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派你来的?”袁鼎没有坐下,只是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虽说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宁香却一直莫名有些惧怕袁鼎,只低垂着头:“是。娘娘派人来问过几次都没回信,怕大人遇着什么事,就让我来看看。”
“最近事情多,一时顾不上她。”袁鼎道,“如今人也见了,话了带到了,眼下天色已晚,我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你让她别多想,我事情处理完就去落云山。”
宁香咬着唇:“娘娘让我快去快回,若明日再出发,我……”
袁鼎没精力同她在这些小事上纠缠:“随你。”他说着又忽然问,“你确定葳儿现在落云山?”
这话问的实在莫名其妙,宁香不明所以,点头道:“自然是在,娘娘还说要等我回去回话。”
“既如此,我给你派辆马车,你这便走吧。”
宁香讷讷应下,袁鼎大步离去,留管家为她引路:“姑娘,请。”
她于是不敢再想,慌忙跟上他的脚步。
此时此刻,一驾马车快速驶进宫门,低调而沉默,没有惊动任何人。
宫人正在点烛火。卢葳推开总管搀扶的手,推门进殿,就见石璋端坐案前,火光摇曳明明暗暗,他的侧脸被勾勒的不清晰,似拢着一层蒙蒙墨色。
灯渐次点燃,满室光芒。宫人尽数退下,他抬眼看她。
“坐吧。”石璋开口。
卢葳深吸一口气,绷直了身体,纵使坐下依旧不放松,端着姿态道:“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石璋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淡淡道:“这么多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卢葳呼吸一滞,随后冷声说:“别兜圈了,你想做什么?”
石璋:“二十多年,你可曾因为一些事彻夜难眠?”
卢葳:“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可曾良心不安?”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可曾有一刻想过收手?”
“石璋!”卢葳站起来,胸口起伏,“你想说什么!”
石璋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将一张纸放到桌上仔细摊平,慢慢的开口:“你后悔过吗——这么多年,这么对我。”
那张纸纸页泛黄,显然保存多年,只是上面墨迹凛然,一字一字清晰的不可辩驳。
那是张药方,底下还盖着太医院院正的印。
卢葳哑然后退,艰难道:“你从哪拿到的?”
“万华宫失火。”石璋手指扫过纸上的字迹,“我自己去拿的。”
卢葳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怒道:“你放的火?!”
石璋坦然承认:“是。”
“我还是你的母亲!”卢葳愤怒,“陛下这么做未免太过荒唐!”
“荒唐?”石璋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时竟笑了出来,“究竟是我在宫里放火荒唐,还是您给亲子下毒荒唐?!”
“我此前一直想不通,若说为了控制我做个听话的傀儡,那该是在我做这个皇帝之后再下毒才对。可为何我从记事起您就开始给我下毒?”石璋盯着她的双眼问,“事到如今,您也不必骗我——是为了争宠?”
卢葳颤抖着声音说:“当年先帝偏宠杜晓,我若不赌一把,如何能在这宫里活下来?”
“所以你就拿我的命来赌。”石璋静静陈述,“纵然皇贵妃从不专权,您在后宫权柄紧握位同副后,仍然不满足,觉得需要拿亲子的命来博前程?”
“不如让我来猜猜吧。”石璋胳膊搭在扶手上,往后靠在椅背,半敛眸子看着卢葳,“你与袁鼎情投意合却没能如愿嫁给他,而是阴差阳错的进了宫,所以你怨恨父皇。”
“后来皇贵妃进宫,父皇摈弃六宫专宠一人,你便更是怨恨,也连带着恨我。所以毫不犹豫对我下手,企图用一个病弱的皇子换取父皇的怜惜,从而在后宫独揽大权。”
“后来袁鼎在官场扶摇直上,你便动了让袁鼎扶我上位的打算。没有什么比一个病弱的皇子更好控制。我顶不了事,你就只能永远依靠他。你用这种方式打消袁鼎的疑虑,让他为你谋划。至于后来皇贵妃撞破你与袁鼎的事,让你们不得不将计划提前先下手为强,都是一些节外生的麻烦事,但不重要,已经解决了。”
“我说的对吗,母妃。”石璋与卢葳对视,“你拿我的命向袁鼎投诚。”
卢葳浑身僵硬,强撑着一口气:“我也没有办法回头。更何况那副药不致命的,只是让你看起来虚弱罢了……”
“因为我现在还活着?”石璋勾起唇,眼中一丝笑意也无,“你真以为我是从阮临进京后才换了药?”
