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低低的威胁声自身后响起,他方才发现,身后竟然还有一个人。
他的感觉怎么会如此迟钝?!
风涉想活动四肢,却发现自脖颈以下皆被定住,无法动弹分毫,甚至连知觉都迟钝了不少。
子车痕淡淡道:“方才的水里我用了‘百足之虫’。”
百足之虫,圣手手中的一味毒,可以被应用人的身体僵硬,毫无知觉,然而意识清醒,据说是神医试药时对药人所用。
风涉额前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他这才记起,虽然传说中无人见过圣手武功,但是却有不少人见过圣手用毒,圣手的名号本就是圣手毒医。
如此,岂不是……
风涉万念俱灰之间,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风涉,你服了什么?是人蛊卵,还是蛊毒?”
洛书内力侵入他体内时,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风涉瞬间警觉,“什么人蛊,又是什么蛊毒?”
“不知道?”
风涉死撑着咬牙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懂。”
洛书道:“我对蛊也所知不少,你若是身不由己,哪怕信不过我们,这里还有方盟主和曲教主,还有宁恒也在,再不济连冉……黄九爷都在这里,你怕什么?”
风涉勉强晃动着脑袋,“我是真的不知道。”
洛书对着伤了自己徒儿的风涉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见风涉死咬着不松口,耐心告罄,冷笑道:“你现在如此行事,倒真是对得起你的师父。”
“七律侠士这辈子唯一的污点,就是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
洛书本是替七律侠客感到不值,却不料之前还死撑着的风涉双目刹那赤红,瞬间失了清醒自制,低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洛书眯了眯眼睛,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循循道:“我不知道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至少知道,这蛇群是你操控的,险些将我们这些人杀死在这里是你干的,二……曲教主是你伤的!”
风涉涨得脖颈赤红,“我……”
“你的笛音根本没有达到能操控那条巨蟒的地步,根本只能依靠外力,你可知这外力是用多少人的血肉熬成的吗?!”洛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冷笑,“说什么身有苦衷,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的懦夫!七律侠士有你这么一个徒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风涉浑身颤抖,脸色赤红,几乎要滴下血来,蓦地,他嘴一张,一口心头血喷出,气息瞬时委顿下来。
“是……师父有我这么一个徒弟,真是倒了大霉,是我太没用了。”
风涉浑身微微颤动,嘴唇张合,惨白的唇色被血染成嫣红。
洛书的声音一转,分明还是之前的声调,只是改变了语气的停顿,却在刹那间变得温柔,“别担心。你看你现在已经被我们抓住了,施己教交给你的任务已经无法完成,不如将事情告诉我们,将苦衷告诉我们,没准我们可以帮你。”
洛书的声音在旁人听来也不过是感到莫名舒服,在风涉听来,却像是从赤身裸体跋涉的冬夜,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而舒适,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我的师父……”风涉声音沙哑,哽咽着出声:“在施己教手里。”
方尚清将血灵芝的粉末洒成一个圈,缓解了大半的压力,有余力的人想回头看看风涉现在如何,却不经意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惊得险些被毒蛇咬中。
“施己教发现师父的音律可以牧蛊,便偷袭了师父,将师父绑走,威逼利诱想让师父将宗门功法交出来,师父当然不从,他们就给师父下了人蛊、”风涉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泪水血水汗水混杂着流淌到他的衣襟上,将他一尘不染的白衣染得斑斓。
“师父为了不受控制,自废丹田,将人蛊逼出来,他们就将师父当做了蛊皿,想要逼师父说出来。”
子车痕眸色一沉,他想起初见子车筹的时候,他的弟弟,就被绑在血池之中,全身上下皆做蛊皿,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忍受万蛊噬心之苦。
子车筹身上尚有内力,都险些坚持不住,那七律侠士……
风涉缓了缓,继续道:“我发现师父不见,就去寻找,被施己教发现,捉住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逼问我,反而让我来这里牧蛇,要我对来人发动攻击,若是不做,就要将师父……剥皮浸药,做肉蛊皿。”
“我控制不了这巨蟒,他们就给了我蛊毒,服用之后内力大增,可是身子也毁了。”
肉蛊皿,虽然被剥了皮,但是因为浸在药池中,依旧不死,意识清醒地承受万蛊钻咬之苦。
子车痕手指微微颤抖,洛书见状轻轻拍了拍子车痕的手臂,被子车痕死死攥住了衣角,洛书想起子车痕幼时的经历,心下怜惜,任他攥着,轻声安慰道:“阿痕,你想想师父的武功,有谁能对付得了为师吗?”
