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唯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就这么安静地握着穆清嘉一会儿,然后淡淡道:“那个平庸的剑修经常想,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了他一人?”
霍唯双目直视着不可尽的天边,平铺直叙着自己的经历,仿佛置身事外。
“他不值得天道如此垂怜。”
浮云掩去月光,天地间为之一黯,照耀在他鼻梁上的月光彻底消失,隐去了所有表情。
黑暗之中,传出一个很轻的声音。
“他值得的。”
穆清嘉将高大的师弟揽入怀中,抚摸着他的背脊与长发。
“霍唯值得的。”他加重了语气,重申道。
霍唯不语。
“天道本无常。那不是你的错。”穆清嘉温和道,“不要用别人的暴行来惩罚自己。答应师兄,嗯?”
霍唯慢慢环抱住他。
穆清嘉感受着这个炽热的拥抱,心中复杂难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用这个姿势抱紧了师弟,伤痛、怜惜、无措,还有逐渐明了的心意。
那时师尊飞升,师弟惨遭祸患,九州动荡不安。那是的他还在彷徨不安,努力仰起脸来面对腥风血雨的未来,只希望自己再坚强一些,撑起这个失去师尊庇佑的,小小的临皋派。
他们就像暴风雨中两只初出茅庐的幼鸟,依偎在一片残破的树叶下,所能汲取的只有对方的温度,所能依靠的只有对方的翅膀。
穆清嘉想,这样就好。
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亦或是兄弟、道侣,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浮生之上徒生烦扰的另一层虚妄,条条框框如套索般将真心囚禁。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明确的定义,简单得一如风雨中相互依偎的两只小鸟。
有这份想要一直陪伴对方的心情就足够了。
过去,现在,未来。
“万事有我。”穆清嘉许诺。
过了许久,霍唯才应道:“嗯。”
晚风拨云见月,当月光归来时,两人已恢复了坐姿,只是那触碰着的臂膀和交握的手,又有什么不同了。
霍唯接着讲了下去。
“于是我用了师傅留给我的‘洗灵草’。然后炼化兄长留下的剑,铸就冥蝶,浴火新生。”
洗灵草也是传说中才有的仙草。穆清嘉知道,洗灵草名为“洗”,实则为拔除,生生拔除那跟随师弟二十年、以二十年心血浇灌的水灵根。
为了获得力量,他拔除了另一半的自己。
“所以重生后你刚见到我时,才说‘我不正常’。”穆清嘉心中绞痛,强笑着道,“我还道这人给自己的臭脾气找借口。”
霍唯不太爱听穆清嘉说他脾气不好,闻言只是“唔”了一声。
两人沉默一阵,穆清嘉于静默中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霍唯听起来心情好了些:“因为你今天很坦诚。”
“我?”
“是你。”霍唯转而抑扬顿挫地学道:“‘抱头鼠窜也好,抢家劫舍也罢,多算我一份。以后师兄跟定你啦’。说吧,这愿望憋心里多久了?”
夜里早些时候穆清嘉还不觉得,现在一被他学,顿时觉得脸烫。再加上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立刻有些坐立难安,只觉那与师弟交握的手都快烫熟了。
然而他手一挣扎,对方就握得更紧。
他不自觉就想起从灌灌那里听到的话,什么“共同隐居终老”什么“坟上的蝴蝶”云云,他知道只要这话一出口,定能把师弟窘得脸红,成功反击一回。
临到嘴边,穆清嘉心尖却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没能说出口。
“五十年不见,师弟进步了。”他半晌才道。
“嗯?”
