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树脂味道一寸寸的蔓延在赵悯生的胸腔,待到环绕一周后,又从其舌尖缓缓吐露出来,带着些许沉闷的血腥气返还到空气之中。
“时局动荡,命途难测,这种时刻仓皇逃窜,你却说这是我最好的选择,这分明是殿下在逼谢渊当狗啊。”
随着喉结滞涩的滚动了两下,谢渊抿了抿嘴唇,略显艰难的低下头轻轻的笑了两下,再抬头时,眼角便已有了清晰可见的微红色。
周围的柳条随着微风轻轻的摆动着,赵悯生全身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可即便是这样,也依然没能在这烦闷的夏季里,偷得些许的清凉,身上但凡是与衣物接触之处,皆是粘腻的汗意。
听罢了谢渊的这一句话,他站在树下轻轻的张了张口,喉咙之中尽是一股难以言表的血腥味。
“那就麻烦督公,尽可能的当一只听话的狗吧。”
这一句话说完,赵悯生才终于从谢渊身前,缓缓的转过身来,有些局促的咧了咧嘴,对着他展露出了一个没有什么底气的微笑。
“用不上多久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回来的那天,我再回答你刚才的第一个问题。”
明亮的阳光直射在谢渊的眼角上,将其白皙的肌肤烫出了些许的红色。
赵悯生就站在阴影里,似乎带着些歉意的冲着他笑着,看的谢渊心里一阵酸涩,酝酿良久依旧说不出什么话来。
赵悯生从谢渊的表情里,瞧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却也依旧拿捏不太准,如今在他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自己的。
他只是知道,自打自己说了这句话以后,这一整个下午,他就再也没能瞧见谢渊一眼。
眼瞧着太后的精气神一天比不上一天,前去行宫休养依然是迫在眉睫,对于谢渊更是只有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休整,待到明个儿一早,他就得匆匆启程。
早在前两天的时候,赵悯生便打点好了一切的关系,等到太后一到行宫以后,身边侍奉的宫人,便尽数都会换成赵悯生属意的,到了那个时候,珍妃若是在想继续从中做手脚,便也就自然没那么容易。
赵悯生独自坐在卧房之内,诺大的房间里,只安安静静的坐着他一个,显得有些空旷,燃着的一盏孤灯竭尽全力的散发着微光,可饶是这样仍旧还是不能将整个房间全部笼罩上。
月色萧瑟着从撑起的竹窗中渗进来,赵悯生坐在窗边,眼神复杂的凝望着前方,书房里一团黑暗,从始至终中都未曾燃灯,唯独只有那几扇还敞着的窗子,还能渗进些许的亮光去。
赵悯生有些怔怔的看着那件空荡荡的书房,良久都不肯移开眼睛。自打正午之时谢渊在他面前负气回府之后,便一直都把自己关在这一间不太大的书房里,直到现在也还不肯出来。
初夏的夜晚是除去清晨外,唯一还能有些凉意的时候,赵悯生面无表情的坐在窗口,眼瞧着阵阵的凉风吹动著书房窗口的那棵拂柳,心里不能自抑的想着种种事情。
谢渊的琴声在空荡的谢府里响彻了一夜,赵悯生这边的烛火也就跟着燃了一整夜,直到最后,待那天边最后的一抹夜色都濒临消失的时候,在那书房之中才隐约的传出了一阵尖锐的裂帛之声。
“可惜了一张好琴。”
听见了谢渊的这一声断弦之声,赵悯生不由得抬起头微微的闭上了双眼,身边的红烛飘飘摇摇的燃了一夜,终于也还是在黎明即将倒来之时,悄悄的熄灭了。
一阵白烟缓缓的飘散在空挡的房间里,散发出浅浅的灰烬味道,一夜过去,此时的赵悯生却依然衣衫未改,还是坐在那扇窗前,看起来就如同一夜未动一样。
还剩下一个时辰左右,谢渊便要启程,而赵悯生也已经到了最后该上战场的时候了,如今的这一个时辰,实可谓是短时间内,二人见面的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在谢府的院子里却依旧还是如此的空空荡荡,晨起的第一缕风带着夏季的清凉,唤醒了谢府的每一个角落,却好像唯独落下了卧房与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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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那紧闭了一晚的书房门,直到天色大亮以后,才幽幽的被人从里面推开来。赵悯生眼瞧着那一扇紧盯了一夜的门终于打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从中缓缓走出来,心中一时间不由得泛起一些五味杂陈之感。
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在他与谢渊之间,似乎已经发生了太多,打从宫里那个夜晚,谢渊抱着他说出了那番话开始,他二人之间,便好像又被一股不可抗力拖拽进了另一个轮回。