“这个方子,我十五岁就拿到了。”
一句话,将卢葳所有的辩解与托词都堵回去。
半晌她道:“其实所有事你都知道。这么多年……”
石璋只是淡淡道:“我若不这样,如何在宫里活下来?”
所有事情说开,卢葳竟是全所未有的轻松,她深呼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去:“你要做什么。”
石璋摇响手边的铃,卢葳回头,就见姜流进来。
“你毕竟还是我母妃。这算是我尽最后一份孝心。今日我所说之事不会传入他人之耳,日后青史之上还是地位尊崇的太后,不会背丝毫骂名。”石璋看着姜流将一个瓷瓶放到卢葳面前,平静的说,“您自尽吧。”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
第75章 日朗天青(五)
卢葳脸色惨白,勉强维持着镇定看向石璋。
石璋丝毫不避,就这么直直与她对视,眸色深沉。
“你真要我死?”卢葳咬着牙问。
石璋平静道:“您可以自己选。”
卢葳惨笑一声,伸手夺过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捏在手心,正要一口吞下,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总管慌乱的跑进来:“摄政王突然入宫,身后跟着禁军!”
吞药的动作一顿,卢葳随后用力将瓷瓶扔到地上,长舒一口气,冷笑道:“看来我命不该绝。”
她说着就要出去,脖颈边忽的感受到一阵寒意。
姜流手持短剑,笑的温和:“刀剑不长眼,袁大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太后还是坐下比较好。再者,您不好奇他要做什么吗?”
卢葳怒目而视,姜流勾着唇:“不如和我在这里看看热闹。”
石璋离开,卢葳咬牙道:“事情都是你帮他查的。”
“是,但陛下从不问我查到什么。”姜流在卢葳耳边说,“陛下甚至不需要我去查,他什么都知道。”
“您是真的不了解景瑀,他这样的人物,您居然看轻他,觉得他能被戏耍控制。”姜流一字一句,“你们,必败。”
袁府。
这么久还未归,在座客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高望安与阮临对视一眼,随后开口:“既然袁大人有事处理,我们就不打扰了。”
袁府的管家笑脸迎上:“高大人稍安勿躁。我家老爷方才差人回信,说是城中发现一伙歹人,怕各位大人回府不安全,特意让我准备客房供各位休息。”
“你这是何意?”石珫身边的武将拍案而起,“袁鼎这是要软禁我等?!”
其他人也随之一同站起,管家赔着笑脸:“李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我家老爷是为了各位的安全。各位大人都是朝廷的栋梁,若是路上遇着歹人出了事,岂不是我大燕的不幸。”
“这是威胁?”石珫转头看向管家。
他眼神锐利冷漠,饶是管家这么多年跟着袁鼎见惯人事,也不禁胆寒。
强撑着笑,管家只道:“王爷言重了。”脚下却分毫不让。
李姓将军一把踢倒桌案,“若我非要回去,你敢拦我?!”
眼下只有一人还坐着。
“外头已经被人围满。”阮临饮了口酒,“袁大人是打定主意让我等留宿了。”
他不慌不忙,慢慢起身走到石珫面前,一手拎酒壶一手持酒杯:“既如此,不如安心饮酒。桃夭是好东西,勿要糟蹋了。”
亲手为石珫与自己倒满,阮临笑道:“请。”说罢一饮而尽。
石珫看他一眼,端起酒杯仰头喝下。
酒液入喉,石珫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眉头紧皱,抑制不住的咳起来。
“王爷?!”众人大惊,李将军怒目看向阮临,就见阮临的脸色极苍白,也闷闷的咳着。
阮临笑的畅快,看着管家,声音十分沙哑:“我在酒里下了毒。”
李将军闻言就要冲上去同阮临拼命,被石珫一把拉住。
阮临一步一步走到管家面前,低声说:“我知道袁大人的计划。”
“静安王是筹码,我却不是。”阮临捂着嘴又咳了几声,“你当今日为何我也在这里。”
管家瞪大眼,惊疑莫定。
“袁大人此时已在宫中。”他添上最后一把火,终于让管家有些动摇。
眼见火候已到,他提高音量:“解药就在我府上。”
管家只好道:“既如此,便让袁府的护卫送二位回国师府。”
李将军挡在石珫身前,看起来恨不得生啖阮临的肉:“你心肠如此歹毒,我等如何放心将王爷交给你!我要与你们通行,若是你敢再有小动作,我便一刀杀了你!”