穆清嘉手上使劲儿:“原来面皮薄得很,现在进步得愈发厚脸皮了。”
然而霍唯力道更大,死活不肯放他的手走。两人从追与捕的角色逐渐转换到了互相掰手腕较劲儿,掰得骨骼咔咔像,谁也不肯先放手。
霍唯嗤笑一声,讽道:“日夜观师兄面,近墨者黑,无可奈何。”
“算了吧。”穆清嘉上面微笑,下面手腕用出狠劲儿,“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谁也别嫌弃谁。”
两人一个面皮绷紧内里咬牙切齿,一个面上笑眯眯内里咬牙切齿,忽闻清脆的“咔嚓”一声,穆清嘉失力猛然向后仰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被霍唯一把抄了回来。
他呆呆看着自己断得只剩个横截面的右手,又看着师弟手中握着的、犹然保持着掰手腕动作的半只木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在云海间四散,霍唯端详着他的笑颜,也不由勾起一丝微笑。
不过,当穆清嘉看向他时,他又压下唇角,做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笑够了?”他阴沉沉道。
“不够。”穆清嘉歪着头笑道,“手断了不还得你换?师弟简直自讨苦吃,哈哈哈。”
霍唯一听,哼道:“行。这事我不管,你就断着半只手唬人罢。”
穆清嘉倒不是自己不会做,为自己雕刻一只手再简单不过,而且按道理来讲这才是他的老本行。但他就乐意缠着师弟,与他拌嘴,逗他玩。
“那可不行。”穆清嘉笑眯眯地威胁道,“师弟若不给我换,我就跟在你后面装鬼,把给你抛媚眼的女修都吓跑。”
“也可以。”霍唯倒是爽快地答应了,“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穆清嘉疑惑。
霍唯看着他道:“今夜,为何赌上天道誓言,相信我没有盗走宣宗的镇派之宝?”
穆清嘉意外,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自然是因为你这么说了。”
“我说你就信?”霍唯淡漠地道,“若真算起来,我们不过是才认识半个月的陌生人。我也许……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穆清嘉一怔,明白过来:“狐仙祠那日,你听到了顾霄和我的对话?”
霍唯遥望云海月色,没什么情感地道:“他说的没错。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你怕我把你当成好人?”穆清嘉问道。
霍唯默认。
他以为师兄接下来会盘问他那段过去,未成想,穆清嘉却笑得直打跌。
“师弟,脸皮这方面上,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捂着肚子着道,“你以为我会怎么想你?你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嘴毒心硬,脾气火爆,芳龄七十八岁的剑修糟老头儿呗。”
霍唯的面子被穿了个透心凉,他脸色越来越黑,穆清嘉却还在继续:“没关系的。你在师兄心里的形象一直都不是什么善人君子,所以完全无需担心形象破裂,哈哈。”
这话说的着实令人纠结,霍唯一方面只想口吐芬芳一脚把他踹下去,另一方面却莫名涌起柔软的波涛。柔波与岩浆混杂,生出温软的暖流,熏得他七窍生烟。
世上最矛盾的心情莫过于此。
那卖糖人的凡人说的不错,此人于他,与狐狸精无异。
既恼人,又迷人。
穆清嘉大抵也怕师弟一个冲动真把他踢下剑去,于是强忍着收敛笑意,轻咳几声,郑重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去办正事了。师弟觉得呢?”
“是。”霍唯咬牙道,“师兄所言极是。”
随后他一打响指,冥蝶剑便倒栽而下。寂寥的夜空中响起一声惊呼,越飘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柔情蜜意,最后竟然较劲儿到把手掰断,乍一听起来真是又沙雕又诡异哈哈哈。我写的到底是什么剧毒CP!
不愧是你,师兄!
OOC小剧场:
清嘉: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霍唯:+1?
明明是双向暗恋,然而一个傲娇一个心大,要是他俩真的岁月静好地过下去,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挑破。
第31章 驿站拆信宣宗令
当穆清嘉终于魂不守舍地踏上土地时,腿都快被唬软了。得罪了师弟吃瘪是他活该,不过,既然霍唯已从过往的情绪中走出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们落脚之处是城外山脚的驿站附近,驿站的对面群山起伏,于夜色中沉默地蹲伏着,便是姑媱山。