子车痕抿唇不语,洛书又道:“不说小八的武功,你们都大了,若是真的有这一天,难道你们几个都不能将师父救出来吗?”
子车痕微微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面无表情,故作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洛书看得心头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却没想到自己的头也微微一暖,仰头只见二零八八的手轻轻滑过他的长发,认真道:“我不会让公子有那么一天的。”
洛书柔和了眉眼,笑意盈盈。
“我自然是信的。”
……
已经解决完风涉的事情,洛书本欲让风涉将蛇群控制住,却不料忽闻一声惊叫。
洛书看过去,只见冉地泽尖叫着甩着手臂,他的手腕上咬着一条小指粗细的蛇,蛇被甩地飞起,正正落在冉苍的肩上,晕头转向的小蛇怒气腾腾,一口咬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冉苍:我都被咬了,你们还在秀恩爱?!
第272章
洛书隔着重重人影都能看见冉苍的脸瞬间惨白,登时一股子爽意直上心头。
看,作恶太多,就连天都看不下去了。
洛书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搭住宁恒的肩膀,却见宁恒微蹙眉头,并不是他预料中大仇得报的释然。
洛书略略一想便明白,就这么让冉苍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再说以老宁的性子,想要的是亲手将心中恨意平却,而不是让不知从何处掉下来的毒蛇了却了冉苍,委实憋屈。
洛书直起身来,其实冉苍现在死并不是最好的,不说朝廷民间对冉苍的不满还没有达到一个顶峰,单说小三子那边,二青伪造的圣旨还缺冉苍的玉玺,为了让他的那群好兄弟老实点,圣旨还是有必要的。若是冉苍就这么死了,洛书虽然信任冉星辰可以搞定一切,但无论怎么说都不如直接了断得痛快。
蛇毒性烈,眨眼间冉苍被咬中的肩膀已经整个肿胀起来。
冉苍带了御医在身侧,几个大夫慌忙将蛇取下,将冉苍的衣襟割开,那应该不比针扎大的蛇牙洞已经成了两个黑点,周围一片黑紫之色,周围皮肤触手滚烫。
被酒浇火烫过的匕首割开周围的肌肤,黑红色的血液流出,腥臭的味道与蛇群一模一样。
洛书看看宁恒紧锁的眉头,一把勾过宁恒的脖子,笑着低声道:“老宁,舍不得?”
宁恒看着洛书弯弯的眉眼,无奈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洛兄,别逗我了。”
洛书正色道:“其实解蛇毒之法不只有我之前用在青邪身上的一种。”
迎着宁恒的目光,洛书低笑一声,道:“其实也不需要我之前那么麻烦,只需要……以全身内力为代价。”
曲青邪是他的徒儿,他纵使拼着内力耗尽、精力损失,也要将曲青邪给救回来,把他的一身武功保住,可是冉苍,他凭什么?
咬中冉苍的毒蛇与咬住曲青邪的毒蛇不是一种,这种毒毒性要弱不少,再加之冉苍体内有囚蛊,蛊本身就是毒虫,他体内天然的蛊毒可以暂且抵御蛇毒的攻击。而囚蛊将他内力锁于丹田,此时只需要将囚蛊激发,丹田内力迸发,久未经内力滋养的身体会自发排毒,蛇毒自然不足为惧。
不过因为久未经内力滋养,加之之前阿痕在他体内下的毒,经脉脆弱无比,如此一经冲刷,内力所过之处经脉崩裂,丹田尽碎,冉苍算是彻底废了。
洛书将一只瓷瓶递给宁恒,道:“你不是想废了他的内力吗?用这药,免得脏了你的手,他不配。”
洛书看着冉苍惨白的脸颊泛着潮红,神色嘲讽而淡漠。
天下哪有白的的好处,虽然他的经脉与丹田毁了,但是囚蛊也死了,正是以一换一。他体内的囚蛊,若是没有蛊王帮助,根本无法取出,而他体内的毒,这几个大夫更没法解。以一身武功换一条命,有什么不满足?