阮临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只道:“将军若是再拖延时间,等毒发后也不用再费力杀我。只是到时王爷怕是也得与我作伴。”
“你!”
“阮某无奈出此下策,”他没什么诚意的说,“王爷勿怪。”
石珫只冷冷的看着阮临,从他身边走过。阮临随后跟上,路过管家时低声道:“给我一匹马。”
马匹准备好,阮临先跨上,而后对石珫道:“在下马术不精,劳烦王爷了。”
石珫不言,翻身上马,而后一蹬马肚,疾驰而去。
风铺面而来,不一会儿到国师府门口。阮临还没说话,就见石珫调转马头往宫门去。
“人都走了?”阮临略松了口气,往身后靠。
“嗯。我们刚到门口人就撤了。袁府那边要守的人多,他们不敢把人撤开。”石珫将他往身前揽,摸了摸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风吹的,没事。”阮临长出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要进宫?”
“袁鼎将这批人困在他府上,甚至不惜撕破脸,丁今晚定有大事。”石珫道,“若恨我们不依附,为何不直接杀了,反而只是不放人。这说明我们还有些用。”
阮临闷闷的笑出来:“这些都是人质,想威胁谁自然不言而喻。袁鼎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敢率先动手,这是我没料到的。”
“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他是怕夜长梦多。”石珫冷声道,“皇兄不会放过他,袁鼎没退路了。”
虽说眼前压着大事,此时阮临心情却很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差不多,”石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能猜到。”
阮临笑了,石珫像是想到什么,“你在酒里放的是什么东西?”那个味道辛辣到刺舌,又冷的像冰,石珫没有防备一口喝下,呛得嗓子都疼。
“前段时间做了些提神的药丸,给了姜流一瓶,这瓶原本是想给你的,最近事多让我给忘了。”阮临忍笑,“怎么样,好喝吗?我可是把一整瓶全倒了进去。”
石珫眉头依旧未舒展:“你是不是又不舒服?”
“受了些凉,不打紧。”阮临感受到握着他的手略加了力道,又赶紧补上一句,“等回去我熬两副药,喝了就没事了。”
宫内,勤政殿。
殿门大开,几十步外,禁军依次列队立好,袁鼎从其中穿行走来,一步一步,踏进殿中。
石璋身着墨色常服,束金丝冠,坐在龙椅上,气势摄人。
一手搭在扶手上,石璋随意抬眼瞥向袁鼎:“不知摄政王入夜进宫所为何事?”
“方才我在府中设宴,听说城内有贼人出没,怕贼人偷偷潜入宫内对陛下不利,便带着禁军过来照看陛下。”袁鼎又似不经意般说道,“诸位大人在臣府中还算安全,尤其是静安王与阮大人,臣定会保其平安。”
“用石珫和阮临威胁我,”石璋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真当我会在乎?”
“你会。”袁鼎抬眼回视,一个一个的名字报过去,石璋哑然失笑,“这些人可都与你不对付,你居然能将他们一起请到府上,的确好手段。”
其实也不难。那群武将护着石珫,他放消息透露石珫赴宴,这些人自然会跟过来;至于其他的几位中立派,来了不亏,真不在也影响不到大局。他只是没想到阮临竟答应,倒是意外之喜。
阮临这人他看不透。放在外头总归是事端,今日这局面他很满意。
石璋面上挂着笑,却已隐隐带着寒意:“你要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袁鼎道,“请陛下拟一道诏书罢了。”
石璋搭在扶手的手指缓缓用力收紧,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深,“你要逼我退位?”
一墙之隔,姜流唇角紧抿,卢葳脸上尤有惊诧,皆屏息听着隔壁的对话,默然不语。
袁鼎摇头笑着说:“陛下言重。只是江山社稷劳心劳力,陛下自幼体弱,只怕难当大任。”
“我不合适坐这个皇位,你想让谁来,”石璋身体微微前倾,“你?”
袁鼎大笑:“这江山是你们石家的,与我何干?石玄那孩子乃简亲王所出,身份尊贵,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