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嘉!”
在师弟焦急的吼声中,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他有时是一条蛇,有时是野鸡,有时是弱小的虫,有时又是花草……万物生灵,皆以各自的方式感受着这大千世界。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生灵,最后都终止于与瑶草相触,然后意识渐消,生命渐弱,魂魄渐散。
瑶草以它的香气为引,迷惑着姑媱山中的生灵万物,将它们的魂魄一点一滴地吸入体内,据为己有。
尔后,瑶草带着从这些弱小生灵处聚集而来魂魄,又为更强大的物种所食用,以此补充它们的三魂七魄。元神壮则生命力愈强,识神壮则灵智渐开,欲神壮则欲望渐重。
除却极个别的植物与动物以外,例如方才那头凶猛的野猪,最强大也最繁多地食用瑶草的,就是姑媱城中的年轻力强的百姓。
因而,瑶草才有服之美容养颜、益寿延年之效。
而作为弱者牺牲的,则是老人与幼童。
——那卖糖人的老媪,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花,是黄色的么?”穆清嘉问道。
“是又如何!”霍唯怒道,“你行事总是如此冒失,又如何能履行你的承诺?!”
受异己魂魄影响,纷杂的信息不断撞入穆清嘉的脑海。他神志尚不清醒,喃喃道:“‘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女尸’就是瑶姬,姑媱山的瑶草,其实是传递魂魄的媒介!”他眨眨眼,慢慢反应过来道,“……师弟,你刚刚是否说了什么?”
“你听岔了。”霍唯面无表情道。
穆清嘉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道:“不必担心,我这么做是有把握的。上次在戏楼中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上次是被动,这次更主动些——而且我觉得,我对返魂木的掌控力在增强。”
霍唯略微放下心,然而还是不愿搭理他。
穆清嘉接着分析道:“瑶草彪夺弱小者的魂魄,通过气味和食用将之送往更强者体内,层层向上,直到——”
“那个女人。”霍唯沉声道。
“没错,就是城主夫人。”穆清嘉摸着下巴道,“城主夫人,就是这以食物相关连的链条的顶端。再加上她繁殖瑶草的行为——此人一定与瑶姬有什么关系。”
“恩公?”忽听那采药姑娘道。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神情中明白了并不是好事,脸色有些发白:“恩公的意思是,我们姑媱山的瑶草有什么问题吗?”
穆清嘉想起她的存在,微笑着安抚道:“还不确定。不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尽量帮助姑媱城的百姓。”
采药姑娘犹疑地“嗯”了一声,很显然并不完全信他。
“恩公救小女一命,小女做牛做马都可以,只是这瑶草事关整座城镇与近郊百姓的生计与未来的发展……”她跪下去,又磕了一个头,“所以还请恩公,顾虑周全,谨慎行事。”
“修仙者本该如此,姑娘不必多礼。”穆清嘉微微一叹,道,“——也请姑娘放宽心,无论发生何事,怪只怪天灾人祸,与你毫无瓜葛。”
“恩公?”采药姑娘更加迷茫了。
“就当是疯言罢。”穆清嘉笑叹一声,躬身作揖道:“此番行程多亏姑娘引路,既然姑娘药篓丢失,又有林间猛兽相胁,宜早还家,不若穆某携姑娘一程罢。”
“这怎么好意思?明明是恩公先救小女,怎么敢再麻烦您呢?”采药姑娘推脱数回,耐不过穆清嘉执意,只得依了。
桃木变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桶,待采药姑娘踏入其内,穆清嘉回首对霍唯道:“师弟。”
“我省得。”霍唯看着他道。
穆清嘉的笑容有些疲惫:“不要波及无辜。还有,万事小心。”
霍唯点头,不再多言。他目送着穆清嘉携带那只装着采药姑娘的木桶离开,然后转向氤氲着嫩黄光泽的瑶草丛。
它们无知无觉,既无恶意亦无悔意,在面对灼热的金焰时,仿佛也不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情绪。
火舌舔舐着娇嫩欲滴的花瓣,它们迅速烧焦、像是疼痛般卷曲起来,然后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熊熊火光在姑媱山上燃起。
但那一块接连着一块的山火只升腾数息便消失不见,唯有青烟袅袅浮入空中,只会被农人们当做晨间升起的雾霭山岚。
第33章 乐鹿银镜九龙钱
霍唯是在姑媱城外三里寻到穆清嘉的。
他盘膝坐于一棵古朴的桃花树下,桃枝向四周恣意伸展,撑起一朵淡粉的云团。细碎的桃花瓣落于他眉间鬓角,多增几点柔情。
霍唯觉得,只要看着他,无论内心如何沸腾,都会重归宁静。
“师弟又找到我了。”穆清嘉垂眸微笑,“就像寻到你的剑一般。”
这类比既恰当又有几分怪异,霍唯沉默以对,分不清那是随口之言还是故意为之。
然而穆清嘉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只是站起身,随性地拍去肩头的尘土和落英。
“走罢。尽早了结,尽早还家。”他笑道,“我已开始想念皋涂山的桂花与佳酿了。”
“桂花还需等秋日。”霍唯道。
“师弟真煞风景。”穆清嘉笑道,“秋日就秋日,反正时间还长,我等得起。”
霍唯不置可否,无言地道出催促。二人这次没再从城门明晃晃地走进去,而是从高空御剑越过城门,欲至达东市。
冥蝶剑上,穆清嘉问道:“师弟,你觉得什么构成了‘我’?”
