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的口信中的军情一封比一封急迫,偏偏传到宫殿中的奏折没有音信,关于边疆皆是平安喜乐的消息,哪怕有一两封关于边疆动乱的,也只用寥寥几笔掩盖了去,若不是冉星辰对他边疆的人,以及小师弟的消息绝对信任,恐怕会觉得穹国实力无人可敌,殷国不过是区区手下败将不足挂齿,这几封信也被随意放在一旁,或许等大军临境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
如今他在宫里的布置已经万全,洛书的信任没有给错,哪怕冉苍死在幽冥墓穴中,冉星辰也有法子去整治他的那几位好兄弟,尤其是德妃和五皇子。此时万事俱备,却唯独欠了消息这一处东风。
原本他与洛书的预算,幽冥墓最多也不过花费一日时间,可是如今已经过了两日,依旧没有消息传来。现在他已经不关心冉苍究竟如何,幽冥宝藏中究竟有什么,他只担心洞穴里的师父和师兄弟有没有安全出来。
他的军队做了伪装连夜赶过去,希望来得及。
冉星辰忧心忡忡地往东宫走去,却在拐角处看见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国师,顾吟。
第274章
此时正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之时。
天色将暗未暗,国师雪色的长发流泻于身后,尾端是墨似的黑,像是仙鹤在他身后展开的一对翅。
“国师。”
冉星辰向国师行礼,心下疑惑。
他进宫这许多年来,除却每年的祭祀,从未见过国师出占星台。
这位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是每一个皇子想要结交讨好的对象。穹国的天气四时,年年的祭祀,神乎其技的求雨……这些关乎鬼神种种人心敬畏的事物,全在国师一人之手。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是整个穹国,唯一可以见冉苍不拜的人。
若是得了他的青睐,恐怕未来便是穹国的主人。
然而国师深居简出,常居占星台,几乎无人可得一见,众皇子哪怕捧着奇珍异宝,也往往铩羽而归。
这还是第一次。
国师向冉星辰点头,他的笑意有种莫名的亲和力,令人心生好感,哪怕他眼中是淡淡的疏离。
“太子殿下。”
冉星辰不是没有想过拉拢国师,但是他现在做的事情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不该与旁人说道。
顾吟极少露与人前,对他的了解太少,旁的不说,单单说五十年前他站在冉苍身旁,帮他稳定国事,冉星辰就不敢冒这个险。
故而冉星辰只是向国师寒暄几句,便准备回东宫。
“太子殿下。”
出乎意料,国师叫住了冉星辰。
冉星辰回头看向国师,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似乎看到了一抹探究。只是转瞬即逝,似乎是幻觉。
“国师有何指教?”冉星辰心中惊诧,他应当警惕这个举止怪异的国师的,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生不出警惕的心思。
这样的感觉,他只在师父身上感受到过。
那时候的洛书,琴音幻境已经小成,又养出了两个一等一的孩子,令人一见便如沐春风。
国师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太子殿下肩上沾了一片叶子。”
他说着伸手,似乎是要帮冉星辰拂去,冉星辰耸然一惊。
那手看似轻柔,竟然带着隐隐掌风!这一掌若是拍实了,恐怕他的右臂要炸为碎片!
被发现了什么?是试探?!还是动了杀心?!
冉星辰心电急转,在转瞬间卸了周身所有防备,运转洛书专程所教的内息收敛之术,将一身内力尽数敛于丹田,经脉空荡而虚弱,身子比寻常人还不如。
他赌!国师这一手只是对他的试探!
不过是一息之间,仿佛历经数年光阴,国师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替他拂去了那一片落叶,动作轻柔如春风和煦,方才的凌厉掌风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过国师。”冉星辰赧然笑了笑,他是历经苦难依旧温柔的大皇子,身体虚弱但是心怀温柔,一颗赤子之心。他看着国师指尖发黄的枯叶,道,“方才起了一阵大风,许是经年的叶落到了身上。”
“太子殿下身子虚弱,平日还是要当心才是。”国师点了点头,不知是真情是假意地关切一句,两人便分头各行。
走到看不见国师的身影,冉星辰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周身内力蜂拥而出,迅速平复他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脏。
赌赢了。
他跟师父学的那十年可不仅仅是武功。
冉星辰自诩演技天衣无缝,平日小心谨慎,万万不可能会露出什么。况且,他在边疆的多年可不是白待的。
国师身上没有杀气。
钱公公悄悄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走到冉星辰身侧,“殿下,您看……”
方才他吓得险些就要出手了。
冉星辰摆了摆手,沉思片刻道:“没有恶意。”
顿了顿,他似是在问钱公公,又像是在自问自答,“国师为何要试探吾?”