这身武功,本就是他欠老宁的。
这一身病痛,全是他施加于老宁身上的。
现在还回去,让他也体会一下老宁五十年所经历的痛苦不甘与绝望,有什么不对?
“老宁,用不用?”
洛书问宁恒。
然而其实也不必再问。
宁恒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瓷瓶,洛书站直了身子,看着宁恒向冉苍走去,这一场闹剧终于达到了高潮。
冉苍眼前已经有些发黑,他头昏脑涨,呼吸之间的气息滚烫,几乎要将自己烫伤。头脑嗡鸣作响,大夫的问询与冉地泽的哭喊求饶声混杂成一片。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看见宁恒一身白衣缓缓行来,就如同数年之前的青年,眉眼含笑地向他伸出手,语调温柔。
“小少爷,出门要注意安全。”
“阿……恒?”
冉苍勉强晃了晃脑袋,温柔的故人化作一抹青烟。
眼前的宁恒,依旧是旧时容颜,可是眉眼间的温柔已经不见。
“冉苍。”
宁恒将瓷瓶拿出来,他视四周警惕着拿着尖刀对准他的众人为无物,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冉苍。
眉如宽刀,眼如鹰隼,鬓若刀裁,双眉之间有深深的印痕,纵使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依旧不失属于君主的凌厉。
宁恒突然觉得光阴是如此漫长,又是如此短暂,当年那个暗藏雄心壮志的稚嫩少年,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他不认识的样子。他的真情、他的喜爱、他的关切,都变作的一把把刺向他自己的尖刀,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他的师父喜好读话本,他闲暇时曾偷偷翻看,无非都是些痴男怨女的缠绵故事,他不懂为什么这样的故事会引得师父落泪,不懂心是如何会伤得淋漓,不懂为何会有如此自爱意中生长出的仇恨,可是他游历这些年,一朝在冉苍身上尝了个彻底。
纵使无关情爱。
宁恒闭了闭眼,将心头百味咽下,将瓷瓶递向了冉苍。
“这是玉碎散,可以将你体内的囚蛊激活,可克制蛇毒,同时你丹田经脉将毁。”
他以为他会愤怒,会失望,会冷言冷语,可是他的声音出乎他意料的冷静,平直的声线好像没有感情的机关傀儡,面对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就这样说完了冉苍一定会知道功效的,在这瓷瓶中玉碎散的功效,然后瓷瓶递给他身边的侍卫,用与不用全由他自己决断。
冉苍浑身一震,他看向宁恒,目光中有震惊,有不解,有恐惧,有恨意,宁恒想许是自己看花了眼,竟然还看见了那么一丝恳求。他的注视是打翻了的孟婆汤,酸甜苦辣也好,五心杂味也罢,将往事一饮而尽,便是从此陌路。
若是他用,那便是浑身经脉尽断,没了内力,毁了根基,他余下的日子便是病痛缠身,痛不欲生。
若是他不用,拿便是蛇毒发作,此后阴阳两隔,爱恨一笔勾销。
宁恒转身,突然感觉一阵轻松。
那禁锢他翅膀的锁链锈迹斑斑,终于在今日轰然坠地,砸出一串回声。
洛书笑着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了抱他的挚友,为他庆祝新生。
……
风涉的笛声再次响起,愤怒的巨蟒被安抚,慢慢爬到了风涉的身边,低下了硕大的蛇头,风涉缓缓走到巨蟒的身上,仿佛回到了他的王座,于蛇群中挥斥方遒。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咱们要快些出去,施己教的人已经知道了。’
‘在幽冥墓里留的人不多,但是在外面有数十个蛊师。’
‘施己教的目的是重创冉苍,将江湖侠客一网打尽,在此事之后将会趁机挑拨朝廷与武林的关系。’
‘我怀疑他们所图不小。’
‘冉苍手里的地图是真的,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一间蛇室,我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洛书脑海中将风涉所言一一甄选,想起本不应该存在于穹国的血虫,想起边疆被拦截的信件,想起施己教那损伤穹国根基的所作所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与虎谋皮,鲜有人能全身而退,多半会被剥皮吮骨。
洛书看向冉苍。
冉苍那边爆发出种种混乱的声音。
经脉被生生撕裂的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
冉苍最终还是用了那一瓶玉碎散,想必心里也是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的话。
可是当年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将他的青山铲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跋山涉水,求尽医药,为他巩固经脉,教他武功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