“天明后再入山。”霍唯凝望着漆黑的深山道,“先查密室里的东西。”
“好。”穆清嘉道。
为了方便远行的车马,即使在深夜,驿站也亮着一盏油灯。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马厩中的生灵,驿马恐惧地打起响鼻,撩着蹄子,将锁链拽得发出叮当响声。
“谁在那儿!”一名驿夫大喊着点起火把,另一名紧跟其后,匆匆向马厩赶来。
穆清嘉从平安扣中掏出白日里催熟的桃子,塞给最高大的头马,趁它啃桃子时轻轻抚摸着它的额头和脸颊。
马厩安静下来。
穆清嘉和霍唯重新隐于暗处之后,两名驿夫晃着火把赶来,却没发现任何人。
其中一人骂道:“呸,最近是糟了什么邪,病马死马越来越多,这月末也不知道怎么和上头交代。”
另一人也道:“说是疫病吧,这里面却偏偏有几头长得格外膘肥体壮,真是奇了怪了。”
两名驿夫没找到偷马贼,骂骂咧咧一阵,遂回长凳上歇着去了。
穆清嘉将这话听在耳中,回想起了黄昏时的那段记忆:万物凋敝,唯有瑶草漫山遍野地疯长。
这场异常所影响的,不仅仅是人类。
这家驿站规模中等,除却一般的马厩之外,还有一排管食宿的客房。现在城主出事,全城戒严,他们不愿惊动驿长徒生麻烦,便挑了一间无人的客房,翻窗而入。
穆清嘉无奈地发现,自从跟着师弟,他对擅闯民宅这种事愈发轻车驾熟。
明光符亮起,房间内充斥着不扎眼的冷色光,显露出简单的陈设。穆清嘉将一架螺钿柜从平安扣中取出,放置在房间正中。
霍唯取出第一槅的数叠信纸,确认没有任何防御符法后,烧断细绳开始读了起来。
那信纸用的乃是修仙界最常见的黄笺,笔迹也是由法术操控写出,最平常的那一款。
穆清嘉也拾起一封,仔细用灵眸搜查,但写信那人十分谨慎,没遗留下任何灵气或术法的痕迹。他翻来覆去地触摸,忽觉这纸笺有些凹凸不平。
“师弟,你看这里。”他将那处指给霍唯。
霍唯接过来上下翻看,一无所获。他熄灭明光符,然后指尖点起一粒金焰,从背面缓缓凑近纸笺。
黑暗中陡然现出一点焰光,在强光的照射下,隐藏在纸笺纹路中的一圈铜钱印记,格外清晰。
“怎么?”
见霍唯久久不言,穆清嘉问道。
“没什么。”霍唯淡淡道。
穆清嘉深吸一口气。从小到大,他最忍不了的就是师弟的这幅态度:明明心里藏着一堆话,说出来却删减得只剩三两个字。
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硬来,硬来只会让对方更犟。
“好师弟。”穆清嘉蹭过去,把自己的脸怼到霍唯眼前,柔声细语道,“不要藏着掖着么,一来满足满足师兄的好奇心,二来——如果真遇到什么意外,知道的多总比少要安全些。嗯?”
他最后的鼻音微微勾起,温温软软,听在霍唯耳中,就成了某种撒娇。
男人眼神微闪,一巴掌推开穆清嘉的脸,然后吐出两个字:“乐鹿。”
穆清嘉潜意识知道这是个人名,而且这人名还有些耳熟。
“乐鹿?”
“他是一个散修炼器师,以九龙钱为法器。”霍唯将那信笺递还给穆清,“这上面有他的标记。”
穆清嘉想起傀儡背后的残符,道:“他的标记是铜钱?”
“是。”霍唯道。
“你怀疑是他暗中与城主联络?”穆清嘉问。
“是。”霍唯再次道。
“奇怪。”穆清嘉盘膝坐在铺盖上,“这人到底是想暴露自己,还是不想呢——?”
霍唯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傀儡身上的残符表面带有铜钱形状,里面却换了三重风格。这信笺也是,特地没留下任何灵气痕迹,却独独多出一个标志。”穆清嘉沉思道,“简直处处是破绽和矛盾。”
霍唯道:“他性格乖张,行事不可理喻,毫无逻辑。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穆清嘉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你认识乐鹿?”
“不熟。”霍唯脸色沉下去,开始惜字如金。
见他不愿多言,穆清嘉也不强逼,道:“好罢。不熟就不熟。”
他没想到的是,霍唯又开口道:“此人通晓傀儡术与附灵术,你能重生与他有关。”
然后他凝视着穆清嘉,郑重叮嘱道:“但他同时觊觎着一副新身体。所以,务必小心。”
穆清嘉猜测道:“所以宣宗丢失的返魂木,其实是乐鹿用附灵术装作你的模样去抢的?”
“不。”霍唯果断道,“他本人很弱,无法使用附灵术。”
“这样啊。”穆清嘉抿唇道,“那你说的乐鹿,有什么形象上的特点?”
霍唯回忆一阵,总结道:“矮小。”
穆清嘉哭笑不得,只觉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不过让脸盲的师弟给一个瞎子描述形貌,也的确没什么意义。
“算了,这个暂且不提。”穆清嘉道,“那些信笺上都写了什么?”
霍唯重新取回那一叠书信,一边迅速浏览一边道:“各类符术和阵法,难易繁简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