国师为什么会生出他有武功在身的怀疑?
有人轻轻落在了地上,像一朵蒲公英,竟然没有丝毫的声息,“太子殿下,要不要我们去打探一番。”
正是百骨知担心冉星辰不暇,派来帮冉星辰打探消息的听风者。
冉星辰担心道:“国师精通天文地理,以自然布阵,恐怕凶险。”
听风者摇头,道:“吾等自有办法。”
冉星辰迟疑一瞬,点头道:“如此,那就麻烦诸位了。”
听风者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钱公公看着夜空,轻声道:“幸好听风楼与太子殿下交好……”
冉星辰轻笑着道,“还是多亏了师父与诸位师兄弟。”
他笑着抬头,看向夜空中如长江水一般的银河,紧了紧袖中的拳头。
师父和师兄弟都在外遭受凶险,他怎么能独自安逸!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
厉敢天挥开一片血虫,刀风过处血虫尽数爆裂为血水,血水腐蚀着石壁,不多时便多出了一片凹痕。
叶见举着剑傻眼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空白,发现自己被护得根本无处插手,旁人在一路披荆斩棘,他居然无所事事了起来。
厉敢天不满地道:“这些血虫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叶见被腐蚀出瘢痕的衣角,抿了抿唇,动作越发狠厉。
叶见怕他内力耗尽,上前一步,用剑气将厉敢天周身包裹,道,“说起来也是,血虫本就不应该是存在于穹国的。”
厉敢天看见叶见白衣衣摆沾上了点点猩红,皱眉道:“你站到后面,别脏了衣服。”
叶见手一顿,看向厉敢天,厉敢天不要说脏了衣服,根本就是衣摆已经被腐蚀得坑坑洼洼,顿时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那你呢?”
厉敢天听了似乎有些诧异,“我没关系啊。”
叶见见他不明所以的样子,简直气笑了,“你是还把我当花花吗?”
厉敢天顿了一下,“你就是花花啊……”显然他也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但是连人都认错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能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叶见深吸一口气,勉强将怒火平息下去,“我是叶见。”
“我知道……”
“不是。”
叶见深深看了一眼厉敢天,突然向他刺出一剑,剑锋险险擦过鬓角,带起一缕长发,轻微的一声“噗嗤”声响起,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被斩为两截。
叶见收回长剑,血水顺着剑锋滑下,最终滴落,在地面上聚成浅浅的一滩血水。
“别把我当小姑娘啊,厉兄。”叶见看着厉敢天眼中全然的信任,无奈地笑了笑,这一瞬厉敢天才想起,在之前叶见也是花名在外,两仙子八美人对他芳心暗许的江湖浪子;是曾与他背靠而立,共同作战的战友,也是与他拔剑相向的“情敌”。
少年白衣长剑,衣袂飞扬,芝兰玉树,哪里是个小姑娘。
厉敢天突然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踟蹰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该道歉,还是该如何。
要他与满山莽匪厮杀无所谓,但是要剖白自己,真是还不如将他一刀斩了痛快。
叶见看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也没了脾气,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不同的他的剑气毫不迟疑地压着刀锋,直将厉敢天的刀锋压回了自己身前,自己顾全自己,同时会留意对方身边。
就像是很久之前的并肩而战一样。
叶见语气轻松地说起近来江湖上种种趣事,却对方才的事情绝口不提。
有些事情可以让步,但是有些不行,他叶见也是堂堂八尺男儿,哪里受得了被人当做需要小心呵护着的女子。
况且厉敢天这疯了一样往前冲的性子也需要改改。
叶见瞥见厉敢天肩头的一抹血色,狠狠心不去看。
……
雷世苍看看叶见与厉敢天那边的动静,小声问韶斩:“阿斩,你不去劝劝吗?”
