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雍叹息:“有时候,我倒希望你身上流着的萧氏血脉能更浓一些。这样,你就不会像我刘氏族人一般过分重视孝道和忠义了。”
薛蔺这才想起来,萧玦小时候为了习武,用真刀真枪练习,结果弄得伤痕累累的事。不由抓了抓头发:“都是成年人,在乎这些细节干嘛?”
萧玦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早就给你预备了一把练习用刀。”
薛蔺两眼发光:“没开刃的?”
萧玦从马身上驮的囊袋里拿出一柄刀,抛给他:“接住。”
薛蔺一接,拔刀一看,脸立马垮下来了:“你就给我把木刀?!”
以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说话,反而教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说得有多认真。
义宁帝脑中空白了一瞬,一种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暴怒席卷而来。他举起茶杯,往萧玦头上砸去:“滚!”
萧玦像是在践行自己刚刚的话一般,不躲不闪,任茶杯砸在额角,砸得她头都偏了一下。
滚烫的血流淌下来,灌进右眼,让她的世界一片血红。
她转身离开,心里的悲凉肆虐成灾。
屏风之后,裹着薄纱罗裁就的金线披帛的半幅广袖,随着户外的轻风鼓荡进了他的视线。
接着进入视线的,是来人的上襦,胸前抱着的密密麻麻束成一束的莲花苞。莲花苞都是即将绽放的那种,荷尖早打开了一道口子,里面像是置放了什么东西,整个荷苞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明月高悬,月光从她背后投射而来,令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他心口却陡地生出一枝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小荷颤抖着一点点微绽,轻轻叩动着他心房的四壁。
来人声音中带着几分调侃:“你送了我那么多盏灯,我也只好以灯回赠。”
薛蔺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一样用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这不是你的错。出身不是你能选择的。”
他怔了怔,好像没反应过来。
薛蔺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你的错。出身不是你能选择的。你已经做得够好,够对得起任何人了。”
他忽然勒住了缰绳,绝尘马快如无影的四蹄顿时慢了下来,小跑了一段后,变成漫步的姿态。而他,也疲惫地将下巴放到了薛蔺的头顶。
薛蔺承接着他头部的重量,一动不动的。不一会儿,就感受到自己头顶濡氵显一片。而眼前的肩膀也跟着轻微抖动起来。
薛从谦的愧疚也飞到九霄云外:“是我听错了还是怎么回事?你这是在高兴你弟弟腿折得好?”
“对呀,他腿就是折得好!昨天三郎的马失控的时候,刘公的儿子刘元晦就在我身边,还有公主,当时就在酒楼临街的雅间里。他俩都看到了,气忿得不得了,说国都长安的主干道上竟然会出现当街杀兄的事,要把三郎交到大理寺拷问呢。”
薛绍知道自己腿断了之后,把屋子里该砸的全都砸了。闹了一晚上,这会儿正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躺尸。听到这话,也不躺尸了,反抓住薛蔺的手,急得撑起上半身:“交到大理寺?!你是我阿兄,你怎么不替我解释,是马匹失控了,不是我纵马伤人!”
薛蔺为难地摊手:“我跟他们解释了,可他们不信啊。刘元晦还说,他亲眼看到你一抖缰绳,马蹬也往马腹上夹,分明就是在纵着马匹提速,根本不像是马的问题。我还掐着腰问他,事发突然,你确定你没看走眼?你要看错了,那可就是在冤枉好人,离间我们的兄弟情。”
“这时公主发话了,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人交到大理寺好好审一回,不就真相大白了?我当时就吓到了,丽景门监狱(1)可是素有‘例竟门’的外号的,三郎这样的贵公子进去了,还能被活着捞出来吗?”薛蔺捶了捶胸口,无比伤心。
他一直在努力安慰她。
她心里发暖,却也发酸。囿困于与他相识时间太短,她为他所付出的,其实根本没有她从小到大为父亲所付出的那么多。而那个世界上唯一与她流着相同的血,原该是她最亲的人,事到临头却根本不信她。
反倒是薛蔺,知道前途险困,不但没有自伤,还反过来拼命安慰她。
相较之下……
父亲今天连派五人催她回宫,她原本做好了向他解释以及分析当前局势的准备。
薛蔺在旁边听得好笑,顶级的茶叶烹好了,本来滋味就了不得。是这个时代的人太过糟糕圣贤,把好茶叶拿去跟葱姜蒜之类的荤物一起煮,才会不知道茶叶原本的滋味。
不过好茶叶向来有价无市,如武夷山母树大红袍一年只产几百克,再有钱的人都尝不到。多亏了公主的贡茶,他才能喝到茶中极品。
听到茶水滋味如此神奇,那群人开始互相指责起来。没喝到的指责喝到茶的没分享精神,喝到的指摘没喝到的“难不成你想喝我的口水”之类。
薛蔺估摸着接下来,他们就要来央着他再烹一釜茶水了,赶紧趁着他们起争执,脚下抹油地溜了。
溜去哪儿呢?