“你就是你。”霍唯道。
穆清嘉笑道:“这种答案,师尊会满意,但敷衍不了我。具体些,生命大体可以分为肉|体、魂魄与记忆,再答一次。”
“站在这里的就是穆清嘉。”霍唯固执道。
“好罢。”穆清嘉无奈道,“我一没肉|体,二缺记忆,唯一完整的大概就是魂魄。就当你的回答是‘魂魄’罢。”
霍唯不语,只静静听着。
此时他们掠过城主府的上空,从高空俯视城主府时,只能看到一个微小的方形黑点。
穆清嘉一边俯视着姑媱城,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城主夫人吸收了如此多的异己魂魄,她还是她本人吗?”
“若保持肉|体完整,死亡后七日内魂魄不散。”霍唯道,“若他能在七日内为那女人重塑载体,她就还是她。”
“那她又何必去吸收其他魂魄?”穆清嘉道。
霍唯解释道:“她的复活有缺陷,不受天道认可,因而须靠其他魂魄代替她承受魂魄的溢散。”
“那么,她吸收的那些魂魄又去何处了呢?”穆清嘉凝视着他道。
霍唯毫不设防,神色因陷入回忆而有些迷惘。
“融入天地,回生死树那里去。”他答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闻‘生死树’这个词。”穆清嘉笑着道,“师弟知道得真清楚。”
霍唯:“……”
“如果我猜的没错,所谓的‘返魂木’,就是‘生死树’中的一部分。”穆清嘉接着道,“因为生死树是魂魄最终的归宿,所以返魂木才能完美容纳魂魄又无需消耗,我说的对么?”
霍唯继续三缄其口:“……”
他的神情混杂着讶然、恼火、不安,还有其他等等复杂的、令穆清嘉难以揣测的情绪。
穆清嘉一面揣摩他的心思,一面笑着调侃道:“师兄我如此聪慧,猜到也是理所应当,师弟你紧张做什么?”
“师兄,脸皮厚未必是好事。”霍唯转移话题道,“到了。”
二人降落在昨夜与步琛分别的深巷中,步琛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并未到来,二人便从深巷中走出,汇入车水马龙的东市通衢里。
经过昨日黄昏的魂魄献祭仪式,今日的姑媱城同往日一般人声鼎沸,年轻的红润面庞活跃在通衢上,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座城镇正在变得年轻而富有活力,强者朗声欢笑,弱者□□渐|微,替他们偿还着获得生命的代价。
穆清嘉离霍唯很近,几乎是与他肩并肩地走着。
师弟只比他高出三个指节的高度,但宽阔的肩膀显得他更为健壮挺拔。得益于高大的身材与锋锐的气势,他虽容貌俊美昳丽,却无人敢认他作女子。
穆清嘉不由感慨,当初那个比他矮上半个头的雪团团,竟然这么快就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他耳畔流淌过姑媱城的声音,也许是心中提前有了想法,他发现自己几乎没听到苍老的嗓音,有的只是年轻男女的声音。
见通衢上并无异常,他便再次谈起有关肉|体与魂魄的说法。
“打个比方,活物是一只完整的杯子,而城主夫人的身体是一只破碎的杯子,从中不断地漏出水。所以她设法将活物杯中的水倒入自己的破杯中,替代泄露的魂魄,保持杯满。”
他想了想道:“而返魂木,就像是一只杯状法器,不但不漏,而且天生可以吸收天地间的水,其吸引力凌驾于活物与死物之上。”
见霍唯点头,穆清嘉接着道:“瑶草于城主夫人的作用,大抵就是在破杯上画了聚水的‘凝露符’,帮助她掠夺天地间的魂魄。”
他锤了下掌心,自我认可道:“这下就清楚了。”
他思索片刻,唇角俏皮地勾起:“对了师弟,七日后魂魄散尽、回天乏术这回事,你觉得城主知晓么?”
