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来仔细对比信笺的颜色变化,发现上层的信纸只有边缘泛黄,越往下则颜色越深,看起来有一些年月。
“通信可能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他补充道。
穆清嘉问道:“除了那枚铜钱印记,还有其他表达身份的痕迹吗?”
“无。”霍唯道,“除了阵法与符文,没有私人言谈。”他目光一顿,又道:“这里有一句。”
“写了什么?”
霍唯沉默半晌,缓声念道:“‘深感君惦念亡妻、生死两茫之苦,遂相助一二,愿君与贵夫人早日重逢,再续旧缘。’”
穆清嘉想到什么,感慨道:“所以他的妻子,城主夫人也是复生之人。”
“不可能。”霍唯斩钉截铁道,“只有返魂木才能完美附灵达到复生,而世上不可能有第三截返魂木。”
穆清嘉猜道:“有可能是宣宗被盗走的那一截么?”
“宣宗修真大能不知凡几,宗主步承弼位列玄机榜首位更是已有百年。”霍唯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他们不会允许返魂木用于一个凡间女子身上。”
“也是。”
穆清嘉回想起黄昏时的祭悼舞,想起了城主夫人吸食魂魄的样子,道:“可能是复生,但她的复生或许有某种缺陷,导致她必须频繁获取他人的魂魄才能维持生命。”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瑶草也是她寻找种植的,估计在吸取魂魄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霍唯颔首道:“等天明。”
看罢了书信,穆清嘉开始翻找第二槅抽屉。里面塞满了镜子项链手镯一类的小型法器,还有一些属于仙修的储物灵玉。
霍唯指尖一一掠过那些储物灵玉,道:“无主之物。”
这意味着,这些仙修的主人已经死去,而且很有可能就死在姑媱城城主手中。现在想来,对方在对付他们时如此托大,想必是因为之前已有不少仙修栽在他手中,才积累起这份信心。
他们翻找了全部抽屉,除了一些零碎的研究阵法符咒的草纸之外,足足有三十六枚无主储物灵玉。
穆清嘉不寒而栗道:“我知道‘天绝地灭阵’的灵气从何而来了。”
霍唯指节敲打在最下一槅的抽屉,发出代表空芯的“砰砰”声。他手掌粘附起浅浅一层金焰,烧掉了最底层的隔板。
数个椭圆形木牌落在他手掌中。
那木牌统共六枚,颜色、大小、精致度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雕镂于其上的仙鹤。
“这是?”穆清嘉道。
“宣宗弟子的令牌。”霍唯玩味地捡起一枚,随手掷向穆清嘉。
穆清嘉捉住令牌,边摸索边道:“金丝楠木,羽纹……有什么特别的?”
“宣宗天字令牌,只有宗主的直系弟子才可携带。”霍唯嘲弄道,“那蠢货,丢了令牌还不自知。”
“估计是城主抓到步琛时抢去的罢。”穆清嘉拿着那令牌笑道,“丢失令牌可是大过,他现在估计也在着急呢。明日还给他罢。”
霍唯见他笑得好看,皱了眉问道:“你很看好他。”
穆清嘉歪头,轻松道:“他好说话啊。”
“会咬的狗不叫。”霍唯警告他道,“步琛此人从小就被养在宣宗里,是宣宗精挑细选、用来看家护院的忠犬。当心哪日反咬你一口。”
穆清嘉倒没反驳,微笑道:“他本性不坏。从前是从前,并不代表现在和未来毫无改变。”
“积习难改。”霍唯打击道,“别被他迷惑了。他现在看着和气,但只要你触犯到宣宗的利益和安全,他为了消除威胁,什么都会做。”
说着说着他又来气:“而且你不该向他暴露自己的身份。”
穆清嘉温和地笑道:“我复活的事,修真界迟早都会知晓,现在只不过是加快了速度。”
“能拖一阵是一阵。”霍唯沉声道。
“这种时候你又不急了?”穆清嘉逐渐认真起来,“我的身份曝光后,不论是害你的人还是心中有鬼的人,都会忍不住探出触角。我们要做的,就是顺着触角揪出那些藏在暗中的人,然后为你沉冤昭雪。”
霍唯无言半晌,嘴唇动了动:“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穆清嘉双手撑在下颌处,睁开双目,专注地凝视着对方。
“昭雪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皋涂山,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上。”他慢悠悠道,“日子还长着,总不能一辈子躲藏遮掩。”
他语调中充满希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然而,搜集足够的证据,揪出真凶,推翻整个修仙界相信了三十年的谎言——为霍唯昭雪谈何容易?穆清嘉又怎能不知?