第37章:
要是这些心思未染铅华该多好。要是它们……并不是某种暗喻该多好……
她的不予表态,让薛蔺有点失落。很快,他兴致又变高了,指着窗外夜色道:“陛下,夜已经深了,该歇下了。您今晚是要召哪位嫔妃侍寝呢?”
萧玦蹙眉,他这又是要搞什么?
薛蔺飞快地跑去桌案边,把他今天现制的绿头牌全部装进一个案盘里,恭敬端到萧玦面前,半跪在地问:“陛下,请择一后妃侍寝。”
萧玦一看,那些绿头牌上分别写的是:薛皇后、薛贵妃、薛淑妃、薛德妃、薛贤妃、薛昭仪、薛昭容……
另有纨绔骂道:“我们烹出来的茶只配倒阴沟,你烹出来的就要高级些,可以倒马桶是吧?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扭头就吩咐候在门口的从人,“去,给爷把桂皮、橘皮还有薄荷买过来,爷要跟他比试烹茶。”
另一个看上去儒雅许多的文士则追加了一句:“再把葱姜花椒大枣酥酪也买了,挑一块上好的羊肉过来。”
周围其他人不骂了,纷纷朝文士拱手:“文湛兄的烹茶功夫最是深厚,我等就等着喝你烹的茶汤了。”
薛蔺觉得好笑,连羊肉都用上了,这些人是觉得加的材料越多,胜算越大吗?
平阳有些心惊。严格来说,这些人只是她的追求者,并非她府里的下人。与其说他们这会儿是为了她站出来的,还不如说是薛蔺那句挑衅的话招来了众怒。
刘承颐手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铐住了,动作根本没有人家灵活。手中的石刀一下子就被夺了。
突厥人夺完石刀,还大声吼了一句。好几个突厥兵随即闯了进来,互相叽咕说了几句后,有人就往刘承颐和薛蔺嘴里强-塞了布团进去。似乎是怕他们咬she自尽。
两个大业俘虏,一人闹了一回自绝,突厥人连饭都不敢给他们吃了。生怕把布团取出来后,他们会趁机咬she。
喂水倒是简单,直接把两人头发往后一扯,再把水淋到布团上,让布团充分吸分水分就算数。
虽然有帐篷,但突厥人都糙得很,有些直接就跟自己的羊或马匹睡在一起。而薛蔺无羊无马,地上又连稻草都没有,别说晚上难熬了,就是白天在地上坐久了,湿气顺着皮肤挤到骨头缝里,都难受得很。
他感激地对薛蔺道:“你下回睁眼,就能看到他了。”
薛蔺松了口气,两眼一黑,又晕死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迷的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他梦到了一些凌乱的片段。
有时候,是他高高坐在马背上,耀武扬威地在朱雀大街上慢慢骑马前行。而堂堂镇国公主则替他牵着马缰在地上走着,仿佛他不是他的妻,只是他府里的一个养马小厮。
有时候是他行走间,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踩到萧玦的衣摆。而后者却毫不介意。
萧玦哑然。半晌后问薛蔺:“我还不够三从四德吗?”
薛蔺其实只是有点醋。他明明觉得自己跟萧玦的感情更好,但梦里的镇国公主却对原主说“你要是真受不了,就纳妾吧。一个妻子该有的三从四德,我也会为你做的”。
看,感情不好的时候,萧玦都能做到三从四德。没道理感情好了,还做不到吧?
他抬着下巴反驳:“你哪里三从四德了?你受了伤半夜往太庙跑的时候,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萧玦不说话了。隔了会儿,讨好地问他:“下回做任何大决定之前,我都先问你好不好?”
薛蔺惊了,萧玦贵为晋阳公主,是有专门的浴殿的。哪里用得着在房间里洗?他把眼睛探出被子,果然看到她的近身宫女在往屏风后运送热水。
其中一个叫司琴的宫女,无意间看到他在偷看,还意味不明地冲他笑了一记。
薛蔺在萧玦面前怂,可不代表他在别人面前也怂。他一眼瞪回去,笑毛线笑!