不确定谢渊是否真的知道他的身份,而给赵悯生带来的无尽的慌乱与不安,再到接下来舒贵妃当年的往事逐渐变得清明了之后,对于谢渊的顾虑和考量,还有在谢渊眼中看起来的疏远。
这一切在这期间发生的种种,就犹如是一颗逐渐收紧蚕茧一般,将他二人的关系缚的半点透不过气来。
直到昨日清晨,赵悯生才又忽然间与他恢复了往日的亲昵,谢渊本还以为这会是破茧的缝隙中透露出的曙光,却不想赵悯生在朝堂上的一席话,虽然的确撕破了缚茧,却也同样吹灭了他的烛光。
他方才在茧中窥探到的,不过是盈盈烛火,却被他误认为是太阳降临的曙光,直到眼前所有的遮挡全部褪去,真实的黑暗才终于显露出身影,追火的飞蛾好不容易才重拾了翅膀,眼前的烛火却只剩吹熄后的白烟。
赵悯生直到现在仍旧不能肯定的说出,谢渊到底有没有猜出自己的身份,不过以他对人的了解来说,心细如他,恐怕十有□□是猜出来了的。
就在前不久的那些日子里,赵悯生还曾终日因此而惴惴不安,既觉得自己应该对人全盘托出,不应欺瞒,又害怕谢渊会在知晓了这些事情以后,选择转身离开。
更何况,赵悯生完全就不敢想象,自己应当用怎样的表情站到谢渊的面前,对他坦白这样的话。
直到当年的种种往事全部浮出水面,布满荆棘的前路就那样□□裸的摆在了自己的面前,赵悯生才终于在那一瞬鼓起了勇气确定下来。
等到这一次的事情过去,如果他还能完完整整的站在谢渊的面前,那他一定会在见到他第一眼的那一个瞬间,向谢渊坦白一切,紧抱着他的身躯,不顾一切的吻上去,告诉他自己爱他,爱的要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照到赵悯生的脸上时,谢渊已经孑然一身的站到了谢府的门口,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官服,背对着赵悯生所在的卧房,站在了门口的一片树荫下。
房间内,灰烬的味道逐渐被晨间独有的青草气盖过,赵悯生站在窗口,凝望着眼前的那一道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过只是如此短短一夜,他却总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对比以往要消瘦了许多。
“暂且忍一忍吧。”
长叹了口气后,赵悯生才终于从那做了一夜的地方站起身来,略微活动了两下,缓慢的踱着步子走向书房。
他这一次的举动让谢渊很是生气了,这一点光是看如今书房里的这一片惨状就能大概知道。
赵悯生站在谢府书房的门口,抿着嘴唇看着里面的狼藉,看罢以后又回过头去,偷偷的瞧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谢渊,却正好瞧见人将眼神从他这边别过去的一瞬间。
谢渊的这个动作,倒也还让赵悯生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点,他略微低着头,细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迈进了书房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在谢渊这里从未瞧见过的杂乱,本应该放在书案上的各色毛笔,如今纷纷落魄的随意躺在地上,各种各样的公文请帖,或是打开或是合上的躺在书案旁边,看样子应该是被什么人当作了出气筒,一怒之下给推下去的。
当然,在这之中最为显眼,下场也最为凄惨的,还是要数那在地当间躺着的,断了弦的古琴。
这把琴在谢渊的书房里放了好些年了,他一直都还很喜欢,结果这一次竟也跟着变成这样,待他回来以后瞧见了怕是又会偷偷的心疼吧。
赵悯生微微勾着唇角,看着这满地的狼藉摇了摇头,跨过古琴又继续向前走了过去。
他向来都是这样,即便是生气,也总是处处都刻着隐忍,如不到家国大事的程度上,即便是上一世面对赵悯生那般无情的步步逼迫,谢渊都几乎没有在他面前同他生过气。
这一次竟能让他将书房弄成这般模样,属实也是不大常见的事了。
不过这也是难免,如果换位思考,今天这么做的是谢渊的话,想必赵悯生也会很是恼火。可这一切却又无可避免,因为如果是谢渊的话,赵悯生知道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竭尽全力的先保住赵悯生的安全。
谢渊就站在谢府的门前,见了赵悯生踏入书房后,也没有丝毫的挪动脚步,只是依然站在那一片树荫底下,不知道是还在等着什么。
谢府的门四场大开着,透过这门正好能够看到外面的街道,同时也正好能够让外面的人,清楚的瞧见站在院内的谢渊。
还不等赵悯生从书房里出来,外面便已经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声音从远到近,一直到了谢府门口才停下,紧接着传来的就是一声有力的呼喊。
“谢渊!”