前路虽坎坷,但他同样知道,不去尝试,就永无成功的可能。
除此之外,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藏有某种隐秘的私心:他情愿与师弟做捆在一条绳上的死蚂蚱,也不愿被排除在师弟所认为的安全圈里。
这样,师弟就踢不走他了。
“嗯。”霍唯道,“好。”
穆清嘉报之以真挚的笑容。
此时清晨第一缕微光越过山巅,透过窗纸落进屋来。驿站后院放养的鸡从沉睡中苏醒,昂着脖子啼鸣。
穆清嘉支起窗户,回头道:“走罢。我们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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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唯带着穆清嘉御剑驶入姑媱山的上空,俯视这茫茫山川。
姑媱山山势连绵不绝,有两座主峰傲然出列。稍矮的一座坡度平缓,多山间平原,其中密密麻麻地种植着瑶草,采药人浮动的身躯遥遥可见。
另一座稍高的则更显峥嵘,多断壁悬崖,虽也生有野生瑶草,但采药人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摔落。
“怎样?”穆清嘉问。
霍唯道:“再正常不过。”
穆清嘉将木灵气注入灵眸中,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姑媱山。山间木水灵气充沛,整座山都泛着淡淡的青色。但逐渐地,他灵眸中又浮现出一层白色的絮状雾气,一如他所见到的魂魄模样。
就在此时,山间忽然传出了野兽的嚎叫,紧接着就是少女的惊呼!
穆清嘉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背着采药篓的农家少女仰面摔倒在地,她身前是一只凶猛的黑色野兽,身后则是悬崖峭壁!
“师弟!”
霍唯已经调转方向,直线向那断崖冲去。
少女支撑着身体的双手不断向后探去,却不小心撑在浮土上,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跌倒。
她从悬崖坠落,本以为会直接坠到阎王殿去,却未曾想落在一个男子的怀中。
穆清嘉抱着少女飞上来,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然后看向那头几乎与霍唯等高的猛兽。
冥蝶剑上绽放着朵朵金焰,释放出灼热的危险讯息。猛兽的咆哮声渐止,慢慢向后退去,先是两弯雪亮的獠牙,最后橙黄色的兽瞳也隐没于黑暗之中。
在灵眸中,那野兽无论是体型还是魂魄深浅,都不像是穆清嘉往常见到的飞禽走兽,魂魄颜色几乎凝实到与狐仙等同。
“他是此间的山神?”他猜测道。
“不。”霍唯沉声道,“稍有灵智的野猪罢了。”
“怎么会?”穆清嘉讶然道,“体型这么大。”
他身旁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
“从前是没有的,小女也是第一次见。”那采药少女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个响头,“多谢恩公出手相救!小女来世定衔环结草以报!”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粗布衫,挽着少妇的发髻,身体犹自颤抖,还未从刚刚的惊恐中走出来。
穆清嘉却觉得,这说话声很是耳熟。
第32章 瑶草黄花采药女
采药姑娘带着二人走入深林,她性格活泼而不逾矩,有问必答,穆清嘉很快便认出她就是卖糖人儿老媪家的孙女。
他心系那老媪安危,斟酌着问道:“你昨夜可曾归家?”
姑娘摇摇头,耳边的碎发也随着晃来晃去。“我一进山便呆上三五天,昨儿日仄时分就离家了。”
穆清嘉心中微沉,面上仍带着三分微笑:“姑娘家的,手无寸铁独闯深山老林,不怕么?”
“还好啦。”采药姑娘道,“其实姑媱山之前挺安全的,外出采药常会碰到的蛇啊獾啊,都不会主动攻击人。但这次也不知道为何……”
她想起之前的野猪,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然后扬起笑脸道:“其实是怕的。但没办法。那片山间平原都被富贵人家圈去了,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就只能到险处寻觅瑶草,发发财啦。”
“辛苦你了。”穆清嘉温声应着,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老媪的事。
他心里想到,这姑娘费尽千辛万苦入山采仙草,却殊不知——殊不知她采来的瑶草,很有可能就是害死老人家的罪魁祸首。
采药姑娘察觉到了他的沉默,问道:“恩公不开心么?有什么是小女能帮上忙的,尽管提。”
穆清嘉调整好心情,笑着道:“在想事情而已。对了,我来姑媱城也有一两日了,也听说了不少有关瑶草的传闻。这瑶草是城主夫人繁育的么?”