韶斩随意斩开眼前的蛛丝,无所谓道:“本来就是厉敢天这小子做错了,让他自己想明白,有什么好劝的。小叶子要不是瞎了眼看上了厉敢天,想当我弟媳的可以遍布整个江湖。”
雷世苍看着韶斩骄傲地扬起精致的下巴,莫名想起了猫儿,他勉强移开视线,将想要摸摸她脑袋的欲望压下去。
“把叶见当女子,确实是不太好……”
雷世苍深吸一口气,思绪恢复正常,突然发现韶斩说得确实没错,叶见的桃花运旺得吓人,虽然他本身长得好,但是比他长得更好的也不是没有,偏偏对他心生仰慕的几近遍布了半个江湖的小辈。
韶斩手中的金环大刀挽了个漂亮的金色刀花,道:“况且啊,就算是女子就该被保护得严严实实什么都不做吗?难道女子就合该当个漂亮摆件?洛洛弟弟说这叫……大男子主义。”
雷世苍连忙道:“我没有这样想。”
韶斩弯起了金色的眸子,比她手中的长刀还要明亮上几分,“谅你也不敢。”
雷世苍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却正巧看见洛书笑眯眯地悄悄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当即一眼瞪回去,又没绷住笑了出来。
这样很好。
雷世苍看着韶斩明亮的眼睛,觉得她合该就应该是这样自由而明亮的,若是当真被束缚在笼中不得展翅,那未免也太残忍了。
宁恒看着韶斩与雷世苍的互动,就像是和善的长辈看着晚辈,带着纵容与宠溺,“这些孩子都很好。”
洛书随手斩断一缕藤蔓,笑嘻嘻地揽住宁恒的脖子,“怎么着老宁,春分还没到就想着春天了?”
宁恒听不懂洛书在说什么,但意思也能猜个大概,哭笑不得地赶着洛书,“去去,洛兄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洛书双手一摊,故作无奈道:“还能想什么,我这么大年纪了,当然是想这个年纪老人该做的事情,拉拉红线啊,找找姻缘啊。”
宁恒看着洛书的脸,嘴角一抽,刚想提醒一下空门大开的洛书,就见二零八八手握长剑,悄无声息地斩断了扑向洛书的蝎子。
宁恒:……
宁恒把洛书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心累道:“和你们在一起怎么觉得这么饱。”
洛书挥剑刺穿一只老鼠,心下稍安。
看来老宁确实已经走出来了。
虽然江湖儿女终生不婚的不在少数,他洛书也没必要逼着宁恒找一个长相厮守的人,只不过他担心冉苍给宁恒留下了什么心里阴影。
他可以终身不婚,但是洛书不想他因为一个渣滓而错过往后的姻缘。
洛书心情颇好地将长剑刺出了朵朵剑花,如同在昏暗的山洞里落下了一片银河。
“哎,老宁,这里的血虫你也想到了什么吧?”
宁恒原本还被洛书的剑花勾得好胜心大起,听洛书这样一问,也跟着严肃了神情,道:“你也想到了?”
“血虫嘛,这种东西完全不适应穹国的气候,本就不应该存在于穹国。”洛书隔着帕子抓住一只血虫,微微运功,温度上升,血虫顷刻化为一摊血水。
“老宁,这东西五十多年前你见过没?”洛书问道。
宁恒点了点头,沉声道:“殷国。”
当年穹国的危机。
先帝荒诞,沉溺于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不知民间劳苦,怨声载道,不顾外有强敌,强征税,百姓贫弱,民间怨声四起。
殷国为首,外敌步步紧逼,先帝一昧退让,百姓流离失所,前线拨款拨粮经由层层官员,一缩再缩,到了前线的军粮,一个袋子里竟然有半袋子沙土,荒诞可笑至极。
后来冉苍继位,武林支援,重收穹国江山,更一鼓作气,吞并了殷国的部分国土,本欲一鼓作气将殷国吞下,却不料在血虫上吃了一个大亏。
这些贪婪的虫,在苏醒后会吞噬周围的所有东西,前线的士兵被吞食了兵刃铠甲也就罢了,有些夜间不查,被血虫钻入七窍,生生吃光了脑浆肺腑,面上如常,早日被同袍推动叫起床,却见血虫从七窍四散爬出,分外可怖。
有幸的是,这种小虫子对温度要求极高,在穹国完全无法生存,免了穹国面对这些虫的危机。
洛书摸了摸下巴,眯起了眼睛,笑着道:“明明是施己教动的手,里面却出现了与敌国有关的血虫,真是有趣。”
“血虫生僻,这次进幽冥墓的大多是各派的新生一代,可没有多少当年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