原本一直低头盯着脚下的谢渊,听见了这一声后,应声抬头,却不想映入眼帘的竟是穿着铠甲的魏延。
“你这是收拾好东西要走了?可我看你这也没拿什么东西啊……”
魏延的出现,也是谢渊从前未能想到过的,本想着人可能是巡逻路过碰巧瞧见了他,便想着随便寒暄两句就尽快将人打发了,却不想他这边还未来得及开口,从他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让谢渊颇为熟悉的声音。
“魏卫尉来的正巧,督公依然收拾好了行李,此时正要往宫里去呢,你若是执勤顺路,不妨送他一起过去吧。”
“不用……”
“可以啊!我正好要回宫里去呢,谢渊,上马!”
第71章
谢渊这边才刚刚皱着眉头朝着赵悯生说出一声不用,那边儿就已经瞧见魏延从马上朝他伸过来的手了。
这让谢渊不免感到有一些心烦。
如今的这一时刻,很有可能就是他与赵悯生最后相处的零星时刻了,谢渊虽然心里对人生气埋怨,可是如今他依旧觉得魏延来的很不是时候。
可是赵悯生却好像并不如此觉得,谢渊抿着嘴略微偏过头去,看着自己眼前那一张略显稚嫩的少年的脸庞,脑海之中不由自主的便浮现出了上一世的一些场景。
好像自打上一世起,他二人的每一次别离,都大抵是这副模样,匆忙而仓促,仓促到如今谢渊细细想来,才发现他二人竟连一次像样的告别都不曾有过。
夏日的风吹动着谢渊轻飘飘的衣摆,等不及的马匹在几人面前,急不可耐的跺着前蹄,粗重的气息不断的从其鼻子里喷出来,似乎是在催促着些什么。
魏延的手伸出去以后,在空气中晾了许久,都不见谢渊有什么动作,只好又悻悻的自个儿收了回来。
可这手虽然收回来了,言语上却依旧还是没能将人放过。
“谢渊,咱们的确得赶紧走了,再不走恐怕就要误了时辰了。”
“嗯。”
谢渊虽然心中对赵悯生有千百个不舍,但这个时候他也仍旧清楚,自己最应该干什么,自打那一日赵悯生自作主张的在朝堂上说了那一番话,走与不走的就早已经成了定局。
如今太后还在宫里等着,这个时辰谢渊若是误了,那无疑就是在给赵悯生本就万分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茂密的柳枝蜿蜒垂下,随着微风,一下下的轻拂着谢渊的肩膀,并给人身上染上一阵微微泛着冷意的柳枝味。
没有任何一句告别的话,谢渊就这样在赵悯生的视线之中,干脆利落的飞身上马,坐在了魏延的身后。
“坐好了?”
“走就是了。”
魏延听了谢渊这话,轻轻的笑了两声,抬手握紧了缰绳,方才要走,便又在身后听见了赵悯生在叫他。
“谢渊!带着这个,里面有我给你写的东西,等我接你回来就拆给你看。”
赵悯生说着,便从身后丢了一个小玩意儿到谢渊怀里来,谢渊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的接住,拿起来一看却才发现,原来他丢过来的不是别的,正是前些时日自己生辰时,他送的那只香囊。
这香囊谢渊虽然一直带在身上,却也从未拆开看过,所以自然也就没能瞧见过,那里边赵悯生亲自求来的谢渊安康这几个字。
原本如果不是谢渊突然对他说出自己是前世重生而来的这种话,赵悯生大概是想要这件事永远的成为一个秘密的,直到了如今的这一副局面下,他才用了莫大的勇气,在人临走之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他还有命能够与人再见的话,那这个香囊,将是赵悯生对谢渊最虔诚的坦白。
“驾!”
谢府的门前,赵悯生方才说完这一句话,谢渊便已在魏延的守卫下,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从他这里,再也望不见人的背影,赵悯生才终于收敛了心情,面色凝重的又重新走进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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