他眨了眨眼睛,“或者说,那个写信的人,会允许他知晓么?——信中对此只字不提,比起‘没必要’提及,我更倾向于‘故意’不提及。”
“真假未知啊师弟。”他呵呵笑道。
东市通衢上川流不息,车马辚辚驶过,带起的暖风卷起石柱上张贴着的捉拿榜文。
那榜文上画着三个形貌各不相同的男子,其中两名正明目张胆地站在街上,然而所有路过的行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
捉拿榜文中最脸色最凶的那人,嘴角牵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会知道的。”霍唯道。
穆清嘉琥珀色瞳孔中流转着狡黠,与对方玄英色瞳孔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
忽而,霍唯耳尖微动,转向了不远处的人群。
穆清嘉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视线被人群遮挡一无所获,却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哭声。
他知道师弟对那哭声感兴趣,便拉过他的手道:“去看看。”
那地方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穆清嘉挤开人群,只见一名老人歪歪倒在台阶上,身旁仍摆着一柄担子伴烧炭火的熬糖锅。
木箱孤零零地伫着,木箱上曾插着各式糖人儿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那女人的颜色黯淡到近乎透明,魂魄大半散尽,显然已死去多时。
“……大清早倒在街上,也无子女收殓,可怜一把年纪,子孙竟这等不孝……”
穆清嘉忽然就意识到,那就是卖糖人儿老媪的尸体。
他发觉,师弟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瞬。
“她做了你的糖人。”霍唯道。
他破天荒又增了几句:“她的手很稳。适合练剑。”
附近的人皆莫名感到灼热异常,纷纷擦着汗散开。穆清嘉也体会到了师弟的怒火,但他这次没有试图平息那怒火,只是以同样的力道握紧那只手。
“我知道。”他道。
人群散去,那小少年的哭声却犹不止歇,抽抽噎噎地牵扯着二人的心脏。穆清嘉循声而去,刚转过身来,就被那少年扑了个正着。
“呜呜,糖人没了,老奶奶不见了……”小少年扑在他衣摆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凶脸哥哥,我……”
他还想接着哭诉,却见穆清嘉警惕地后退一步,将霍唯挡在身后。
“你是谁?”穆清嘉道。
小少年那像极了穆清嘉的琥珀色桃花眼眨了眨,好像被他骇得有些茫然。
他左手中仍捉着穆清嘉的衣摆一角。
霍唯反应极快,冥蝶剑脱出腰间,至斩少年左手。数点青影凭空飞来,叮叮咚咚地敲向冥蝶剑,声如落泉,将之撞偏一个极微小的角度。
剑锋与少年的手错峰而过,擦破衣角,燃起金焰。
与此同时,少年左手中蓝色光芒闪过,连着那金焰、衣角以及穆清嘉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发生不过瞬息之间,穆清嘉刚发现小少年的不对劲,便凭空消失。
小少年好整以暇地收回左手,敲了敲手心里的一面袖珍银镜。银镜没入他掌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忘了你的灵眸能探修为了。”他嘟着嘴道,“没劲,本来还想多和你们玩玩呢。”
小少年忽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柄玄英长剑没入他的心脏,金焰穿胸而过。
“哎呀。”他像是惊讶地叹息一声。
细微的咔嚓声中,数道裂缝在他胸口中崩裂,如同破碎的镜面。霍唯拔剑,那镜面便修复完整。
他笑起来:“怎么,我的新法器好玩么?”
鲜红的咒文从霍唯衣襟下蔓延而上,他眼角泛红,瞳孔如深渊中金焰耀然。剑风如蝶影翩飞,顷刻间变幻出百种身法,化作焰光狂潮噬咬着小少年。
小少年不闪不避,周身关窍千疮百孔,碎为镜花后,又瞬间修复完好。
“别冲动啊,霍仙友。”他漫不经心道,“我固然打不过你,但你也绝伤不到我——你就不怕误伤到你的亲亲师兄么?”
“交出穆清嘉。”霍唯在暴怒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