“是呀。”采药姑娘明丽地笑起来,“城主夫人温柔可亲,每逢旱年都会在城主府前施粥,接济大家,去年又发现了瑶草——要我说,她可是世上顶好的人!”
“但她看起来身子骨不太健康。”穆清嘉试探着道,“抱歉,我是不是多言了?”
“没有没有。”那姑娘忙摆手道,“这也不是什么忌讳。城主夫人她早年身世贫寒,落下了病根子;嫁给城主大人后又为姑媱城谋生计,积劳成疾,所以经常卧病在床。”
“可惜了。”穆清嘉由衷道。
“是啊,可惜了。”采药姑娘没听懂他隐含的意思,接着道,“不过,她这一生也不算白忙活。城主青年才俊,只钟情她一人;姑媱城万民,也对她敬爱有加。”
她又强调了一遍,“这样的一生才不算白活。”
“卧病在床做人上人是一辈子,像你这样生机勃勃,与这山林走兽作伴也是一辈子。”穆清嘉微笑着道,“若让我选,我宁愿像你一样活着。”
采药姑娘被他哄得开心,甜甜地笑着道:“恩公人真好。”
霍唯一直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用剑气劈开挡路的粗壮藤蔓与根茎。地表的植被超乎寻常地茂盛,更准确地说,此地盘踞着数株异常庞大的巨树,其他的微小植被如野草藤蔓等,则完全销声匿迹。
整片山林仿佛被分作两个极端。
“‘瑶草’此名,可有渊源?”霍唯突然发话道。
采药姑娘还是首次听他讲话,见识过他以剑吓退猛兽的凶悍姿态之后,拘谨起来。
“这个我听奶奶讲过。”她回忆道,“瑶草与一个远古神仙的女儿有关,她名唤瑶姬,死后仙灵化作瑶草,食之可、可……”
姑娘忽而面生红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于梦中与瑶姬云雨。”穆清嘉见采药姑娘肯定他的猜测,若有所思道,“可我记得,炎帝的幼女应当葬在巫山才对,才有这‘巫山云雨’一说。”
古书有云:“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
这瑶草,怎么也不该生在离巫山八百里开外的姑媱山。
霍唯回头看了一眼采药姑娘,道:“瑶草的真实用途,可不是为了什么巫山云雨。”
“对,是的。”姑娘小心翼翼地答道,“城主夫人繁殖的瑶草,是用来美容养颜、益寿延年的。——恩公稍等,我们快到了。”
这里山高林深,只有她一人日日来此间采药,所以也对此地十分熟悉。刚刚三人同行,就是穆清嘉托她带他们寻找瑶草的聚集地,而眼下听她所言,那地方已经近了。
“就是这里。”采药姑娘指着不远处,忽然兴奋道,“诶?怎么都开花了?”
林木褪去,阳光落在空旷的土地上,无数嫩黄色的叶片层层叠叠相互拥挤,吮吸着日光与泥土的乳汁。
简单的五瓣小黄花缀在每一串叶片中心,清新鲜甜的花香扑鼻而来,在万籁俱寂中汇聚成一股诡异的浓香。
霍唯皱紧眉毛,掩住口鼻。见采药姑娘走入瑶草花丛间,穆清嘉方欲跟上,却被霍唯拉住了手,摇头。
“快要成熟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嘻嘻,就要成熟了。”
穆清嘉回头,只见采药姑娘跪坐在瑶草丛中,欣喜若狂地用脸颊蹭弄着那些花儿。狂热扭曲了她的声线和容貌,现在的诡谲与刚才那活泼的姑娘判若两人。
在灵眸中,遍地的瑶草散发着浅薄的白雾,那白雾与采药姑娘的魂魄连成一片,渐渐混为一体。
“缚!”
穆清嘉手画束缚符,浅青色纹案凭空出现,从中生出数股花藤,将那姑娘绑起向后抛去。
他双臂横生出两树桃花,将姑娘接住,让她躺在桃木床笫上。
“怎么样?”他捏着姑娘的人中问道,“认得清我是谁么?”
采药姑娘面上的狂喜渐渐散去,她有些疑惑自己现在的处境,犹疑道:“恩公?”
她看起来神志正常,穆清嘉却知晓,瑶草中所汇聚的一部分魂魄已经进入她体内,再难分清你我。
他心中逐渐升起可怕的猜测,蹲下身,触向那开着小黄花的瑶草,触向那层薄雾。
薄雾像是被吸引一般缠绕着他的臂膀盘旋而上,最后融入他身体中,一如在戏楼时零散的飞絮落在他鼻尖。