十多年的他再内敛不起来。他哭了出来,哭得像个孩子。
他以为那个人心里从来都没有过他的位置。但原来,他一直在他心上。
顿时把萧玦给踹醒了。
他踹得不重,萧玦只是睡眼朦胧地望着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薛蔺觉得有点尴尬,顾左右而言它:“我肚子饿了。”
萧玦伸了个懒腰,姿势优雅得仿佛刚刚没被踢中要害,只是对薛蔺行了个wen脚礼一般。伸完懒腰,他慵懒一笑:“我去给你做燕窝。”
倒是挺贤惠的。
新军粮看起来个头确实够小够轻,可要充作长途奔袭的储备粮,还得具备饱月复感极强这个功效。刘雍急于知道效果,干脆就开了口。
这下,身为刘雍直隶部属的徐副将就不敢不听了,忍辱负重地咬了一口饼……
咦?
他又咬了一口。
啊……
小萧玦身上到底流着刘家人的血,刘雍看着她挨了三记,还是没忍得下心,出口替她讨了饶。
他怕刘雍余怒未消,日后还会时不时想起要害她性命,就命她带伤跪在殿外。一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天的日头特别毒辣,小萧玦带着背上渗血的伤,倔强地跪在地上。没说一句讨饶的话。
她是跪昏过去的。等她醒来,不仅没怪他,反而对他说:“父亲,你别怕。等玦儿长大了,我一定替你杀了他。”
从记忆中抽回思绪,义宁帝泪流满面,哭得哽咽。
哭到口干舌躁,上气不接下气,他才喃喃地道:“玦儿……别怪朕,要怪……就怪你自己身上……流着刘家人的血。是你的身世害了你,不是朕想杀你……”
下一秒,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惊惶地直接扑过去将萧玦压在了身下:“刺客!有刺客!”
那特么哪里是树梢冰棱的反光!根本就是刺客手里已经搭上弓箭,即将射出去的箭头的冷光!
薛蔺的惊呼示警,令马车队的行进停了下来。所有骑马侍卫围成一圈,将马车护在中央。
而萧玦一反身,将他反压在身低。听声辨位,手一抬就抓住了疾射而来的一支利箭。
然而行刺者像是知道萧玦和她身边人有多难缠一般,根本不现身,一波又一波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连绵不绝。
在他想这一切的时候,萧玦知道自己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发颤。他一直害怕被人知道他俩的关系,她也一直帮他掩盖着真相。虽然知道他是情非得已,但有时候她还是会生出一种自己在他心里是属于见不得人的那一挂的怪异念头。
但现在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想公开关系,然后请陛下赐婚……
这诱惑着实太大,她差点想将人一把扯到怀里。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拳头攥了又攥。
“你好好考虑清楚,现在这样挺好的,别冲动。”
薛蔺一腔热忱被浇了个透心凉。
说着,就对诸儿郎提了几个问。问题并不很难,考的都是对时事利弊的看法。
但越是开放性的问题,要答得精彩就越难。好在孙斌这家伙中二归中二,在这方面是相当肯讲、敢讲的。诸伴读答得都不赖。
薛蔺跟萧玦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出风头的意思在。答得只能算是中庸。
刘雍却随和得很,在听到大家的答案时,不时点点头,捋捋须。最后下了句评语:“诸位学习得认真,孙大教得也用心,老夫也算放心了。”
他身体康健,鬓边一丝白发都没有。直到自称一声“老夫”,大家才恍然记得大家的年龄来。
可恨的是,她明知如此,为了保住稚奴的命,还是只能依照刘雍画好的轨道而行。
刘雍同情地望着她:“你说错了,他其实可以选择相信你的。但他没有。就好像当年我把皇位让给阿兄,阿兄却依然信不过我,临死前为了他萧氏的江山,想把我也一起带走一样……他们萧氏的人呐,都那么狠毒。”
刘雍着实是个会说话的人。就那么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让人升起同命相怜之感。
萧玦压下心头的那丝错觉,两腮紧绷道:“刘公别忘了,我也姓萧。在萧氏子孙面前,说萧家人狠毒,不太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