很快,沐浴的水声响了起来,撩得他心猿意马,口干舌燥的。他想起电影里燕赤霞的那句咒语,赶紧念了起来:“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P呀!”搞定妖魔鬼怪的索命梵音,对心底的谷欠念根本没用!
他气得照自己脑袋拍了一记:你现在该想的,是刚刚脑子里为毛会跑出来一堆古怪的画面!
“小稚奴乖乖的,哥哥以后每天都给你找乐子。”
野水?薛蔺哭笑不得,但又有些忧心:“好不容易才跟刘元晦拉近了关系,就这么算了?那你要怎么缓和刘公和陛下的关系?”
萧玦不太在意:“关系毁了那么多年,要缓和谈何容易?做再多,不过是费力不讨好。”
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的薛蔺有点不高兴了:“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萧玦定定地看着他,也不太高兴:“这都怪你。”
只有他这一席,寂寥得像是被放逐的孤岛。
萧玦沉默地坐在他身边。有官员想过来套近乎,只要萧玦一个眼神扫过去,对方就打着寒颤退开了。
不过,萧玦懒于应酬这些官员,对他倒是温柔得很。他喝完一杯酒,他就挟了一筷子菜给他送到嘴边:“你最爱吃的升平炙。”
他皱着眉把筷子拂开,那筷羊舌立时掉到了萧玦的朝服上。
周围不明内情的人,看到这幕顿时有些惊到。而另一些早就看习惯的,咬耳道:“有什么好惊讶的?咱们这位驸马都尉一直都这么想不开。换成京中其余男子,能得如此美娇娘,怕不得高兴得天天晚上捧着公主的脚睡觉。”
萧玦本就倚在栏边,听了小厮的传话,转头冲薛蔺笑了笑,说了句话。
薛蔺听不到声音,可凭着唇形辨认出是“别担心”三个字。
很快,萧玦的许多从人自楼里出来,散向四方,显然是去告诫大家不要直视太阳了。
可绝大多数人都没经历过能把白日变成黑夜的日食,看到做了这么多努力,天狗不但没被吓跑,太阳被咬缺的口子反而越来越大,大家都慌了神。
有些人吓得跪倒尘埃:“老天保佑,太阳可不能被天狗给吃尽了呀……”
刘承颐脸色铁青。
萧玦唇边挂着嘲讽的笑意,转身就走。只是一转脸,脸色就沉了下来。
薛蔺才被曝光了当初的墙头草行径,这会儿根本不敢站出来劝这两人握手言和。恨恨地望了一眼搅屎棍刘元晦,就跟着公主一路跑了出去。
刘承颐拳头攥紧又松开,接着又再攥紧。
萧玦心里着恼,走路的步子比平日快了许多,衣袂都翩飞起来。
他讨好地望着萧玦:“怎么样,现在心情好点没?”换成是他,女朋友频出怪招来吸引他注意,他绝对会高兴的。为什么呢?因为那代表她在乎他。
所以他有信心,他这么做她也一定会开心的。
萧玦被他逗得微弯唇角,嘴里却在再度邀约:“今晚留下来?”
还在她怀里的薛蔺被第二次邀请,已不像头一次那么慌。他喉头滚了一下,发现自己竟隐隐想说好……
可这样是不行的。公主连16岁都还没满,他怎么能化身为狼,一口吞掉她呢?
薛蔺声音发颤地问:“他怎么样?”
萧川语气发冲:“死不了。”隔了一会儿,又道,“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自己把箭头给拔-出来了,飙了一地的血。那箭头是有倒刺的,你自己感受一下。”
说完,他就不理薛蔺了,拿出瓶药膏细细地给萧玦抹上。又用干净棉花给他放在伤口上,再取来白绸当绷带。
薛蔺赶紧伸出手:“我来吧。”
看他有心想弥补,萧川把白绸递给了他。然后在他为萧玦裹伤时,说道:“他说要把命还给陛下。我怎么劝,他都不听。后来我跟他说,你死了,薛二郎就没人管了。他的替身现在还在薛家京郊的庄子上发着天花,半死不活的。他就是被人杀了,别人也不会知道真正的薛二窝窝囊囊地死在哪个旮旯角落了。”
上回让他哺喂,是看他忧心忡忡的,故意给他找点儿事做。免得闲下来,想得更多。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当然不能让他继续占这大便宜了。
萧玦笑了笑,没有坚持,只把瓷勺递给了他。
到底是才醒过来的人,看起来好像身体能用了,手做起精细活儿来,还是颤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